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裕
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苏州宝仁堂刻印的《新订缀白裘六编文武双班合集》中收录《搬场拐妻》一剧,其采用的【西秦腔】与清初抄本《钵中莲》采用的【西秦腔二犯】是迄今为止所知比较早的西秦腔史料。学者对西秦腔与梆子腔的关系、西秦腔与皮黄腔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但是西秦腔究竟是何种声腔,还是众说纷纭。笔者拟就《搬场拐妻》所保留的【西秦腔】做些具体的解析。
《搬场拐妻》的曲调以【西秦腔】为主,兼收【水底鱼】【字字双】和小曲。《搬场拐妻》在《新订缀白裘六编文武双班合集》目录中标为“梆子腔”,钱德苍的《缀白裘》本《搬场拐妻》则直接在目录中标为“西秦腔”。
1.【水底鱼】
(丑上)矮子矮人,矮衫矮布裙。矮脚矮手,矮人三寸丁。矮人三寸丁。[1]
唱词共五句,句格为四五、四五,末句重唱。清乾隆朝周祥钰等合纂《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二十五“南曲越调”收【水底鱼】两支,其一为《劝善金科》之【水底鱼儿】(原注:一名【泥里鳅】,一名【水中梭】):
唱词共五句,句格为四五、四五,末句合唱且重唱。其二为《荆钗记》之【水底鱼儿】,标为“又一体”:
天下贤良,纷纷临帝乡。白衣卿相,暮登天子堂。
有等魍魉,本为田舍郎。(合)装模作样,也来入试场,也来入试场。
唱词共九句,句格为四五﹑四五﹑四五、四五、五,末二句合唱,末句重唱。
按:【水底鱼】现在一般仅用后四句,只念不唱,节拍急促。从上述两支【水底鱼儿】看来,其一是其二的后半部分。但作者把《荆钗记》的【水底鱼】标为“又一体”,则《劝善金科》的【水底鱼儿】是正体,《荆钗记》的【水底鱼儿】是变体,其前面四句为后来增加。《劝善金科》由弋阳腔《目连传》改编而来,其保留的【水底鱼儿】早于《荆钗记》之【水底鱼儿】,故而把后者标为“又一体”。《搬场拐妻》之【水底鱼】同《劝善金科》句格一样,而《劝善金科》多唱弋阳腔,有帮腔,《搬场拐妻》末句重唱,当是帮腔,所唱也应该是弋阳腔。
2.【字字双】
(旦唱)奴奴天生命薄,嫁着穷汉,身子矮锄,被人耻笑,遭人戏侮。终身结果,叫奴奴如何?如何?[2]
明富春堂刻本《刘玄德三顾草庐记》(以下简称《草庐记》)第三折有【字字双】:
(丑唱)我做道童真个奇,伶俐。登山玩水且随师,游戏。客来无不可忘机,有趣。闷来松下看围棋,耍弈。[3]
唱词句格一样,七言四句。每句末都接唱二字,显得活泼诙谐。这应该是【字字双】的正体。
按:明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桃园”条说:“《三国传》中曲,首《桃园》,《古城》次之,《草庐》又次之;虽出自俗吻,犹能窥音律一二。”[4]祁彪佳谓《三国传》“出自俗吻”,表明此剧不是文人所喜好的昆曲,而是弋阳诸腔。江西弋阳腔、都湖高腔(青阳腔)都有连台本戏《三国传》,传中都有《草庐记》,名为《三请贤》。富春堂本《草庐记》有多处段末合唱、重唱,显然属于“一唱众和”的高腔唱法。
另《缀白裘》第十一集收录的《请师》《斩妖》两出,源出京腔戏《青石山》。这两出戏中共有六支曲子,计【京腔】三支,【高腔】一支,【尾声】一支,还有一支是《请师》开场时所唱的【急板令】:
