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欢和孩子玩。
玩,就是忘了自己是大人,彻底放松地玩。自己也回到孩子的状态,甚至比孩子还会玩。
做节气活动时,不就是和孩子玩吗?玩,其实就是学习。把一片叶子扔进水里,会飘起来,把一枚石子扔进水里,会沉下去。嗯?一沉一浮,他脑子里就会有个小小的问号。
玩,可以放下手机。大半天不用手机和电脑工作,休息一下眼睛,对于我都是很快乐的时光。
小时候,父亲总是很忙。忙于生计。他从来不陪我们玩。除夕,大雪纷飞,我高兴地跳出去,手捧着雪花,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我渴望跑起来,动起来,能够和父亲一起打雪仗。可是并没有,我也不敢开口。偶尔下一次棋,我竟然连连赢了他,因为他心思也不在上面。我就觉得无趣。小学六年级,我已经住校了,暑假回来,我们一起睡在平房的屋顶,满天繁星,我和他一口气讲了很多很多。我早已不记得讲了什么,但那股兴奋劲儿,好像自己一下子长大了。父亲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不说什么就好。大约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把艰难日子过下去。
隔不远也有个父亲,他是马戏团演员,变魔术的。在钟祥远游,带了一个高高的女人回来,生下大女儿,后来还和我同班。他不靠种地吃饭,因此比较有闲。春天来了,他带着儿子去大堤上放风筝;夏天来了,采槐花做蒸菜,黑夜里摸知了;秋天和冬天也有不少好玩的。我就很羡慕。我想的竟然是,以后自己有了孩子,我也要带他去这样玩。那时候我还是个中学生。我渴望的是一个“孩子”,不也是一个兄弟,一个父亲吗?
我和麦麦玩的时候,并不是丢失了时间,而是丰富和愉悦了我的生命。我还渴望什么?等他长大点,和他一起去徒步,去历险,去环球旅行,或者像个流浪汉的样子睡大街,快快乐乐的。
麦麦常命令爸爸:“爸爸笑,大大的。”他要爸爸做出夸张的大笑,他也笑。我们就一起,哈哈哈哈哈。
他喜欢爸爸说:“Oh,No—!”“What— happened!”说出这两个口头禅,爸爸是很丑的样子。他就喜欢这种夸张的丑,然后自己哈哈大笑。他还喜欢营造游戏氛围,大白天,让爸爸闭上眼睛,然后打开电灯,等爸爸张开眼睛的一刹那,半是吃惊半是命令地大喊:“Oh,No—!”
上午又带麦麦出去玩了。从对工作的不可自拔中脱离出来,去Blue tree玩。一到公园,把他的厚袜子脱掉,他连鞋子也不穿了。不仅自己不穿,也不让爸爸穿。我们揪大榕树垂下的胡须。不知怎么的,下面的音乐盒竟然响了起来,麦麦像个百灵鸟,跟着节奏跳起舞来。要爸爸也一起跳。他跳得简直太好了!伸伸胳膊伸伸腿,扭扭脖子晃晃腰,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动作五花八门,我完全跟不上啊。
我说去大草坪玩,麦麦非要走小路,绕进了水上乐园里边。我们就在沙滩上走,看谁踩的脚印更清晰。我给他指一只戴“项链”的斑鸠,他尾随一只浑身橘黄的蜥蜴,喊爸爸看壁虎。我说了是蜥蜴,他又喊爸爸来看鳄鱼。
光脚走路,体验真的很棒——尤其对于现代人。我们已经忘了双脚亲吻大地的感觉,总觉得危险无处不在。实际上,走在草地和水泥地不一样,走在不同花纹的地板砖上感受不一样,阳光照射不同的地面,走上去感觉也不一样。这种脚心感觉到的变化,传导到心里,是非常新颖奇特的。也许正是因为不常用,脚心还保持着相当的敏感。
捡了几片叶子,我们就比大比小。我说要用棕色的叶子做一个“brown bear”,他说要用手里黄色的大叶子做一个“yellow duck”。“brown bear”和“yellow duck”,都来自一个绘本。结果我刚做一半,向他炫耀,就被抢走。他小手一撕毁掉了。绿色的叶子好大,我围着他,说做一个裙子穿。他竟然说:“麦麦是男的,女的穿裙子,麦麦不穿。”哈哈哈,这么小的孩子,不到三岁,就有性别意识了吗!
