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麦想要去爬山,我也想去。我们就出发了。
山在哪儿?我们不知道。
其实,山就在门前。郁郁葱葱的树木,每天每天,相看两不厌;山雨欲来,薄雾飞绕,顿时气象万千。为此,我还编了一个“猴子搬山”的故事,说是五只猴子腾云驾雾把山搬走了。对山,麦麦肯定很好奇。可是近一年来,山脚下都在施工,盖学校,盖别墅,一直盖到半山腰。原来的上山小道早被阻隔殆尽。
沿着马路,我们往东走去。你要问我怎么知道是东边,那是因为月亮东升西落,每晚看看月亮就能够判定。你要问我为什么往东走去,那是因为之前爬山,判断沿途肯定有其他上山小道。我把这种随心所欲的走路,叫作散步。散步沿途还能够发现有趣的东西,就更妙了。前一天晚上,就带麦麦这样走,他学会了,便和我说:“爸爸,我们去散步吧。”
见着小路,我们便往里走。走几步,不通。是一个洗衣房,几栋民居。
又见着小路,我们再往里走,是一片杂草丛。热带地区的草丛,永远是激烈燃烧的夏日姿态。蝴蝶翩飞,百足虫爬上叶子,鬼针草正开着小小的白花。旁边是石雕工艺厂。一排铝合板做墙,墙内是雕刻完好的艺术品,明码标价。墙后是坏掉的残损品,一个胳膊一条腿,半个身子半只脚,也有稍好点的天使像。小天使,头发茂密,圆嘟嘟的脸,细眼含笑;身穿抹胸,右手自然垂下,握着一枝即将绽放的莲花,左手举起,托着一只罐子。她的身后是一个浑身涂染金箔的怒目金刚,不过只剩半截身子。
麦麦看着这个仙女姐姐,便跟我说:“爸爸,拍照。”自己站在天使像旁,侧着脑袋,右手摆出一个V字。(尽管,翻看照片时,才发现一旁的空调挂机才是照片主角。)
麦麦要到里边逛逛,我很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是做生意的。他非要拉着我的手进去。那雕刻尽管手法略显粗糙,工艺不够完美,可是画面生动逼真,一下子像走进美术馆。有大象洗浴,有盛开的鸡蛋花,有释迦牟尼诞生,有佛陀讲经,有印度教风格的诸神和仙女。因为是浮雕,女人的乳房浑圆凸出,麦麦上去摸了又摸,我又有些不好意思。孩子处在这个年龄,天真无邪,他在公园里的水池戏耍,全然不在意他人目光,他也还不懂成人世界那种欲说还休、缠缠绕绕的虚伪,真是好啊!
我自己喜欢旁边的一幅,内容尽是热带民族普通百姓的生活场景。山脚下一片平原,大人忙于犁田插秧,儿童追逐嬉闹,手滚铁环;小猪嗷嗷,群鸡啄食。近景则是托钵僧接受两位妇女的施赠,和尚站立,赤脚,着僧袍,手捧圆钵;妇女身穿民族服装,恭敬跪坐,一人正往僧人钵里添放食物。画幅一角是泰式民居,硕大的树冠正被风吹得摇摆起来,田野上点缀飞鸢白鹭,将人们对于家园的想象定格下来。一片宁静,祥和。
我拉麦麦看这一幅,可他好像不感兴趣。他爱看动物的雕像,奇奇怪怪的金刚和仙女雕像。
再往前,真的是一片开阔的绿野,真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还有正在吃草的小牛。麦麦发现一头黑牛,我发现一头白牛。我们和牛打招呼,牛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立,眼神盯着我们。牛的耳朵猛地往后一拍,又往前支棱起来,应该是在拍打苍蝇。
沿着小路往上走,不时有一块一块的牛粪。小孩子没见过,不认识。遇到干牛粪,我用脚掀翻,他哈哈大笑。我说,这是牛粪蛋糕,我们又哈哈大笑。
小路慢慢被密林裹住了,麦麦不敢走,我便抱起他。没走多远,前面竟然有木架子搭起来的简易房屋,一个男子坐在上面玩手机。大概我们都吓了一跳。过了半分钟,他乌拉乌拉地喊了一句,我也回应一句。此路不通,我们便退回。
绕过破败的寺庙,一条大路通往山上。这次保准没错了!麦麦也兴奋起来,他知道这次真的可以爬山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热气腾腾。麦麦不嫌热,也不要抱了,大踏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扑蝴蝶,嘴里还喃喃道:“蝴蝶,可以和我玩吗?”我在前面走,遇到暴雨冲出来的深沟,就喊他:“麦麦,这是大峡谷。你看,你敢过吗?”麦麦拉着我的手,就迈过来了。
我提议,坐下野餐吧。
“爬山要带好吃的。”小家伙儿还真懂。可是我们有什么呢?麦麦手里一直紧紧攥着没吃完的早餐——一块儿蛋糕。我从包里掏出来一小袋饼干,只有四片。坐下来,我吃一片,给他一片。慢慢地咀嚼,那感觉真好啊!大热天的,麦麦后背和前襟都汗湿了,但坐下来,喝口水,就体会到水的珍贵;吃口食物,就发现食物的香甜;一阵清风吹来,就忍不住直呼太舒服了。
每次出来,发现孩子在大自然中会更安静,更懂事。好像长大了很多。过“大峡谷”时,他会问:“蹬这儿,行不行?”野餐时,他不要坐垫,也会问:“坐这儿,行不行?”走过一段崎岖的路,他还会蹦出来这样的话:“我真棒!”“我真厉害!”——他感受到了成就感。
上山的路,并不是小路,而是大路,是大型铲车和卡车开掘出来的,后续应该也会盖房子。但两旁密林覆盖,除了虫鸣就是厚沉的寂静,神秘感扑面而来。正走着,“嗡”的一声大响,一群苍蝇从路中央四散开来,如一团爆炸的蜜蜂——原来它们正盯咬一具腐烂的什么东西。我一把抱起麦麦,小家伙儿却自己给自己打气:“麦麦不怕,有爸爸在身边保护我。”
山下的房子变小了,汽车也变小了。远处的大海好小,闪着淡淡的微光。大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蜿蜒盘旋几圈后,我说:“回去吧。”麦麦不回,还不停问我:“家在哪儿?”我说,从这里绕出去就是。确实,如果山路能走通,往西走上一两个小时,应该可以在另一处下山,离家就不远了。
麦麦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山就是家。”
我大吃一惊,这话怎么这么有哲理。问他,他解释,从山里绕啊绕啊,就到家了。我说,哦。
山路仍未走通,麦麦不甘心,跑到路的尽头。山体还留有挖掘机钩挠的“爪印”。这里像一个开采矿产之后遗留的深洞,周遭是巨大的山壁,冲天的树木,龙蛇般的藤蔓,尖锐的蝉鸣......大自然是神秘的。我们人的心里也该留出一角,去寻觅和体验那种造物主的神秘。
人活着,每日吃饭、喝水、走路、睡觉、学习、交谈,也是神秘的事情。
下山了。
说好请麦麦吃饭,往肩膀上一放,他就睡着了。正午,烈日打在马路上,我抱住他,往回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