家在杭州鼓楼前,靠山。一生屁股惯朝天,要钱。赌钱吃酒括小官,撒漫。谁人门外叫声喧?开看。原来是周小官,翻板,翻板。[5]
这支【急板令】四个七字句,每句末尾都有两个字,与【字字双】相同。《搬场拐妻》之【字字双】唱词句格与《草庐记》及《请师》不同,只是在唱段末尾连唱两个“如何”,大约是依照高腔【字字双】曲调随意演唱,最后归到原调上来,属于【字字双】的变体。
3.小曲。
4.【西秦腔】是《搬场拐妻》的主要唱腔,故钱德苍《缀白裘》本标为“西秦腔”,其唱词句格变化比较多,另列专项论述。
《搬场拐妻》的主要曲调为【西秦腔】,包括两种不同的曲调:一是唱词句格为“三、五、七”一类的曲调,即三句唱词分别由三个字、五个字、七个字组成,是浙江乱弹【三五七】的前身,本文暂且也称之为【三五七】。这种句格的曲调在浙江乱弹及南北各地流传的吹腔、二黄平板等声腔中都有迹可循。二是上下句对偶的七字句曲调,在清初抄本《钵中莲》中称为【西秦腔二犯】,本文暂且也称之为【西秦腔二犯】。《搬场拐妻》之【西秦腔】以【三五七】为主,辅以【西秦腔二犯】。早年浙江乱弹也是以【三五七】为主,辅以【二凡】。
(一)【三五七】
《搬场拐妻》中使用了两支【西秦腔】。第一支有【三五七】,如“去匆匆,挨过(了)三春节,春愁春愁向谁说”。句格为三、五、七,此为【三五七】正体。此外,唱词中多出现“三五”句格,如贴唱:“这春光,早又是阑珊”;“背祖业,心(儿)里忍饥渴”;“道春归,何苦(的)人离别”。此为【三五七】之变体。[6]第二支【西秦腔】系由多个曲调组成,有的还是丑、付、贴插唱,不易区分曲牌数目。但非常明显的是,有五处出现“三、五、七”“三、五”一类的唱词句格:
1.起首,贴唱:“挽丝缰,跨上了驴儿背。偷偷瞧着小后生。”是【三五七】正体。
2.净唱:“听说罢,怒从心头起。”丑接唱:“咱二人,追赶不贤(之)妻。”是【三五七】正体。
3.付、贴唱:“咫尺间,已到家门里,消停且相倚。”净、丑接唱下场诗:“饶他走上焰魔天,脚下腾云须赶上。”句格为三、五、五、七、七,是【三五七】变体。
4.净唱:“这两人,见了我多惊(哩)。”(插白,略)接下场诗:“闭门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自主张。”句格为三、五、七、七,是【三五七】变体。
5.结尾,丑唱:“请贤妻,跨上驴儿背。前情前情再休提。”贴接唱下场诗:“这的是前生冤孽债,从今从今再休提。”句格为三、五、七、七、七,是【三五七】变体。[7]
在上述五例中,【三五七】正体两例,其余三例均为变体。浙江乱弹、吹腔、二黄平板等含有【三五七】的唱段中,后来以三、五、七、七、七句格为多,成了【三五七】的基本唱腔。【西秦腔】中【三五七】的来源甚早,笔者另撰专文予以论述。
吹腔和浙江乱弹【三五七】均以笛子伴奏,【西秦腔】这种【三五七】一类的曲调,也是以笛子伴奏。查嗣瑮(1652—1733)《土戏》诗云:
东汾才过又南源,士女婆娑俗尚存。
八缶竞存天竺舞,俄惊夔鼓震雷门。
玉箫铜管漫无声,犹剩吹鞭大小横。
不用九枚添绰板,邢瓯击罢越瓯清。[8]
