(海关大楼出来,往左泰国,往右马来西亚)
窗外是儿童的欢笑声。摩托刹车声还未消隐,一个粗粝的女性嗓音响起,她应该一脚撑地,一边和店主攀谈,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
房间里安静极了。
白炽灯从头顶的天花板投下来,紫色的桌布闪耀光泽,布面绣有枝叶缠绕的花纹。地面铺设阿拉伯风格的花砖。一抬眼,长方形的镜框泛着暗哑的白光,同样排列着花枝,将一面印有几个手掌印的镜子围起来。镜子里的窗帘是绿色的,另一种五瓣形的花枝从上往下,左右呼应,相互勾连。床头靠背设计成半月形,贴着大理石瓷砖,淡雅的蓝色。正中四块瓷砖围成方形,边角盛开着至少五种不同的花朵,而中间又是一个大圆,仔细看,仿佛穿越到清真寺,正抬头望着庄严的穹顶,安拉在那里祝福着也凝望着我们。幻象消失,这图案不过是一堆正方形、圆形、半圆形、菱形、三角形和多边形的组合。典型的穆斯林风,他们用圆规构筑着美与宗教。连墙壁也被几道白色的斜线切割出令人费解的不规则形状。
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我是一个异教徒。即便缴纳了55马币之后,这个房间以及其中的一切都归我使用,我还是难以融入进去。
确实,某种意义上,我就是一个闯入者,非常突兀。
清晨五点半,我在合艾(隶属泰国宋卡府)的一个酒店醒来。工作。八点出发去火车站。半途才想起我是要出国的,到了另一个国家,除了护照,还得有钱。于是返回酒店,取借家人的VISA卡。
在火车站买票,刷不了卡,手机银行也不行。眼看还有10分钟火车就要开了。车站工作人员告诉我附近商超可以取钱,我怎么来得及?给家人打电话,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感激地接过100多泰铢,花了50泰铢买票。换成人民币,10元,没错,就靠这10元将我从泰国送到马来西亚。
背着大包,往左走,从超市买了一包香蕉干当早餐;往右走,走到头儿,上了一个厕所。上厕所3泰铢,3泰铢还没有尽其所值,火车“滴滴”地大响两声,把我拽了出去。车站的人三三两两,慵懒地坐在月台的长椅上,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火车。铁丝网开有一道极窄的狭缝,又不正对火车车门,怎么看都不像要开动的。我拿着火车票,跑到一个做清洁的阿姨面前,递给她,她点头的时候,黑色的长头巾也跟着摆动。我跑步前进,穿过窄门,贴着铁丝网走了三五米,攀上火车。刚在门口坐稳,火车猛抖一下,走了。
(侧过身,勉强攀上火车,陆路入境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神秘感)
这趟旅程计45分钟。从泰国的合艾到边境小镇巴丹勿沙。巴丹勿沙被泰马两国的边境线切割,分为泰国巴丹勿沙和马来西亚巴丹勿沙。
花上10元钱,边境兜兜风,这很值得。泰国的火车一点都不严肃,像一个钢铁做的大玩具,遇上铁桥,咯嘣咯嘣地跳动;又像一个移动的毛毛虫,将路走得弯弯绕绕。火车快速行驶,两边车门都不关(不怕有人自杀跳下去?),车窗全部推上去,凉爽的风灌进来,热带过于茂盛的植物将整个世界都染绿了,车厢顶也是绿色的。穿着绿色衣服的女人,胖胖的,胸脯袒露三分之一。三个小伙子兴奋地合影,自拍,对着窗外录像。这个流淌着绿色汁液的世界,在他们的眼中重又恢复了彩色。
火车到了巴丹勿沙站,我以为此次旅行画上了句号。结果人们都不下车,我一瞧,这个站名后面有一括弧标注为“泰”。又往前移行一段,才是边境海关。
我偏爱陆路入境。如果坐飞机到马来西亚,你请我我也不愿意去了,吉隆坡太拥挤。可是陆路入境,我会极爽快地说:走!
