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三年，真是消磨人。将近尾声时，我决定换个地方，换个工作，换个活法。
一则招聘广告引起了我的兴趣。在泰国最南边的合艾，有一所隐在深山密林中的学校，崇尚自然，追求全人教育。招聘信息还特别提示这个地方远离市区，生活上可能有些许不便。这“不便”之处，正是我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也是这则招聘重新唤起了我对生活的想象力和热情，世界这么大，我得赶紧去看看。兴冲冲投了简历，之后便杳无音信。
这次从普吉岛自驾来合艾，我搜索了各种适合带娃的活动，亲子酒店看了又看，最终被一个可以制作pizza和拓印植物的地方所吸引。谷歌地图上一瞧，这家机构隔壁就是我曾经投简历的学校。人就是以这样奇妙的方式一次次和自己重遇。你是谁？你要去哪里？一直都很清楚。
黑麦总说我“叶公好龙”，确实。下车和工作人员交流几分钟，已经被成群的黑蚊子围攻，什么溪流、树屋、秋千统统没了兴趣，借着麦子睡觉的理由，一头钻回车里，不敢出去。又过了五六分钟，全身上下一通乱喷，换上长衣长裤、运动鞋，方才下车。
工作人员指指树下的一间小木屋，说那里也住着一家中国人，他们会住一年，孩子在这里上学。心想，不愧是为了教育满世界搬迁的中国人啊。
麦子玩了会儿秋千，额头都是蚊子叮的大包。我心里还在跟原生态的自然环境做斗争，凑巧碰到这家人准备开车出门，我愣愣地问：“你们就是常住的那家吧！”男主人笑笑，说：“对，就是我们。”
一聊才知道，两个大人来这里读佛教哲学博士，两娃是来给父母陪读的，老大的名字是嘻嘻，老二是哈哈。学校也是他们看到马路边的广告牌意外找到的。大人们越聊越投机，已经对周围的蚊子浑然不觉，只觉得清风拂面很惬意。我时不时瞥两眼麦子和坐在车上等待出发的姐妹俩，以为他们会不耐烦，想不到几个娃已经玩开了，围着大树上上下下，听不到说话声，只看到个个眼眯着，嘴咧开着。
还有一个泰国男孩也住这里，他的小名是淘宝。他看麦麦脱了鞋在网兜上走，就跑到网兜下面，轻轻戳麦子的小脚，麦子咯咯地笑，干脆一屁股坐在网兜上笑。淘宝又来戳他的小屁股，麦子笑得更欢了，开始伸出小手准备反击。
两个秋千的位置正好适合相对而坐。我和麦子面对面坐下，我拉紧秋千，踮着脚后退几步，再向下俯冲。麦子也学会了，我们一起向后拉紧绳子，再一起向前冲。秋千就拴在铁桥的横梁上，麦子走在铁桥上低头看我，我忽远忽近像一个失重的大钟摆。整个游乐设施使用的材料仅有铁、木头和麻绳，树屋和铁桥是借着原有的大树搭建的，当初的设计者一定也是大自然的观察者，而且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和童心。
滑梯是一张与地面呈六十度的大木板，末端和地面有十公分的距离，向下滑的时候速度非常快，即将落地时要警觉地做好双脚踩地的准备，才不会摔个屁股墩。人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会失去观察能力，无论是对环境，还是对自身。一点点地冒险，就像教育里常常提到的“跳一跳就能够到”的高度，让人有试一试的冲动，也会收获自我超越的乐趣。
麦子一开始说怕，让我在下面接着；第二次就让我走开要自己来，他的两条腿微微向两侧拱着，有意减慢滑落的速度，落地时双腿微曲，双手前伸保持平衡；第三次直接伸直双腿，飞速下降，落地的一瞬间，他骄傲又得意的小眼睛瞥了我一眼，又赶紧开始新一轮的挑战。
房屋的厕所是半开放式的，一串竹筒排在一起就是窗户，风一吹就叮叮咚咚地响，但是有一块地方只放了一盆绿植，上半部分是空的。坐在马桶上，正好能透过这里看窗外的橡树叶，在天空下摇晃。设计这个小房子的人是多么有诗意，多么赤诚和天真。