其人又有《己卯五月七日为兄夏重五十初度》诗,己卯为康熙三十八年(1699)。康熙三十六年(1697)查嗣瑮赴京赶考,下第之后游历陕西、甘肃,然后回家。由陕西进入甘肃陇东平凉弹筝峡,过六盘山,观看当地“土戏”并都留下诗作。上举诗中所记为陇东地区的“土戏”,可以称为“陇东调”。甘肃古称西秦,“陇东调”也可称为西秦戏或西秦腔。这种陇东调,只用一大一小“吹鞭”,而且是横吹的,当是笛子。不用“玉箫铜管”,也不用“绰板”,说明不是昆腔。按:晚明至清康熙间,昆腔以箫、管伴奏,不用笛子,笔者曾撰专文《昆曲伴奏乐器考》[9]予以考证。陇东“土戏”用笛子伴奏,应该是“吹腔”。吹腔中多有“三、五、七”句格的唱腔。保留在浙江婺剧中的吹腔,被称为“咙咚调”“龙宫调”,实为“陇东调”之谐音。
(二)【西秦腔二犯】
《搬场拐妻》【西秦腔】多是“三、五、七”及其变格“三、五”,但也有七字句的唱段,如:
(丑)双程赶作共一程,前村前村并后村。
抹过(了)几处疏林径,休教休教(的)有迟近。
顷刻(间)一似风吹紧,霎时霎时(像)走马灯。[10]
还有,人物上下场多有两句上场诗、下场诗,均为七字句。有的是人物上下场接唱,如:
(净)闭门不管窗前月,一任梅花自主张。
(丑急上)还是一心忙似箭,果然两脚走如飞。[11]
《搬场拐妻》【西秦腔】这种上下句对偶的七字句唱段,使人联想到《钵中莲》第十四出《补缸》中的【西秦腔二犯】,也全是七字句,如:
雪上加霜见一斑,重圆镜碎料难难。
顺风追赶无耽搁,不斩楼兰誓不还。[12]
【西秦腔】这种七字句唱段,虽未标明曲牌,但全部是齐言体的七字句,实际上就是【西秦腔二犯】。浙江乱弹【二凡】的句格也是采用齐言体的七字句、十字句【西秦腔二犯】。浙江乱弹早年以【三五七】为主,和【二凡】连用,后来逐渐转变为以【二凡】为主。可见其与【西秦腔】的渊源关系。
勾腔,首见于清乾隆五十年(1785)安乐山樵《燕兰小谱》卷三“雅部”:
薛四儿(太和部),名良官,山西蒲州人,西旦中之秀颖者。……
嘹呖京腔响遏空,勾音异曲不同工;
雁门山上初飞雁,忆煞当歌盛小丛。
(原注:山西勾腔似昆曲,而音宏亮,介乎京腔之间)[13]
山西蒲州人薛四儿在北京隶属太和班。太和班属于雅部,唱昆腔。昆腔班中有演员唱勾腔。该诗的注解有“山西勾腔似昆曲,而音洪亮,介乎京腔之间”之语,正好说明了勾腔的声腔特点“似昆曲”,唱词长短句,有笛子伴奏;“音洪亮,介乎京腔之间”。这只能是吹腔一类的腔调。
杜颖陶《滇剧》一文说:
京剧的四平调,滇剧里也有,正名叫做平板。在滇剧中近似平板的调子还有好几种:有安庆,有人参调,有赣州调,有架桥。架桥又名勾腔,据说是因为腔调时时要翻高来唱,如同一座一座的桥梁,所以叫做架桥。又因为每一下句的第二节末尾两字必须勾回重叠来唱,所以又叫做勾腔。例如《五台会兄》里的一架桥:
壮士哥休得要隐姓埋名,
有洒家猜猜你猜你肺腑情形。
莫非是做生意蚀了资本,
莫非是中途路途路遇了强人。
莫非是宋营中残兵败阵,
莫非是到此来此来访友寻亲。
把你的实言对我论,
用早斋命沙弥沙弥送你回程。[14]
唱词中用下划线所标的唱词,都是重唱前面两个字,如“猜你猜你”“途路途路”等,如杜先生所言“每一下句的第二节末尾两字必须勾回来重叠来唱”,此即所谓“勾腔”。勾腔因翻高唱,“音洪亮,介乎京腔之间”。而“架桥”属于二黄平板类,表明二黄平板与勾腔有渊源关系。
滇剧这段唱词是上下对偶的十字句。在《搬场拐妻》中,七字句用勾腔,如:
(贴)他有情,奴有心,相看相看两定睛。
(贴)这矮人,最多心,猜疑猜疑妄自尊。
两下里,暗地论,相思相思掯杀人。
(丑)双脚赶作共一程,前村前村并后村。
抹过(了)几处疏林径,休教休教(的)有迟近。[15]
唱词中有下画线者均为勾腔,而且上下句都可用。此外,《搬场拐妻》中不仅七字句可用勾腔,在【三五七】中也可用,如:
(丑)顷刻间,一似风吹紧,霎时霎时(象)走马灯。
(丑)请贤妻,跨上驴儿背,前情前情再休提。
(旦)这的是,前生冤孽债,从今从今怎脱离?[16]
唱词中有下画线者皆为勾腔,用在第二句。值得注意的是,《搬场拐妻》中的勾腔不是单独使用,而是融合在【三五七】和【西秦腔二犯】中。这种情况表明,山西勾腔源于西秦腔,西秦腔流传到山西蒲州后,重点发展了勾腔,故以勾腔享名于世。
但好景不长,道光初年勾腔在北京就衰微了。道光八年(1828)张际亮自序的《金台残泪记》卷二《阅〈燕兰小谱〉诸诗,有慨于近事者,缀以绝句》诗云:
雁门山上雁初飞,萧瑟勾音怨落晖。唱断秋风同法曲,小丛何处泪沾衣。
(原注:今山西旦色少佳者,所谓勾腔亦稀矣)[17]
晚清时期,山西勾腔虽然衰微,但在河南、山东的大弦戏,浙江乱弹、二黄平板中尚保存其遗音。
《搬场拐妻》是舞台演出本,有很多舞台提示。其中有五处言及乐队(俗称场面、场上)伴奏的“浪调”。“浪调”,即“亮调”,“字音未出先冠以工尺一句,未作腔论,俗所谓亮调是也”[18]。若以现代音乐术语而论,亮调,用在开唱之前,实即“前奏”,用在乐句之间谓之“过门”。因伴奏乐器不同有文场、武场之分:文武以锣鼓伴奏,称为锣鼓牌子;文场以管弦乐器伴奏,以管乐伴奏称为吹打牌子,以丝弦伴奏称为丝弦牌子。
丝弦牌子。
(贴唱,场上先浪调)【西秦腔】下接工尺谱:上上、、……
2. (丑)快些走吓。(场上打锣鼓,付赶路介)
按:赶路,以锣鼓等打击乐伴奏。
3. (场上六板儿,贴、付各看,转朝上介),这是贴与付互相打量,转而两眼朝天,表情有变化,表演应较细腻。
同书《花鼓》也有类似舞台提示“(付)(整衣慢下,当场浪调六板一套)(贴布装抱花鼓上,作扑头束腰拔鞋等身段,绕场急慢走身势,共十八鼓浪调急走至东场角湾腰甩手唱介)”[19],舞台提示中“场上六板儿”“浪调六板一套”,六板,也叫六板儿,早在康熙年间就已出现在苏州,陈至言《舟中闻吴歌戏效竹枝词四首》记载:“脚踏蓬窗放缆迟,开船又过水神祠。隔舱慢拨三弦子,唱出无情六板儿。”[20]诗云“慢拨三弦子”,表明“六板儿”也用丝弦伴奏。
4.(贴)带驴儿过来。(场上打锣鼓,乱弹)(丑)请贤妻,跨上驴儿背,前情前情再休提。(贴)这的是前生冤孽债,从今从今怎脱离。
乐队打锣鼓。还有“乱弹”,既是“乱弹”,当然也有弹拨乐器。但乱弹也是曲调名,所唱【乱弹】从句格看来,是带有【勾腔】的【三五七】。可见,【勾腔】亦可称为【乱弹】。
5.(丑唱)双脚赶作共一程,前村前村并后村。抹过(了)几处疏林径,休教休教(的)有迟近。[21](贴下驴,坐行李上,丑角坐上场角,付坐下场,场面弹弦子,付唱小曲介)
“弦子”指三弦。这就表明,【西秦腔】所用乐器除了锣鼓、笛子(可能还有唢呐)外,还有三弦等。唱【西秦腔二犯】要用三弦等弹拨乐器。三弦早已被北杂剧、弦索官腔用来作伴奏乐器。所谓“弦索”,即指三弦、琵琶、月琴、筝等弹拨乐器。乾隆十四年(1749)《太古传宗·弦索调时剧新谱》、乾隆五十七年(1792)叶堂《纳书楹曲谱》二书问世,所收录“时剧”大都相同,而且有不少见诸《缀白裘》所载梆子腔剧目。《纳书楹曲谱》所收“时剧”极可能出自《太古传宗·弦索调时剧新谱》和《缀白裘》。“弦索调时剧”当然要用弦索伴奏。
