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牌演变史视角下的南曲“伴随性曲牌”考论

文摘   文化   2024-04-28 23:57   北京  

一心

南曲曲牌的组套方式,有由不同套牌构成的固定套式,也有由同一支孤牌连用几支构成的孤牌自套。除二者外,还常出现由几支不同孤牌相连使用的情况,本文把这种孤牌连用的曲组称为“伴随性曲牌”。


伴随性曲牌于理论层面未得曲家重视,仅暗含于个别论著对套数的列举中。如《曲律易知·论排场》套数举例有:“【催拍】带【一撮棹】,为分别时宜用之曲。”[1]《南北词简谱》“双调套数格式”有:【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2]《昆曲曲牌及套数范例集》(以下简称《范例集》)首次提出“孤牌连用”,并认为不应把它们的结合都看成套式,惜未深入。[3]


其实,伴随性曲牌在南戏及传奇中大量存在,且不乏流传至今的昆剧舞台经典,值得曲家借鉴;还有些伴随性曲牌虽曾在经典作品中出现,但或较为罕用,或于某个时间节点失传,其不传的原因亦十分值得探讨。


一 “伴随性曲牌”经典曲例与排场小考


详考宋元南戏至清代传奇剧目,从中选取四组具有典型性的伴随性曲牌,总结其在经典曲例中的组合形式、流变情况及排场规律[4],兹列于下[5]:


第一,【山坡羊】【水红花】【梧叶儿】【五更转】组合。该组合代表性曲例共33例。[6]组合形式上,一为几牌连用。最常见形式为【山坡羊】【水红花】或【山坡羊】【五更转】各以一支或多支相连使用,共14例;其他任意2—3种曲牌亦可自由搭配使用,共6例。二为两牌循环交替的“缠达体”,共12例,其中【山坡羊】【水红花】缠达最常见。三为用于南北合套。该用法仅见于《小孙屠》第十八出。时间阶段上,无论是连用还是缠达形式,均始于早期南戏,并一直延续至清代传奇,具有早发性与贯连性。排场类型上,该组合基本用于人物在行路途中言悲,具有高度的一致性。33例中有23例均用于“悲情兼途程”情景,其余10例在声情或场景上亦不脱离悲情或途程。


第二,【催拍】(又名【急板令】)、【一撮棹】组合。该组合代表性曲例共30例。组合形式上,【催拍】通常连用2—4支后接【一撮棹】1支,亦有【催拍】孤用1支或连用5支后接【一撮棹】1支的情况。排场类型上,倾向于离别情景,30例中表离别者20例,感情多系悲伤不舍。时间阶段上,该组合无论是用于“离别”还是“非离别”情境,均始于早期南戏,并一直延续至清代传奇,亦具早发性与贯连性。此外,该组合唱式和使用位置较为固定:30例均为多角色轮唱兼合唱的形式,未见独唱情形。该组合多用于一出戏末尾,【一撮棹】后有无【尾声】皆可,表悲情时或以引子【哭相思】代替尾声。


第三,【羽调排歌】【道和排歌】[7]组合。该组合代表性曲例8例。时间阶段与组合形式上,主要在宋元至明初的早期南戏里集中出现,二牌连用各用1—2支,仅《宦门子弟错立身》第五出用于南北合套。特别的是,该组合约于明代正德年间以后,随着【道和排歌】的几乎不传而基本解体。【羽调排歌】常以1—4支孤牌自套形式出现,亦与“【北寄生草】【北醉扶归】”短套或“【北寄生草】自套”构成南北合套,曲例共56例。【道和排歌】并未完全失传:仅作于南明弘光元年(1645)之前的《绾春园》第四十二出、清康熙六年(1667)的《慎鸾交·却媒》2例中有【道和排歌】孤用1支。排场类型上,具有明显的倾向性,倾向于酒宴、途程、阖家团圆三大类场面。其中【羽调排歌】【道和排歌】组合或【道和排歌】孤用更倾向于后两类,【羽调排歌】自套三类皆宜。