第二天中午，我们和嘻嘻哈哈一家在凉亭吃饭。一群孩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笑呵呵地走过来，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也背着布包，卷着裤腿走上来。她热情地告诉嘻哈妈妈，下面是小溪，非常好玩，非常美，还可以游泳呢！嘻哈妈妈告诉我：“她就是学校和度假村的创办者pook。” 我想起了吴蓓老师，还有《窗边的小豆豆》里的小林校长。我很想和她聊天，又有点不好意思。
过了一会儿，我从洗手间出来，走在石板路上，发现Pook和淘宝的妈妈正朝着我走过来的方向聊天，前一天下午我和淘宝妈妈说起自己给这个学校投过简历，这会儿她就把这些告诉了Pook。Pook马上问我现在有没有兴趣去学校看看，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改变行程，去学校看一看。校园是一座小山，山下是农田和老牛，沿着竹林走一段上坡路就可以看到校舍，丛林掩映，没有任何围栏。公告板上的装饰物都是树叶、木棍，拉开幼儿园小朋友的玩具抽屉，分门别类摆着他们徒步时捡到的贝壳、种子、树枝、石头，一切都让人很舒服。
住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带着麦子去嘻嘻哈哈家玩。这栋房子原本是度假村和这所森林学校的创办者的家，里里外外都是木制的，又不像普通泰式木屋那样走起路来嘎吱作响，或是木板间露出一道道缝隙。这间建在森林里，山谷边的小木屋格外考究，通风、遮光、防潮、防蚊虫，后院还有一个悬空的大网兜。晚上九点多，嘻哈的妈妈说这会儿蚊子少了适合出去赏月，我们就躺到大网兜上看月亮。哈哈比麦子大一岁，两个小家伙一刻也停不下来，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嘻嘻已经11岁了，她依在妈妈怀里，享受爱与宁静。
妈妈这个角色是需要精神能量的，精神世界的丰腴，面对未知的从容，就是给孩子的最好的滋养。然而社会环境并没有给大多数母亲足够的支持，工作有没有让女性更独立呢？今天还看到一位微友探望新闻里的母子，单亲母亲出门工作时只能把一岁的孩子锁在家里，不工作就没有钱，工作了就没有时间养育孩子。这样的情况下谈教育是非常奢侈的。当然也有母亲，吃穿不愁，家有司机阿姨，却日日焦虑自己的孩子会阶层滑落，“沦为”服务员，这时谈教育同样是奢侈的。
嘻哈妈妈原本是大学里的英语老师，孩子出世后她想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也希望内心的状态更松弛，所以选择了相对轻松的教研室的工作。看起来是为孩子放弃了个人的职业发展，其实她只是舍弃掉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就感”，更自由地探索内在的成长。观察、理解、陪伴孩子也是找回自己，认识自己的过程。我现在觉得“认识自己”是这一生最紧要的事。
她说，孩子是父母的礼物。我想是的，就像死亡是生命的礼物一样。重要他人的来与去，就是混沌人生里的当头棒喝。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存在，什么是永恒？母亲去世前的那个晚上，我把《蜜蜂的寓言》带到床头，本打算趁这难得的清净时光读一读书，又实在忍不住想和母亲聊聊天。如果第二天母亲照常醒来，我大概还要怪自己没有好好利用时间。但此刻，我无比庆幸。
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和人面对面聊天了。前些天看绘本《晚安，月亮》，总也忘不了那头跨过月亮的母牛。能遇到一个人，一起把地上的事情往天上聊，多美好啊！这比大费周章从一地到另一地更让人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