用三弦伴奏唱小曲,这种情况在明清时期屡见不鲜。西北地区的小曲,如【驻云飞】【寄生草】【玉娥郎】【山坡羊】等,被称为【西调】【边关调】【侉调】,用三弦伴奏,甚至被称为“时调”。【边关调】早在康熙初期已经出现在苏州。顺治、康熙年间人刘中柱(1641—1708)《虎丘竹枝词》记载:“一曲清歌度讲台,吴儿袅娜几肠回。三弦拨动边关调,也向千人石上来。”[22]把三弦伴奏的【西调】用在“弦索调时剧”中,是自然而然之事。
《新订缀白裘六编文武双班合集》将《搬场拐妻》标明为“梆子腔”,表明西秦腔用梆子伴奏。最后一段唱腔前的舞台提示中出现“场上打锣鼓,乱弹”的字样。乾隆年间,苏州“园馆全兴梆子腔”“腔传梆子乱弹多”[23],苏州宝文堂刻印的《搬场拐妻》所收有【乱弹】并非偶然,表明【西秦腔】还含有【乱弹腔】。
吹腔与昆腔最明显的区别是:昆腔无过门,而吹腔有过门。《搬场拐妻》在【西秦腔】开唱前有舞台提示:“贴唱,场上先浪调。”浪调,是音乐过门,用在开唱前,即前奏。这是全出戏中唯一的一段曲谱,甚为难得:
上 上、、合 四 上四 上 尺 六 工 上 上 上、合 四 上、、上
这段工尺谱翻译成简谱就成为:
[24]
按:工尺谱、、表示流水板,实际上是可以不断反复的紧打慢唱,亦称为紧中缓、摇板。
1.【西秦腔】“浪调”与宜黄腔
宜黄腔,清初产生于江西宜黄县。源自西秦腔的江西宜黄腔,俗称【二凡】,亦称【乱弹】,为二黄腔之前身。[25]康熙初,【宜黄腔】流传到浙江绍兴。当地人徐沁(1626—1683)(号若耶野老)于康熙十七年(1678)以前问世的《香草吟》传奇第一出《纲目》眉批云:
作者惟恐入俗伶喉吻,遂堕恶劫,故以“请奏吴歈”四字先之。殊不知是编惜墨如金,曲皆音多字少。若急板滚唱,顷刻立尽。与宜黄诸腔大不相合。吾知免乎。[26]
《香草吟》传奇作者声明该剧“请奏吴歈”,写眉批者认为不必作此声明。该剧是昆腔剧本,属于曲牌体音乐,“与宜黄诸腔大不相合”。这意味宜黄诸腔不是曲牌体音乐,而是齐言体(七字句、十字句)的板腔体音乐,即乱弹腔,其唱腔为“急板滚唱”,又称滚板,即紧打慢唱,这是清代乱弹腔的显著特点,故与《香草吟》长短句的唱词格式“大不相合”。绍兴的地方戏绍剧,原名绍兴乱弹,有“宜路”之称。这“宜路”,即宜黄路,当是宜黄腔。
宜黄腔原由笛子伴奏的【平板】和唢呐伴奏的【二凡】构成,以【平板】为主,大约在乾隆初改用胡琴伴奏,后又大量吸收盛行于江西的梆子乱弹腔剧目。而梆子乱弹腔多用七字句、十字句唱词,宜黄腔【二凡】唱词也是七字句、十字句,都属于板腔体音乐体制,移植过来无须改动,甚为方便。改为【胡琴腔】后,【平板】逐渐减少使用。于是,【二凡】剧目日益增多,【平板】剧目越来越少,【平板】成为【二凡】中的一种板式,统称【二凡】。
刘国杰先生早年记录江西宜黄戏中的宜黄腔【滚板】(生腔),记录为散板样式,实际上是紧打慢唱,宜黄戏艺人称之为“紧中缓”。正好为前引《香草吟》眉批所记“宜黄诸腔”的“急板滚唱”做了妥帖的注释,其首句唱腔与【西秦腔】之前奏基本相同:
谱例1[27]
宜黄戏【二凡平板】的过门与【西秦腔】过门很相似,但此时已改为胡琴伴奏,所以曲调花哨一些。如《奇双配》李奇(生角)唱《不见女儿好心酸》:
谱例2
现将【西秦腔】浪调与宜黄腔【滚板】、宜黄戏【平板】曲谱做一比照:
以上三则谱例,曲调旋律基本相同,可以看出宜黄腔承传了西秦腔的遗音。
2.宜黄腔由蜀伶带到北京
李调元(1734—1802)于乾隆四十年(1775)所作《剧话》说:
胡琴腔起于江右,今世盛传其音,专以胡琴为节奏,淫冶妖邪,如怨如诉,盖声之最淫者。又名二簧腔 。[28]