第四,【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组合。该组合代表性曲例7例。组合形式上,一为两牌连用各用1支,共5例。二为两牌循环交替的“缠达体”,共2例。时间阶段上,从宋元南戏延续至清代传奇,亦具早发性与贯连性。值得注意的是,该组合虽较罕用,但沿用该组合者均为明清知名曲家,如沈璟、汤显祖、李玉、洪昇等。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该组合衰而未亡,得益于知名曲家创作的经典剧目。排场类型上,为“途程兼悲情”专用。7例均用于在行路途中诉愁,且曲词多描绘秋夜凄凉荒冷之景,情景交融,如《破窑记·暂投旅社》【夜雨打梧桐】曲词有“梧桐一叶秋,寂寞几时休,转添愁。又早黄昏时侯……”,即唱调名“夜雨打梧桐”。


综上,四组伴随性曲牌均产生于早期南戏,时间上具有早发性;均专用于某些特定情景,排场上具有倾向性。流传度方面,前两组始终延续并十分常用,【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虽一直延续但十分罕用,【羽调排歌】【三叠排歌】大致于明中叶解体。


二 “伴随性曲牌”基本定性与来源探讨


伴随性曲牌虽由2—4种不同曲牌构成,但就组套方式而言,其属于“孤牌连用”曲组,区别于由不同曲牌构成的“固定套式”,更区别于由同一支曲牌连用构成的“孤牌自套”。其基本定性是介于“套性”与“牌性”之间的“中性曲牌群体”。


一方面,伴随性曲牌相较于“套性”较强的固定套式,有更强的独立性。本文所论固定套式,即《范例集》所言“单套”。构成固定套式的各牌间须具备两个条件:较强的结合力、一定的流传度。首先,【山坡羊】【水红花】,以及【催拍】【一撮棹】等流传较广但结合力不足。其均为南曲常用孤牌,各自有着鲜明独特的音乐个性,彼此乐式上不具备统一性,结合度较低,不能构成单套。[8]具体应用上,【山坡羊】等均常各自以孤牌自套的形式独立构成单套,【催拍】与【一撮棹】脱离、各自孤用的情况亦不鲜见。可见各牌均具较强的独立性。其次,【羽调排歌】【道和排歌】,【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结合力较强但鲜有流传。【羽调排歌】【道和排歌】“合头处”句式全同,音乐上亦形成较固定的定腔乐汇,且二牌合头亦常填相同的曲词,故二牌结合紧密。【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如是,二牌的词乐结合力亦较强。故以上两个组合实有构成固定套式之“短套”的趋势。但是,二组合均未得广泛流传,特别是随着【道和排歌】不传,【羽调排歌】“被迫独立”,沦为孤牌。故最多只能称之为有待被恢复的“类短套”。


另一方面,伴随性曲牌相较于“牌性”较强的孤牌自套,有更强的结合度。首先,本文涉及的伴随性曲牌或因鲜明的音乐个性,或因几乎不传,在定性上均属孤牌。但其“牌性”又弱于其他孤牌,“牌性”较强的孤牌如【朝元歌】,其始终只以孤牌自套一种形式独立构成单套。而伴随性曲牌除自套外,亦常彼此结合,以组合形式连用。其次,伴随性曲牌由两种及以上曲牌音乐、以多种组合形式构成;故相较于单曲循环的孤牌自套,承载着更为宽广的词乐表现空间。


简言之,固定套式、伴随性曲牌、孤牌自套的功能性比较可概括为表1,由此可见其“中性曲牌”属性:


表1 固定套式、伴随性曲牌、孤牌自套功能性比较表


由前文可知,四组伴随性曲牌均产生于早期南戏,时间上均具早发性。试探其原因:


从结构来源看,伴随性曲牌同孤牌自套均袭承自宋词中的联章体。所谓联章词,是“把二首以上同调或不同调的词按照一定方式联合起来,组成一个套曲,歌咏同一或同类题材”[9]。具体可分同调联章和异调联章。同调联章为同一词牌连续使用,第二支以后一般题为“又”或“其二、其三……”,实等同于孤牌自套之【前腔】或【前腔换头】。异调联章一般由2—4支不同词牌连用组成,5支以上情况较少,其往往只注重传达主题的统一,各词牌搭配较自由随机,这与由孤牌连用构成的伴随性曲牌高度相似。此外宋代曲艺中“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10]的缠达体亦可视为特殊形式的异调联章,伴随性曲牌中的缠达体袭承于此。总之,孤牌自套与伴随性曲牌分别对同调联章与异调联章的袭承,实体现出孤牌与宋词在结构形式上的密切关联。


徐渭言南戏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11]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从形式与本体层面做出一种解读:南戏曲牌本体来源多为里巷歌谣,曲牌间组合的结构形式多借鉴自宋人词,且本体与形式间存在一定的因果关联。里巷歌谣实为南戏最丰富的曲源:早期南戏代表《张协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小孙屠》有南曲过曲曲牌共138个,经笔者初步统计,源于里巷歌谣者共计90个,占比约65%,而来源于词调、诸宫调、赚词、唐曲、宋曲、宋杂剧舞曲、佛曲、道曲、蕃曲九类者仅48个,占比约35%。由于里巷歌谣来源各异,故早期南戏不同于北曲,其组织结构十分松散,多为孤牌,套式处于尚未形成阶段。由于并无完备的组套经验,故多借鉴同时期结构形式已相对成熟的宋人联章词。这种因果关联构成了伴随性曲牌及孤牌自套形成的表象原因。


在众多曲艺结构形式中,伴随性曲牌及孤牌自套之所以选择承袭宋人联章词,是有着深刻内因的,即根源于南戏的“缘事性”。缘事性表现在套数和曲牌上,“是根据叙事需要灵活安排曲牌和套数,根据文体的需要灵活变通乐体,这一点和北杂剧严谨刻板的做法完全不同”[12]。缘事性要求情境第一、套随境转。而袭承自异调联章词的伴随性曲牌可自由排列组合、袭承自同调联章词的孤牌自套可灵活安排使用支数,这种乐体结构较大的调适度,能更好地服从和服务于文体上的叙事及抒情需要。


就异调联章词和伴随性曲牌而言,缘事性的具体做法是依据情境,搭配几种与之声情相近的词(曲)牌。如赵善括“庆寿类”联章词,包含【瑞鹤仙】【鹊桥仙】二词牌,声情上均宜于歌咏、庆贺。本文所论四组伴随性曲牌在排场上均具倾向性,亦是乐情贴合词情的体现。【山坡羊】等孤牌结合多基于【商调】【南吕】相似的宫调声情,均宜言悲。而【催拍】属【大石调】,【一撮棹】属【正宫】,二者宫调声情似相去较远,其结合多因《琵琶记·别丈》《浣纱记·寄子》等经典剧目的偶发尝试,为曲家效仿。故其结合实是偶然多于必然。那么,是否有比该组合结合度更高的组合选择呢?这就要补充提出一个重要曲牌——【三字令】。


早有明清曲家指出【三字令】【一撮棹】组合要优于【催拍】【一撮棹】。沈璟言【一撮棹】“今皆用于【催拍】后,而不知用于【三字令】后犹妙”,钮少雅赞曰:“此论甚当。”[13]张大复认为,【三字令】“后当接【四边静】,或云【一撮棹】更叶也”[14]。【三字令】确如曲家所言,有优于【催拍】之处。首先在词式上,【三字令】词式为:“3,3,3。5,5。3,5。3,5。3,5。3,5。”【一撮棹】为:“3,5。3,5。3,5。3,5。3,5。3,5。”【催拍】为:“7,7。4,4,4。4,4。7,6。”显然【三字令】【一撮棹】全曲均由三字句和五字句构成,二者词式十分接近。其次在乐式上,从宫调看【三字令】【一撮棹】同属【正宫】,同宫曲牌声情多有相似,而【催拍】则属【大石调】。通过《范例集》对【催拍】【一撮棹】的乐式分析可知,二牌结音、主腔均无共同规律。那么运用同样的乐式分析法,【三字令】【一撮棹】乐式是否相近呢?由谱例1可知:【三字令】共13句(在谱例1中,以圆圈数字表示句码,如④表示第4句),而【一撮棹】(丁)型主腔的变体(基型见谱例2)贯穿于【三字令】第4、6、7、8、13句。且若仅从旋律线上看,【三字令】第5句句末延续至第6句句首(图中标虚线处)旋律走向亦与【一撮棹】(丁)型主腔基型高度相似。另外,【一撮棹】(丙)型主腔变体(基型见谱例3)亦出现于【三字令】第12句(见谱例4)。总之,【三字令】与【一撮棹】在乐式的结合度上亦优于【催拍】。


