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坏了大半年了。椅背脱落,后面只剩光秃秃的一条横杠,不影响坐,就一直没有换新的。主要是,心里还抱着一个期望,因为房东家修公寓,总有建筑工人来,他们会做电焊活儿。
早晨,送完麦麦,翻过河沟——跑起来、跳下去、冲上来,好似迷你版铁人三项,有健身作用——就是一片建筑工地,刚好看到有人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柄细细的“枪头”,忙着焊钢筋。我回到家,把椅子和堆在墙角蒙尘许久的椅背找出来,一并拎到建筑工地。
他穿着墨蓝色工作服,后面印有建筑公司的字样,脑袋缠裹在一块黑布里,两只眼睛也被墨镜挡在后面。我打了个招呼,指指椅子,发出自己的请求。
他摇摇头,口里吐出一个“N0”。我正想,是不是工作时间,不接私活儿,还是什么原因?他抬起左臂,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位师傅。我便走过去了。
还没等我发出请求,他就拎过椅子看起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可以。
但事情并非我想象得那样简单。首先,他找到一把螺丝刀,拧掉螺丝,把椅背上的铁皮和软垫分开。又去一旁寻觅细铁丝,拧成两个夹子,把铁皮固定在椅子上。再找来一块木板隔开焊接位置和皮座,然后才拿过电焊设备,开始操作。
师傅同样穿着建筑公司的墨蓝色工装,包着苹果绿的头巾。说是头巾,其实是一件旧T恤缠在头上,两只袖子在后脑勺的位置绾个结。同样戴着深黑色墨镜。脸庞黝黑,厚嘴唇上一圈硬硬的胡髭。弓下身子时,膝盖从牛仔裤的洞里突出来。
大约五分钟,焊接完成。从地上找到螺丝帽,一颗颗地拧回去。拧螺丝的时候,我扶住椅子,感觉刚焊接的位置好烫,捏一会儿就难以忍受。他指关节粗大,紧紧地攥住中间,完全没有反应。这让我想到约翰·缪尔在《夏日走过山间》这本书中所写到的印第安人,他们对寒冷与酷暑的耐受度,都远远超过现代的文明人。
我问:“你是缅甸人,还是泰国人?”其实,我预设了前一个答案。
他回道:“泰国人。”
刚才趁着火花四溅,我跑回家,拿了一大瓶纯椰汁的冷饮。我把饮料递给他。他的墨镜滑到鼻梁上,还没来得及扶一下,便伸出手接住,硬线条的脸部肌肉挤在嘴边,括弧为一个笑容。
普吉岛的北部有很多建筑工人。每天清晨,一辆辆的大汽车或者皮卡从街头驶过,车斗里挤满了建筑工人。下雨的时候,他们披着雨衣。车斗里横着几条板子,便是他们的长椅,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坐在上面。有胆大的小伙儿,直接骑跨在车栏板上。他们大多是缅甸输出劳工,过着一种集体生活。
有几次散步时,穿过小路,见到他们的住处。全是铁皮围起来的房子,掏个洞便是门窗,门窗上挂着另一块铁皮,白天出门时挂上锁。普吉岛全年都是夏季,闷热的铁皮房子,当然不可能有空调,不知道他们如何度过长夜?几根长长的竹竿,挑在树杈或栏杆上,用来晾晒衣服。集中住宿的地方,还有自己的专属超市,大概东西便宜、实惠;如果是衣物的话,几乎都是二手的。
他们还会出现在周日夜市。不知道这天,他们是休息,还是下班早?总之,一群一群的身影穿梭在夜市摊位间,依旧穿着灰蓝工装,头上缠着头巾,脸庞涂有厚厚的防晒霜——与其说防晒霜,不如说一层姜黄色的泥。有几次,我看到载着他们的汽车停在路旁,他们跳下来,三五成群地横穿马路,到这边热闹的夜市来。
他们的身形,都是瘦瘦小小的。有他们出现的地方,像过年似的,热热闹闹,一个个手里拎着塑料袋,装满了瓜果蔬菜。他们不怎么笑,但脸上的表情都很平静。
在移民局,专门有间屋子是办劳工输出签证的。负责人手里拿着一厚沓护照,他们就坐在外面的塑料椅子上等待。除了缅甸劳工,应当还有其他东南亚国家的劳工,并且女性居多;由于他们的工价远低于本地人,因而很受欢迎——这是房东告诉我的。
他们的身影肯定不会出现在海滩,尽管普吉是个海岛。现代社会,海滩成了休闲与享受的象征,抹除了天然的自然属性,更多地具有了有闲阶层度假的性质。于是,普吉岛的海滩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欧美人,当然也包括亚洲游客。泰国本地人喜欢夜幕降临时去,或者更喜欢安静的湖边。
本地的大型商超,以及一切与休闲、奢侈消费有关的场所,都竖起无形的壁垒,分开了一些人与另一些人,一些阶级与另一些阶级,一些国家与另一些国家。尽管我们会说,现代社会的理念是人人平等、国与国平等,但实际上区隔是无处不在的。为什么一些人度假,另一些人却要做劳力?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一次喝很多老虎牌啤酒,另一些人却只能喝灰色塑料瓶装的廉价饮料?为什么付出同样多的心力,有的人拿钱多,有的人只得到微薄的酬劳?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充满机会,有的人却连温饱或基本的受教育权都是问题?
普吉岛是非常多元的存在。有本地人,有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有常年住下的外籍人士,有大量的输出劳工。或许是语言、信息及文化的隔绝,不同人群形成不同的圈子。大家各安其位,各守其分,倒是一派和谐的气氛。除了海滩,在街头,甚至超市里都能够看到穿着比基尼、露背装或者透明衣服的女子——她们展示自己健美身材,十分自然;也能够看到罩着黑袍、裹着头巾的穆斯林——他们有属于自己的信仰、家庭和生活方式,同样自然而然;还有身着厚厚夹克、灰蓝工装的劳工,以及更多穿着休闲T恤的普通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方向和位置。
试想,如果大家属于同一族群,使用同一种语言,劳工了解到中产的奢靡,以及资本对自己的剥削,会不会愤愤不平而发动一场革命?如果一些人没有了安身之所,或遭遇不公正对待,会不会持刀向人群倾泻一己私愤?
这些在普吉岛几乎都不可能出现。可以说,正是多元、包容和开放(以及肉眼可见但大多数人选择视而不见的壁垒),造就了和谐。
在这里,我学会了笑。这这里,我遇见了比国内多几百倍、几千倍的笑容。并且,人人都能够笑得舒展、坦诚和无邪。
去年,学校的建筑工地上,全都是缅甸工人。送麦麦去学校的路上,经常碰到几个阿姨,她们见面都打招呼,喊麦麦“小弟”。她们说去过中国云南,会说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另一次,爬山经过正在修建的酒店别墅,一个婆婆见到麦麦只是咧着嘴笑,嘴巴里门牙都脱落了,但是笑得特别美,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孙儿一样。问旁边的小伙,他说他们来自缅甸。
无论缅甸劳工还是泰国工人,总有些热情洋溢的灵魂。他们砌墙或铺地砖时,身旁放着音响,把声音开到最大,偶尔直起身还要扭几下。普吉岛是鸡蛋花的王国,有些女工便把掉落的鸡蛋花收集起来,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这样做。尽管她们身穿蓝色工装,上面糊满泥点,但把花环递到鼻子边嗅一嗅又开心地戴在头上,那样子简直就是美丽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