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ot)
1.
在家里吃早饭。麦麦忽然想起来“饭前感谢”。他嘴里塞一口馒头,笑着看我。我赶紧说:“感谢天空,感谢大地,感谢阳光......”
话音未完,麦麦跳起来,调皮地接着大喊,一个字叠压另一个字,一连串地喷出来:“感谢农民伯伯,感谢姥爷,感谢爸爸......”
我加了一句:“感谢麦麦。”
小家伙儿嘴一揪,笑意从脸上消失:“不要感谢我。我还小。等我长大了,可以做饭了,再感谢我。”
我看到了自己的虚饰和无趣。偏偏又强加一句:“感谢麦麦好好坐着吃饭。”
又吃了一会儿,麦麦站立整齐,右手举起,与额头平齐。我仔细一听,果然,泰国国歌响起。从学校传过来,只剩下细细的一丝。孩子的听觉真是敏锐。
孩子的每个感官都敏锐。
2.
和麦麦一起玩积木。他喜欢摆学校,摆加油站,摆停车场,摆城堡。
这次,他提议摆一座大山,兴致勃勃,并夸下海口:“要(摆得)像大猩猩一样大的山。”
正玩得开心,麦麦说:“爸爸,你说‘麦麦真棒’!”
我当然乐意夸奖,就竖起大拇指,夸张地说:“Beautiful!”(太美了)
麦麦皱着眉头:“爸爸,我听不懂,你说中国话。”
我不识趣,仍然很大声:“你真棒!”
麦麦的眉头并没有舒展:“爸爸,你声音小点。”
他大概觉得,这夸奖也太不真诚了吧!
3.
放学了,和麦麦一起去“探险”,也就是淌过一条小溪流回家。经过工地,非常开阔的一片野地,就走过去玩。
两条起重机压过的履带印,是两个平行的图案。我俩各走一条,开始比赛。他往前跑,我故意后退;他喊“爸爸,不行”,转身又往后跑,但我却往前。麦麦停下来,不知道该开心还是生气。我俩同时哈哈大笑。
水洼里的水分蒸发之后,地皮皴裂成了龟壳的形状。我揭起一块,说是饼,装作吃得香喷喷的样子。麦麦也“吃”一口,可能觉得不好玩,就一脚把“龟壳”踩得七零八落。又去踩泥巴,两只鞋被红泥巴啃得前后都是唇印,直到一只鞋陷了进去,拔起来的只有脚,麦麦回头瞥向我,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好像在说:“我的鞋?怎么回事?”
又遇到两根钢筋,我们也拾起来摆弄,当成拐杖,玩一会儿,直直地插进软的泥地里。我偷偷把麦麦的鞋挂上去,说,这是升旗杆。
当你会玩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你的玩具。人的一生何其漫长,没有自得其乐的精神,日子将是多么枯燥啊。况且,玩乐就是学习。
麦麦撅着屁股,爬上小土坡。坐下来,嘴里念念有词:“A-A-A,apple。B-B-B-B-B......”他忘了对应的“B开头的单词”,就用了临时想到的——“elephant。”我笑。
他眉头一皱,斜眼看我,表情严肃认真:“不要笑!我是老师。”说着,把手里的半截木棍做教鞭,往石上一指:“Listen!”
扮演完老师,见旁边一洞,类似一灶,又说要做饭。我问,做什么饭?麦麦答道:“烤披萨。”
披萨烤好,要卖给我。还问:“How much?给我钱。”接着问我还要吃什么?我说西红柿。麦麦回,没有。我说,鸡肉。麦麦回,没有。我说米饭,麦麦回,没有。——直到把他们学校食堂能吃的说完了,麦麦还回“没有”。
“那有什么?我快饿死了。”
“有披萨。”他小眼睛眨了眨,“已经被你吃完了。”
站在高处,晚风吹拂,惬意极了。我们练习投掷,以某一块石板作为目标。忽而看到几截散落的塑料水管,长短不一,天空蓝,很漂亮。麦麦拾起一截,不由自主地套在手臂上。我灵感来了:咱们不是一直说“ROBOT”(机器人)吗?这次可以扮演机器人了!我找来另一截稍短的,套在麦麦另一只手臂上,他倒也配合。玩着玩着,发现一截更粗的。我帮助麦麦,两条小腿放进一个管子里,两条手臂套上水管,板板正正,真的成了一个酷酷的机器人。拍照后发现,其实麦麦笑得有点羞涩,也许是尴尬,哈哈哈。
在游乐园,在操场,小孩子的玩法,其实已经被固定了。比如荡秋千,就是坐上去前后摆荡。滑滑梯,就是从上往下溜。爬网,就是使用臂力攀爬。当然,可以在此基础上发明新玩法,比如把绳网想象成蜘蛛网,而自己是蜘蛛侠。荡秋千,有的小孩子会转着圈荡,或者站起来玩。但是在野外,很多玩法,就需要自己发明出来。可以说,更具有创造性,因而获得的乐趣也更大。
我问麦麦:“喜欢学校操场,还是喜欢这里?”
麦麦回道:“喜欢这里。”
西天的霞彩好温柔,天宽地阔。工地荒坡的不规整,带给人的是某种新鲜如初的体验。正是因为不整齐,所以少人工规训。也正是因为人工较少,才有更多积极可为的空间。有时,我非常困倦于文明世界的井井有条,而渴望回归野地。
学校小操场的入口处,在绿草坪上铺了十多根枕木木条。有次,麦麦玩够了那些游乐设施,一个人在木条上走来走去,来回几遍,我才搞清楚他在数脚下枕木有几根。这种旁逸斜出的玩法,就是突破,就是一个孩子自己的“发明”。
在这里,扮演完机器人,麦麦又拿起水管当望远镜,望着远处的卡车司机跳进了他的驾驶位。他摆弄起水管,口中数着自己的家人——孩子还处于家人的保护下,很多情况下,他几乎可以用任何事物类比一家人——“这是爸爸,这是妈妈。”他拿起最短的那截摆在中间,“这是麦麦。”又拾起一截放在最左边,“这是姥爷。”
五根水管,还有一根最长的,麦麦自然而然地拿过来,摆在一旁,“这是Grandma。”他用一个英文单词代替了“姥姥”。孩子的认真和多情——认真,某种意义上就是多情——时常动人衷肠。
4.
小孩子的精力真是旺盛。在工地玩罢,晚饭后又去公园玩。晚上九点半关了灯,依旧睡不着。一遍一遍地,圆睁着眼睛,对着黑夜发问:“怎么还没睡醒啊?妈妈!”语气中带着些许的生气,些许的焦躁,些许的困惑。
那一瞬间,我突然很同情“夜猫”式的孩子——你看,这么小,他就有这么大的烦恼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又去另一处玩。本来想去学校的操场,发现了周日夜市,穿过夜市,一片空旷的绿地和自然;走到大路尽头,又发现了一个游乐场。玩得真开心啊!
回来路上,麦麦终于熬不住了。他说:“妈妈,我怕。”
妈妈回道:“爸妈都(和你)在一起,不怕。”
麦麦又说:“抱抱——”
妈妈抱起他,麦麦瞬间就睡着了。穿过校园,一条蛇蜿蜒爬过草丛。我说“蛇”,麦麦头抬一下,又趴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