谱例1

《九宫大成》【三字令】简谱


谱例2

《范例集》【一撮棹】(丁)型主腔基型


谱例3

《范例集》【一撮棹】(丙)型主腔基型


谱例4

《九宫大成》【三字令】简谱第12句


那么,该组合为何不见于南戏传奇?这是由于【三字令】十分罕用且在明嘉靖后的南戏传奇作品中几乎失传。关于【三字令】失传原因,待另文专论。总之,【三字令】完全可以恢复并与【一撮棹】形成组合,且有谱可依:【三字令】正体当依《九宫正始》提出的《刘盼盼》“秋风起”曲,该曲工尺谱例详见《九宫大成》。


三 “伴随性曲牌”失传原因与恢复策略


为解答后两组伴随性曲牌不传的原因,不得不触及失传已久的古乐手法。


【羽调排歌】【道和排歌】解体缘于【道和排歌】几乎不传。这首先涉及何为“道和”的问题。“道和”一则属“六摄十一则”之一。蒋孝《十三调南曲音节谱》:“赚犯、摊破、二犯、三犯、四犯、五犯、六犯、七犯、赚、道和、傍拍。右巳上十一则系六摄,每调皆有因。”[15]这里当系一种曲调处理方法。此法于明中叶已不传,如王骥德言:“其法今尽不传,无可考索。”[16]


二则为南、北曲牌名。在功能上,北曲【道和】专用于修饰【柳青娘】,南曲【道和】与【合生】有极强的依附性。[17]具体而言,北曲【道和】除总接在【柳青娘】曲牌后外,词乐体现出一种修饰烘托作用:词无定式,《中原音韵》《北词广正谱》《九宫大成》均言其“句字不拘,可以增损”[18]。《南北词简谱》该牌后注:“谱之最难订正者,莫如双调【梅花酒】及此曲。但【梅花酒】尚有定格,此则百无一同,实则增减处太多耳。”[19]但各曲词式有共同点:均由很多叠词和重句构成,重复手法在音乐表现上亦具烘托、渲染与修饰效果。故北曲【道和】不同于一般曲牌,它更像是对【柳青娘】的一种修饰手法。


南曲【道和】始见于宋元南戏《破窑记》,唱法自由多变:本系【越调】全套南词,【合生】2支后接【道和】2支,后人改为南北合套,梨园又有全诨作北腔演唱者[20],并且格律无定,诸谱对该牌词式划分存在较大差异。值得注意的是,曲家多将此【合生】【道和】视为一牌。刻于明嘉靖初《词林摘艳》《雍熙乐府》尚将二牌分题:【合笙】(“喜得功名遂”)、【道合】(“日前虑恐人谈耻”),但作于其后的蒋孝旧谱将此二曲改题为【道和】【幺篇】,沈谱[21]、正始从之,认为【道和】即【合生】。需要说明的是,今存《破窑记》明刻本富春堂本、李九我批评本该出均未区分【合生】【道和】:首支【疏林影】后,该套“喜得功名遂”“日前虑恐人谈耻”等诸曲或题【前腔】,或未注牌名。而【疏林影】为引子,其后各曲显然均非其“前腔”,故当系误题。《九宫正始》“喜得功名遂”曲题【道和】,其后该套“日前虑恐人谈耻”等六曲均题【前腔】或【前腔换头】,但各曲词式大不相同,实难均称【道和】变体。此种题法一方面似受旧本《破窑记》误题的影响,另一方面与该牌“词式无定”的特殊性不无关联。南曲【道和】亦以南北合套形式见于散套《夏景》,《群英类选》收该套:“【南绣停针】【北小桃红】【南合笙】【南道和】……”[22]《词林摘艳》《北宫词纪》将二者并作一牌【合笙道合】,《雍熙乐府》则题【南合笙】【幺篇】。总之,南曲【道和】【合生】之所以在曲牌层面难做区分,根源于曲源问题:来源于技法、手法层面的曲牌或无规定性词式。“合生”为唐宋时的表演技艺,由此,“道和”可能亦与某种技法相关。