按:江西省古称“江右”。二簧腔,即二黄腔。宜黄腔在向外地流传的过程中讹传为“二黄”。因以胡琴伴奏,所以也叫【胡琴腔】。既然【胡琴腔】“今世盛传其音”,在李调元的家乡四川想必更是如此。川剧【胡琴腔】起初只有二黄腔,后来吸收襄阳腔,统称【胡琴腔】。云南滇剧仍称二黄腔为【胡琴腔】。乾隆五十年(1785)《燕兰小谱》卷五记载:
友人言:蜀伶新出琴腔,即甘肃调,名西秦腔。其器不用笙笛,以胡琴为主,月琴副之。工尺咿唔如话,旦色之无歌喉者,每借以藏拙焉。若高明官之演《小寡妇上坟》,寻音赴节,不闻一字。有如傀儡登场。昔人云:“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口无歌韵,而借靡靡之音以相掩饰,乐技至此愈降愈下矣。[29]
《燕兰小谱》记“蜀伶新出琴腔,即甘肃调,名西秦腔”,蜀伶带到北京的“新出琴腔”即西秦腔,“其器不用笙笛,以胡琴为主,月琴副之”,应该就是李调元所记“起于江右”的【胡琴腔】,又名二黄腔,即宜黄腔。
张际亮《金台残泪记》卷三《杂记》记载:
《燕兰小谱》记甘肃调即【琴腔】,又名【西秦腔】。胡琴为主,月琴为副,工尺咿唔如语。此腔当时乾隆末始蜀伶,后徽伶尽习之。道光三年,御史奏禁。[30]
按:张际亮所谓(胡琴腔)“此腔当时乾隆末始蜀伶,后徽伶尽习之”,是指胡琴腔在北京的情况,先是蜀伶把胡琴腔带到北京,后来徽伶也唱胡琴腔。但实际上,【胡琴腔】“今世盛传其音”,胡琴腔由江西传入邻省安徽,更有地利之便。徽伶所唱【胡琴腔】,不一定是从蜀伶所学。
二黄腔,曲调平稳舒缓,长于表现叙事,也适合表现哀怨悲伤的情绪,如李调元所说“如怨如诉”。但李调元又称其“淫冶妖邪”“盖声之最淫者”,亦如《燕兰小谱》所谓之“靡靡之音”。这恰好是二黄腔【平板】的特征:流利婉转,曲调抑扬顿挫,间以长短句,适于表现活泼自然的生活情趣,与吹腔、浙江乱弹多有相似之处。早期流传到外地的【宜黄腔】以【平板】为主,【二凡】为辅。流传到四川的【二黄腔】,也是如此。川剧著名演员张德成《川剧内影》记载川、京胡琴比较:
京剧 川剧 板别
(西皮部分略)
二黄 二黄
四平 四平 一板三眼
正板 瓜子金 一板三眼
原板 泥簧调
散板 泥簧调滚[31]
川剧【泥黄调】,是四平调之原板,【泥黄调滚】,是四平调之散板,实际就是【滚板】,紧打慢唱。与宜黄戏之【滚板】(紧打慢唱)相似,见前文之谱例1。
按:四平调是后起的叫法,早年包括京剧在内的皮黄腔剧种都称之为【平板】。张德成所录【泥黄调】,归属于四平调类,那是因为当时京剧盛行重庆,遂使用了京剧的名称。不过后来川剧的音乐书籍还是称为【平板】。所谓“泥黄”,实即“宜黄”之音转。不但川剧早年称为“泥黄”,安徽梨簧戏,原名“泥簧”[32],也保留了四平调、二黄。河南固始称为“宜黄戏”[33],广州在清道光年间还把二黄称为“宜黄”。[34]
川剧沿用了李调元的记载,称“二黄腔”为“胡琴腔”。后来又称【二黄腔】,这是因为川剧大量吸收了汉剧的剧目和曲调(如【快三眼】等)。而宜黄腔成了川剧二黄腔的一种板式,即【平板】。正如江西宜黄戏后期只称【二凡】,【平板】只是【二凡】的一种板式。综上所述,乾隆四十年(1775)蜀伶在北京所唱曲调,除秦腔、吹腔外,还有西秦腔,即起源于江西的【胡琴腔】(二黄腔),并保留了【泥簧(宜黄)调】的旧称。嘉庆年间礼亲王昭梿《啸亭杂录》卷八“秦腔”条记载:“近日有秦腔、宜黄腔、乱弹诸曲名,其词淫亵、猥鄙,皆街谈巷议之语。易入市人之耳。又其音靡靡可听,有时可以节忧,故趋附日众。虽屡经明旨禁之,而其调终不能止,亦一时习尚也。”[35]此记载与李调元《剧话》所记“靡靡之音”【胡琴腔】(二黄腔)相似,但不言【二黄】,而记为【宜黄】,说明他知道【二黄】原名【宜黄】。