哲人有言,人是被孤零零地抛掷到这个世界上的,根本没有经过你的同意。陆路入境,没有电话卡,没有WiFi,没有地图,身无分文,语言不通,你所熟悉的、可以依凭的一切都失效了,你要怎么生存?
(马来西亚边境)
出关,入关。整个海关大楼就像《海上钢琴师》中的那艘大船一样,在船上还残留最后一点熟悉感,走出去,就是一个陌生的、巨大到令人恐惧的世界。对于每个人都一样。一个金黄头发的小伙,身穿球衣,左边胳膊打着绷带,他走到停车场,我跟着走下去。所谓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坐着三个印度人,他们瞧你一眼,又低下头,根本不像做生意的。映入眼帘的是座修建豪华的印度庙,湿婆神、大象神、猴子神,一排排,一圈圈,坐在大门门首,坐在屋顶以及所有能够挤得下的位置。此刻,该往哪里走?需要钱啊——再多的神也爱莫能助。球衣小伙给印度庙拍了几张照片,大拇指便开始在手机上戳戳点点。远远地,我朝他打声招呼,他笑了笑,彼此心照不宣。
(海关附近的印度神庙)
过一会儿,我重新回到“大船”,打算从另一侧出去。在连廊上竟又看到小伙的背影。正诧异时,迎面走来的爷爷,花白头发,向我问路:“小伙子,买票是在哪里买啊?”他用的是中文。
“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我笑笑,难道他没看出我满脸同样的困惑。
把头探出连廊,楼下一长排房子,明显是火车站的样子。售票室,出口、入口等都应该有。我转身找到这位爷爷:“我看到了,应该是在楼下。”
爷爷:“好,谢谢你,小伙子。你来自中国?”他用了“来自”一词,正式得像他那瘦削然而挺直的肩膀。
“是的,但我常住泰国,我坐火车来的。你是马来西亚人?”
“对,我家在槟城。”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我们使用的中文,此刻应该叫作“华语”,即华人用的语言。离开中国母邦,在全世界,还有大量的人使用华语,他们可能来自马来、新加坡、印尼或欧美、澳洲,但都是我的兄弟。
上来,下去,穿过铁丝网紧紧围住的连廊,挤出一道小门,就是马来西亚广阔的领地。马路真宽,随便开步走去。但附近好像一个“窝子”,大排档、大超市,有吃有喝,到处写着与“旅行”相关的字样,我围着转了一大圈,也没能走出去。眼看将近中午,瞅着那么多吃食,那么多迎客的穆斯林女人没有笑意的脸庞,天空飘来五个字:没钱没有缘。卖火柴的小女孩看着橱窗里的烤鹅绝望了,我比她幸运,还能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向躲在一堆廉价包包后面的女孩儿问道:
“请问附近有银行吗?”
(玻璃市旅行地图)
她指了指对面,我就走过去。对面是一个小商品市场,我向另一个穆斯林女孩儿打听,她笑得好腼腆,“没有银行。”我转身离开,她又向旁边摊主询问,我也凑上去。胖胖的穆斯林女孩儿掏出手机,给我搜索附近的ATM机,让我拍照。几道横七竖八还打着死结的线条,明知道没用,我还是拍了下来,然后装作信心满满的样子,往外走去。
我在想,一个人孤独了,忧郁了,社恐了,把他孤零零地抛掷出去。为了求生,他必须张口去和别人讲话,体会人情冷暖,会不会是一场疗愈之旅?
走到主路,豁然开朗。问路,找银行取钱。取钱遇到麻烦,到柜台问店员。她刚接过卡,嘴里跟出一连串泰语,见我懵掉,又吐出一句浓浓粤语味儿的普通话:“你不是泰国人?”临别感谢,她使用的是英语。神奇的是,在一个穆斯林餐馆吃完饭,又碰见她,问她附近可有旅店。她和卖炸鸡的小伙交谈,用的是马来语。马来西亚就是语言混杂的神奇国度,相应地,是文化的混杂。就像在海关附近的印度庙,出租车司机是黝黑的印度人,两个蒙着黑色头巾的穆斯林女孩儿从“哈奴曼”脚下悠闲走过,金发碧眼的雅利安人开启他的马来之旅,二层楼上坐着百年前远渡重洋的华工后代,而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为了护照问题来到边境小镇,只为住一晚上......