综上,南、北曲牌【道和】的音乐手法意义远大于曲牌本体意义,此法或即“六摄十一则”之“道和”。如钮少雅言:“余臆解云六摄者,疑二犯至七犯共六项也。云有因者……如仙吕【道和】因【排歌】……不知是否?”[23]“六摄十一则”本意虽已难明,但仍可从曲牌表现形式试探“道和”对【排歌】的作用。


在题名上,一则,所谓【羽调排歌】【道和排歌】等名称,不过是约明嘉靖后,曲家为区分【排歌】的不同体式而采取的不同命名,各式在剧本中一般均题【排歌】。早期南戏代表《张协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小孙屠》仅【排歌】一种题名。曲谱载各式【排歌】,皆见于早期南戏《拜月亭》。现存7种《拜月亭》明末刻本中,该牌题名详见表2。经学者考证,《拜月亭》7种刻本中世德堂本接近元本原貌,其余各本去元本较远。[24]而世德堂本各式亦仅【排歌】一种题名。明末汲古阁本《六十种曲》有31出戏使用【排歌】,28出均仅题作【排歌】。二则,【羽调排歌】题名属宫调上的定性,当系正体;【道和排歌】题名属手法上的说明,当系变体。《六十种曲》题名【排歌】一般均指【羽调排歌】。由表2可见,【排歌】加注宫调,题名【羽调排歌】亦无争议。【道和排歌】则被注为犯调【忆多娇犯】,经考,当系误题并以讹传讹,此误当与【道和排歌】体式多变有关。


表2 《拜月亭》刻本之【排歌】题名一览表


既然【排歌】不同题名是为区分不同体式而设,就需详考其体。要说明的是,【排歌】体式的稳定经历了一个过程。《张协状元》第十六出【排歌】第2支、《拜月亭》“休戈甲”曲词式仅见初期南戏,与其后流传之【排歌】差异较大。《张协状元》第十六出【排歌】第1支、《九宫正始》载《薛云卿》(元传奇)【越调排歌】3支,“合头”处均有两组“3,3,6。”句式,之前的词式则多有变化。大兴傅氏藏旧抄本《牧羊记·陵殒》【羽调排歌】“合头”两组“3,3,7。”句式,之前词式与后世各体相异。大致于《宦门子弟错立身》《升仙记》之后,剧目常见【羽调排歌】【道和排歌】二式才初具雏形。


【羽调排歌】词式规范稳定,基本固定为:“4,4,6。7,7。(合)3,3,7。3,3,7。”【道和排歌】词式则较灵活多变,如第六、七句可为两个四字句,亦可为两个五字句等。(详见表3,表中划线连接的两句或多句,表示该几句的词式有变)可知,【道和排歌】各式与【羽调排歌】的区别仅在“合头”之前,合头处两组“3,3,7。”句式固定不变。此于诸腔杂调中亦多有体现。如经学者考证应为海盐腔演出本的成化本《白兔记》第二十二出[25]、弋阳诸腔剧本《鱼篮记·牡丹庆寿》[26]、明本潮州戏文《金钗记》第四十出和《荔镜记·合家团圆》[27]均有【排歌】,合头处基本均有保留,合头前词式则丰富多变,未成定式。换言之,“道和”施诸【排歌】,于表现形式上或系音乐犯调手法中的“换头”格。