3.【西秦腔】“浪调”与西皮
张际亮《金台残泪记》卷三《杂记》云:
《燕兰小谱》记京班旧多高腔,自魏长生来,始变梆子腔,尽为淫靡。然当时犹有保和文部,专习昆曲。今则梆子腔衰,昆曲且变为乱弹矣。乱弹即弋阳腔,南方又谓“下江调”,谓甘肃腔曰“西皮调”。[36]
张际亮《金台残泪记》记录清道光初年京师“梆子腔衰”、皮黄腔兴盛的情况。“乱弹即弋阳腔,南方又谓‘下江调’”这条记载,使人困惑:弋阳腔是高腔,怎么乱弹也是弋阳腔?笔者曾撰文予以考证,此“乱弹”指“弋阳乱弹”,是宜黄腔传入弋阳后衍变为“弋阳乱弹”,实即【二黄腔】。福建的“江西路”戏班所谓“下江调”即“二黄”。[37]张际亮的家乡福建建宁县至今还有“宜黄戏”演出。可见,清道光初北京既有来自江西的弋阳乱弹——【二黄腔】,也有源自甘肃的【西皮调】。
【西皮调】又名【甘肃腔】,应该是源自【西秦腔】。【二黄腔】也是源自【西秦腔】,二者是同源异流的关系。故而会出现前文所论述的情况:一段浪调,蕴含了二黄、西皮两腔的元素。但【二黄腔】见诸记载是在乾隆年间,而【西皮腔】见诸记载是在道光初。时间有先后。乾隆四十年(1775)蜀伶带到北京的是【二黄腔】,而不是【西皮腔】。
但张际亮的同乡长乐人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在转述前引张际亮的两则记载时,任意删改、拼接,贻误后人,其云:
弋阳腔又曰乱弹。南方谓之下江调。甘肃腔即琴腔,又名西秦腔。胡琴为主,月琴为副,工尺咿唔如语。道光三年,御史奏禁。今所谓西皮调也。[38]
谢章铤所言,显然是把前引张际亮的两则文字做了删改、拼接,主要是把张文所记“道光三年,御史奏禁”蜀伶、徽伶带到北京的【胡琴腔】(二黄腔),移花接木,置换为【西皮调】。后人以谢章铤的记载为根据,误以为乾隆四十年(1775)魏长生等蜀伶带到北京去的【西秦腔】是【西皮调】,而不是【二黄腔】。这是必须辨讹订正的。
《搬场拐妻》虽是一出小戏,从中却可窥见清乾隆年间苏州地区西秦腔的情况:其一,西秦腔主要曲调有两种,一种是三、五、七,另一种是对偶的七字句,前者类同于现在浙江乱弹的【三五七】,后者即【西秦腔二犯】;其二,西秦腔传到南方有“陇东调”之名,即吹腔;其三,西秦腔有【勾腔】;其四,西秦腔可插入【水底鱼】【字字双】等弋阳腔曲牌,故可称为梆子秧腔,或弋阳梆子秧腔;其五,西秦腔乐器有三弦,有“乱弹”之称,而有梆子腔之名,当有梆子伴奏;其六,《搬场拐妻》之“浪调”含有后来【二黄腔】【西皮腔】的音乐元素,可见【二黄腔】【西皮腔】源头是西秦腔。
以上关于西秦腔的基本情况,可为研究吹腔、拨子、浙江乱弹、江西宜黄腔寻源觅流提供参考,甚至可以进行综合考察。
(苏子裕,江西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原载《戏曲研究》第127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3年10月版)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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