(在公路上徒步)
又遇见银行女职员,这次可没帮上忙。差点把我害惨了。她和马来人交谈一番,告诉我,巴丹勿沙没有旅店。我谢谢她,她回应泰国人常说的“ka”(上扬声调)。她告诉我,要住店需到玻璃市区。玻璃市区多远?我也不知道,对比上午的旅程,觉得下午五个小时能够走到,但又不敢确定。便先迈开步子试试。走在宽阔的类似高速路的大桥上,炽热的太阳暴晒,黄色的人字拖,瘦小的人影,大大的登山包,赢得不少“回头率”。一面走,一面满心疑惑,能不能走到?我应该能碰上顺风车——随即意识到这是幻想,极有可能是大脑在欺骗我,我便老实下来。走下桥头,在一个饭店门前停住,打听玻璃市区有多远。
“这里就是玻璃市。”高高瘦瘦的小伙笑得有点不自然。
“我知道,这是巴丹勿沙,我要走到玻璃市。”我做出走路的动作,“我打算找一个旅店。”
“这里就是玻璃市。”他还是坚持己见。同时,双手叠合,放在脑袋一侧,做出睡觉的动作。
我欣喜地回道:“是的 ,但有人告诉我巴丹勿沙没有。”我往刚走过来的方向指去。
他转身,从店里喊过来一个老头儿。老头儿戴着圆圆的白帽儿,系着花围裙,刚丢下炒菜的铲子,油烟味儿还没有完全散去。他同样做出睡觉的动作,问:“对不对?”说着就将我领到屋后,开始发动他锈迹斑斑的摩托车。
大风从耳边刮过,我坐在他的身后,注意到他后脖颈堆叠起来的皱纹,透着热带阳光灼烧的热度,和中国西北的老农没什么两样。我们将嗓音夸张到很大,交谈了几句,尽管风牛马不相及。所幸有风,刮走了一切尴尬不便之处。我心想,走了这么远,竟有这等好事,直接给我送到旅店,同时又盘算着,肯定要给他钱,不要也给,兜里有吃饭找的一沓零钱,随便他挑。
(马来乡下,找了一圈没有饭馆,去这个小超市买东西,另一个顾客和我说“国语”,他是怡保人)
没想到这么近啊!拐了一个弯,进了一道门,就是一个农庄。我把钱掏出来,三张面值为10,一张面值为5,还有三张面值为1,排成扇形。大爷叽叽咕咕,以为全部给他了,哈哈。我连忙摆手,他便抽了一张“10”。怎么这么像一场游戏?我猛然想起来,搬动摩托时,大爷伸了三根手指头,看来他早讲好价的。
对大爷,我心生感激,免于我走到玻璃市。走到玻璃市,我完全没问题,关键是晚上需要工作,我必须保证工作按时、正常进行。偌大的农庄只有我一个住客,用于接待的前厅大门挂着链子锁。两排整齐的房子,柱子和墙壁贴满阿拉伯风格的瓷砖。除了两个个子不高的壮实男人,便是一群十几岁的小伙子,将摩托车摆弄得冲天响。还有几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跟他们打招呼,面无表情。这雄壮的缺少柔和女性的气氛,弄得我倒有点紧张。连上网络,查了一下店名是真的,谷歌地图有标注,农庄下面有评价,赶紧截图发给家人。那意思是,我丢了,就从这儿开始找,哈哈。
(落脚农庄,好像是男孩儿和摩托的乐园)
不过话说回来,店主拿着钥匙卡,往房间走时,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他赶紧提起短袖的上部,蒙住半个脸庞,将可能的唾沫星子完全兜住。这让我相信,他是有所持守的男人。我还发现,巴丹勿沙旅店多的是,要是中午吃饭时,那个女店员肯让我连上网,我也不至于心里这么没谱。
穆斯林人很严肃,基本不怎么笑,不主动搭话;有时候,他们又很腼腆,望你一眼赶快低下头,只是吃吃地笑个不停。无论严肃还是腼腆,在别的种族哪里,都很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