在公园食堂吃午饭。排队时,一个保安看见麦麦,就给他拿西瓜,吃完一块儿,又拿一块儿。饭吃到一半,有个阿姨端过来一大碗西瓜,共有七八块。这里的人对小孩子友好程度,很多时候让人感动。他们太爱微笑了,对陌生人微笑,对大人微笑,更爱对小孩子微笑。语言不通,一点关系都没有;微笑,就是最好的语言。一个微笑,能让人忘却很多烦恼。什么是幸福?就是你看见别人对你笑,你自己也会心一笑。
吃完午饭,在食堂后边看见一个小坡。麦麦跑上跑下,觉得这个小坡很新奇。嘴里自言自语:“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小孩子那种开心的笑容,完全不会掩饰的。并不是高大上的项目,并不是花钱去迪尼斯,并不是大海星辰和远方,而是近在眼前,会玩了,脚边就有无穷无尽的玩法。我站在坡下,把从水上乐园捡来的一个小椰子抛上去,麦麦捡住,再顺着斜坡滚下来。看着“球”连蹦带跳地滚了好远,麦麦拍手大笑。“球”跑远了,有一个收拾餐盘的叔叔还给踢回来。笑,还会感染的。路过的人,看着麦麦玩得开心,他们也开心。一开心就微笑得更多。
最后,喊麦麦走,他根本舍不得走。我就说去玩别的。
食堂前面,有一口大缸,缸里种有睡莲。上个月还花开朵朵,现在只剩几片平躺的叶子,有的甚至已经腐烂。我蹲下来,看见一条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鱼。好戏来了!从麦麦身上拈下来几个米粒儿,再掰碎点,丢进去,立马有鱼围上来。仔细看,鱼身都是黑褐色,但是尾巴有石榴红的,有翡翠绿的 ,还有宝蓝的,有的尾巴呈剪刀状分开,透明的,长长的,像拖着两条漂亮的丝带。重要的是,它们动啊,那种游动的样子,抢食的样子,把饵食拖进水藻卷成的“家里”的样子,活泼有趣!更重要的是,和一个小孩子一起看,哪还顾什么路人的眼光,这种快乐是加倍的。
麦麦也不再吝啬,把手里的西瓜三两口啃完,掰成两半,投进去,鱼儿也都游过来,只是尝了尝,又游开了。怕麦麦扫兴,我提议把我们刚才给小鸟儿喂的饼干捡回来,小鱼肯定爱吃。果然还有一小角,我给麦麦分一半,他一下子丢进去,我则揉碎了,让渣子漂在水面。我讲究理智和技巧,麦麦囫囵吞枣,大手大脚;我还指导他,要像爸爸这样喂鱼,但却是他丢下去的好玩——一群鱼围上来,把饼干拖到水藻裹成的软软的“毯子”里,群鱼抢食,游来游去,像一场大戏。我们看得入迷了。
要回去睡觉吗?不回。要回去吃水果吗?不回。
我也不想回了。玩得这么开心,谁想回去啊!走到舞台那里,麦麦照样很有劲头,一个人沿着楼梯,在凤凰木下,跑来跳去。有个保安叔叔过来,告诉我们,游览观光三轮车可以免费骑。我们就尝试了一圈。
下来,旁边是喷泉水池。每次麦麦看见这个就走不动了。喷泉上面有个mini小汽车,麦麦爬上去,在驾驶位坐下来,把操纵杆摇得哗哗作响,让爸爸坐在后面。然后,下来;丢几颗石子,又爬上去。勉强劝他下来,他把椰子球抛进了水里。麦麦狡黠地望望爸爸,不吭声,自己弯下身子,把一条裤腿儿卷到大腿的位置,我一下子猜中了:想玩水吧!——于是,帮他把另一条裤腿儿卷起来,他就跳下去了。
麦麦立马变成了一条鱼。自由自在的鱼。
我太理解孩子了。夏天对于孩子来说,怎么能少了水,我的童年基本就是在村外的小河里度过的。瞒着大人也要去,顶着大太阳要去,阴沉沉的要下雨还是去。
在水里,麦麦真是各种花样地玩。刚开始还站着,一边走,一边手舞足蹈。走几步,一条裤腿儿耷拉下来,再走几步,另一条裤腿儿耷拉下来。麦麦回头跟爸爸笑笑,竟一屁股坐进水里。我,我还能说什么?刚满脸嫌弃,想要训斥几句,他身子一仰,小小的身子,整个躺进水里去了。他也知道衣服湿了黏身上不好受,要脱下来。我就把短袖脱下来。
一个公园管理的叔叔看着他,拿网兜把水面的几片叶子捞干净,让他玩。两个保安远远地走过来,我说,“快,警察叔叔来了!”他竟然懂,连忙往我的怀里扑过来。但两个保安望向他,哈哈大笑。看来,我更没有理由阻止他了。
我干脆坐下来,放松,看着他玩,玩个够。我伸手撩起水花,往他身上泼去,他学乌龟的样子弓着背爬。返身回来时,学着青蛙的样子,蹦跳着走,靠近了,小手一拍,把好多水花溅我身上。他还要爸爸脱鞋,要爸爸脱衣服,要爸爸陪着下去玩。我说这样爸爸就要被警察抓走了。他才作罢。
你知道这样的时光有多开心吗?
就是看着一个孩子光着肚皮,在水里一会儿仰面哈哈大笑,一会儿扭着身子哈哈大笑,一会儿坐在水里看着裤子被水流鼓起大包时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发自心扉,那么天真无邪,那么有感染力和治愈力。一个任凭你如何烦恼哀愁的人,也什么都忘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换位”的对话。
麦麦:爸爸,大人怎么总是面部严肃,四肢僵硬,心事重重,怎么总是喜欢看手机和嚷嚷“回家吧”,他们不喜欢玩吗?
我:真的很感谢你啊,带着我玩了半天。我是被你引领着的。
就这样,就这样的。我们两个赤着脚,在公园里从上午玩到中午,又从中午玩到了下午。如果可以,就这样,我们一直玩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