表3 【道和排歌】词式一览表


值得留意的是,清初《九宫谱定》目录部分曲牌后注“亦可接调”,仅【羽调·排歌】注“亦可作调”[28],《九宫正始》【道和排歌】后注“凡犯调皆用此体”[29],结合曲例,此“犯调”应非集入多牌之“集曲”。此二谱之“作调”“犯调”或即“道和”手法的影射。总之,“道和”作为“六摄十一则”手法之一,准确恢复其原貌难度较大,但仅就有谱可依的【道和排歌】表现形式而言,其恢复并不困难:保持合头处固定不变,合头前句式可参考表3诸谱,采用较为灵活的换头格。恢复该组合有利于打破【羽调排歌】孤牌自套、完全重复自身的单一结构形式,丰富音乐容量,扩展词乐表现空间。


如果说【羽调排歌】【三叠排歌】解体系乐体意义上犯调手法的模糊,那么【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不传当属文体意义上集曲本义的误读。


早有曲家指出,含【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二牌在内的【仙吕入双调】各牌因相似而多被时谱混淆,歌者以讹传讹,如《九宫正始》【淘金令】尾注:“按今蒋、沈二谱于仙吕入双调中不惟此一调之误,自【柳摇金】至【销金帐】似皆未经详勘,致多混淆错乱,况歌者亦无一肯究其源,然皆朦胧传度,使后何时得明?据仙吕入双调中此类诸调其句律、体格、腔板多皆相似,实易混淆者也。”[30]具体而言,【夜雨打梧桐】存在正曲与集曲之争,该牌本为正曲,诸谱受沈谱影响而误作集曲致使混乱,该牌体式的恢复当依《九宫正始》,详见笔者另文。[31]【摊破金字令】交织着正体与变体、正曲与集曲之争,该牌实为【淘金令】变体之一,《九宫正始》已有辨明。试将《九宫正始》所列【淘金令】正格、减格体式与各谱对照,总结为表4。


表4 《九宫正始》载【淘金令】词式一览表


结合上表并详考诸体,可证时谱之误有二。其一,“减格”为曲牌常见之“又一体”,不应将之视作异牌。由表4可见【金犯令】【金水令】【(摊破)金字令】实均为【淘金令】减格,且《九宫正始》已举【太师引】【绣带儿】【惜奴娇序】等例,说明“减格”为元明南曲常见体式,不应穿凿附会而视其为异牌。[32]除表中《九宫正始》归纳的三格外,其实在传奇中的【淘金令】还存在自由丰富的减格,但是后世曲谱却另题调名,多致混乱。如《南词定律》《九宫大成》均引《钗钏记》“冰肌玉骨”曲,分别题为【金字令】“前腔”和“又一体”。该曲除末二句多一重句外,与第三格全同。《九宫大成》另有《八义记》“绿荫蘸眼”曲,题作【金江水】,该曲较第一格仅减去末五句。《南词新谱》《九宫大成》均有《青衫记》“澄波泻影”曲,分别题为【淘金令】(又一体)、【金水柳】,较第一格仅减去末五句、末二句多一重句。故以上各式实亦为【淘金令】之减格。


其二,时谱对集曲的解读多有自相矛盾之处。首先,沈谱因【金字令】前或有“摊破”二字而视其为集曲,殊不知“摊破”本出宋词,南曲【摊破月儿高】【摊破地锦花】皆为正曲,并非集曲。对此新谱已有指正。其次,集曲有“不集已集之曲”的规定,即本身为集曲的曲牌不可再次被集入集曲。而沈谱在视【淘金令】为集曲的同时,又说表中第三格【(摊破)金字令】“前半部分集【淘金令】头”,明显有误。至《南词定律》,该牌所集曲牌则更难明,仅依词式猜测:“此曲首句至十一句竟是【朝元令】,十二句至末句亦似【柳摇金】,但【柳摇金】末句系上二下四句,此曲系上四下三句,惟此稍别,板式尤同……诸谱内又注为一名【摊破金字令】者,则不知其取何意也。”[33]同样,沈谱等又在视【金字令】为集曲的同时,再次将其集入集曲。如表4中第二格,诸谱多认为该式集入【金字令】头。再次,集曲有“不集全曲”的规定,即集曲为不同曲牌音乐片段的集合,为保持音乐的完整性,集曲之首为所集曲牌之首,集曲之末为所集曲牌之末。但是表中第一格,新谱按:“此以【金字令】全曲带【五马江儿水】四句。”[34]这明显不合集曲规范。


综上,时谱多仅依文本,将本为正曲的二牌强析为集曲,并将其变体另列牌名,由此导致二牌本体难明,鲜有流传。其实,曲家只要明晰两点,该组合犹可恢复:【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均为正曲而非集曲,其体当法《九宫正始》,一也。【淘金令】体式自由,多有减格,表中第三格才是宜与【夜雨打梧桐】连用的体式,该格俗本多题作【摊破金字令】,二也。


四 “伴随性曲牌”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


对伴随性曲牌的总结与深入,不仅有补于学术研究,亦有助于舞台实践。


理论层面,其价值有三:一则,曲牌组套角度,提出了一种介于固定套式和孤牌自套之间的“中性曲牌群体”——由孤牌连用构成的伴随性曲牌,并详考每组伴随性曲牌的具体组合形式、排场类型、产生及流变等具体问题,从形式与本体两个层级,深入探索其形成的表、深层原因,即其之所以借鉴“联章词”形式,根源于“缘事性”体制。二则,曲牌演变史角度,伴随性曲牌的恢复可推进“孤牌入套”之进程。【三字令】【一撮棹】,【羽调排歌】【道和排歌】,【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三个组合词乐结合度较高,但由于种种原因未得流传,各牌均以孤牌面貌呈现。本文探索其不传原因,兼谈其恢复策略。三组伴随性曲牌若得恢复并广为沿用,实均可构成固定套式之“短套”。三则,学术史与学术研究角度,透过对伴随性曲牌的研究,可为理解学术史中的疑难问题,提供一种相对直观的思路。如通过对“道和”施诸【排歌】的具体表现形式的分析,或可对研究“六摄十一则”这一疑难问题有一定助益。对【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之正体与变体、正曲与集曲等相关争议的梳理,属目前戏曲研究相对冷门的狭义曲学范畴。对曲牌形式与本体的研究虽冷门但十分重要,辨明其体方可恢复其用。


实践层面,首先,伴随性曲牌是昆剧编剧选牌用套的入门级选择。伴随性曲牌构成简单,且有较固定的排场类型,如编剧创作“途程兼悲情”情境时可选【山坡羊】【水红花】,【摊破金字令】【夜雨打梧桐】,创作离别场景时可选【催拍】【一撮棹】,等等。其实远不仅限本文所论,另如【香罗带】【绵搭絮】用于哭祭场合,【香柳娘】【红绣鞋】用于过场短剧,等等。编剧只要掌握曲牌排场之学,即可将声情相近的曲牌搭配组合,除孤牌连用的基本形式外,少数排场鲜明的套牌亦可脱离本套,与他牌连用。故伴随性曲牌在操作上十分灵活。其次,伴随性曲牌是当今昆剧舞台化策略的最优选项之一。如今昆剧演出节奏加快,表现在套数及曲牌层面,是“破套存牌”现象严重、短套盛行,这恰为伴随性曲牌提供了大展所长的机会。伴随性曲牌相较于长套,结构短小且可灵活调整,故能较好地保留词乐的完整度,不至被拆解得支离破碎。而相较于单曲循环的孤牌自套,其音乐风格及组合方式更加丰富多样,承载着更为宽广的词乐表现空间,可以增强叙事及抒情的层次感。伴随性曲牌实有待在当今昆剧舞台上大放异彩。


(刘一心,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原载《戏曲研究》第128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3月版)


【注释】

*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中国戏曲史(江苏卷)”(项目编号:19ZD05)阶段性成果。

[1] 许之衡《戏曲源流·曲律易知》,中国戏剧出版社2015年版,第274页。

[2] 参见王卫民编校《南北词简谱卷》(下),载吴梅著,王卫民校注《吴梅全集·创作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58页。

[3] 参见王守泰主编《昆曲曲牌及套数范例集》(南套·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42页。

[4] 狭义排场专指曲牌、套数与特定戏剧情景和场合的对应性设计,参见王宁《南曲曲牌“排场”六论》,《音乐研究》2022年第3期,第129页。

[5] 按:本文所引剧目出自毛晋编《六十种曲》,中华书局2007年版;朱恒夫主编《后六十种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年版;沈璟著,徐朔方辑校《沈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李玉著,陈古虞、陈多、马圣贵点校《李玉戏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李渔著,陈庆惠、佐荣点校《李渔全集·笠翁传奇十种》,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6] 说明:囿于篇幅所限,本文部分附表省略。

[7] 【道和排歌】又名【三叠排歌】,“三叠”不可解,参见沈璟编撰《增定南九宫曲谱》,载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三辑),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127页。

[8] 具体乐式分析参见王守泰主编《昆曲曲牌及套数范例集》(南套·上册),第501—502页、第522—523页、第533页、第548—549页、第601页。

[9] 夏承焘、吴熊和《读词常识》,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1页。

[10] 不著撰人《都城纪胜》(外八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8页。需要说明的是,不乏学者将“缠达”“转踏”视为一物。非也,参见张晓兰、赵建新《宋“转踏”与“缠达”及二者之关系考》,《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第69页。

[11] 徐渭《南词叙录》,载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明代编》“第一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482页。

[12] 王宁《南曲曲牌“排场”六论》,《音乐研究》2022年第3期,第138页。

[13] 参见徐于室辑,钮少雅订《南曲九宫正始》,载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清代编》,黄山书社2009年版,第167页。

[14] 张彝宣辑《寒山堂新定九宫十三摄南曲谱》,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7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80页。

[15] 蒋孝编撰《旧编南九宫谱》,载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三辑),第35页。

[16] 王骥德著,陈多、叶长海注释《曲律注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页。

[17] 【道和】一作【道合】,【合生】一作【合笙】。

[18] 如:张玉来、耿军校《中原音韵校本:附 中州乐府音韵类编校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3页。

[19] 王卫民编校《南北词简谱卷》(上),载吴梅著,王卫民校注《吴梅全集·创作卷》,第101页。

[20] 参见周祥钰、邹金生等辑《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75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5—517页。

[21] 本文表格及论述使用简称:“沈谱”即沈璟《增定南九宫曲谱》;“新谱”即沈自晋《南词新谱》;“正始”即徐于室辑,钮少雅订《南曲九宫正始》;“定律”即吕士雄等辑《新编南词定律十三卷首一卷》;“大成”即周祥钰、邹金生等辑《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

[22] 胡文焕编辑《群英类选》,载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四辑),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版,第2323—2324页。

[23] 徐于室辑,钮少雅订《南曲九宫正始》,载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清代编》,第765页。

[24] 参见俞为民《南戏〈拜月亭〉考论》,《文学遗产》2003年第3期,第80页。

[25] 参见马华祥《成化本〈白兔记〉声腔剧种考》,《艺术百家》2014年第5期,第156页。

[26] 参见郭英德编著《明清传奇综录》(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12页。

[27] 《金钗记》《荔镜记》均出自《明本潮州戏文五种》,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28] 东山钓史、鸳湖散人同辑《九宫谱》,清顺治年间金阊绿荫堂刻本。

[29] 徐于室辑,钮少雅订《南曲九宫正始》,载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清代编》,第248页。

[30] 徐于室辑,钮少雅订《南曲九宫正始》,载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清代编》,第722页。

[31] 参见刘一心《南曲孤牌【桂枝香】研究》,硕士学位论文,苏州大学2021年,第127—132页。

[32] 参见徐于室辑,钮少雅订《南曲九宫正始》,载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新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清代编》,第724—725页。

[33] 吕士雄等辑《新编南词定律十三卷首一卷》,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75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2—533页。

[34] 沈自晋编撰《南词新谱》,载王秋桂主编《善本戏曲丛刊》(第三辑),第761页。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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