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诗琪
明清时期,随着传奇兴盛,出现了一批对曲文的平仄、句格、韵位进行规定的格律谱,比如沈璟的《南曲全谱》、钮少雅的《九宫正始》、张大复的《寒山堂曲谱》等,但是这些曲谱多为昆山腔服务。康熙年间,王正祥编订曲谱,其《十二律京腔谱》《宗北归音京腔谱》是戏曲史上两部为弋阳腔所作的南北曲曲谱,其《十二律昆腔谱》《宗北归音昆腔谱》也是非常重要的昆曲南北曲曲谱。这四部曲谱在一系列的曲谱作品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也具有重要的意义。此外,《宗北归音京腔谱》以及《宗北归音昆腔谱》保留了不少康熙年间流传的戏曲资料,对杂剧和传奇的辑佚,探究康熙年间声腔发展的状况也有很大帮助。
之前的学者对于《宗北归音京腔谱》《宗北归音昆腔谱》的研究较少。2017年,路应昆、周丹的《北京高腔研究》一书对《宗北归音京腔谱》的基本情况进行了介绍,并探究了此书的腔板标注、帮腔特征。[1]2020年,陈林超的硕士学位论文《〈新定十二律京腔谱〉研究》述及王正祥的著作时,也有提及《宗北归音》。[2]然而以上两书论述较为简略,也有值得补充之处,故而笔者认为有必要撰此文,对《宗北归音京腔谱》和《宗北归音昆腔谱》的版本、内容、价值进行探究。
一 版本面貌
以前的学者只知道,王正祥撰有《十二律京腔谱》《十二律昆腔谱》《宗北归音》三种曲谱。[3]但是笔者在阅读《宗北归音》时发现,《宗北归音》实际为两种曲谱,一为《宗北归音昆腔谱》,一为《宗北归音京腔谱》,这两本书序言、凡例及内容都非常相似,而内封往往残缺,版心又都只标注“新定宗北归音”六字,故而常常被误认为是一本书。
《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中国国家图书馆有藏(索书号:04941);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也有藏。《续修四库全书》第1753册据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藏本影印,内封题“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停云室藏板”,题旁附注小字:“北曲盛行于元,通行及今。字句混淆,罕有一定。予为分归五音,摘清曲体,配合曲格,新点京腔板数,裁成允当,殊堪豁目赏心。”卷首有“宗北归音序”,末署:“时康熙岁次丙寅(按:二十五年,1686)榴月端阳后三日,平江卢鸣銮题于黄山梵室。”后钤“卢鸣銮印”与“南浦”二墨印。次为“新定宗北归音凡例”十条,次为“新定宗北归音联套牌名次序”。
图1 《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书影
图2 《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书影
《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中国国家图书馆有藏(索书号:10664)[4];天津图书馆有藏(索书号:S4903)。内封题“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停云室藏板”,题旁附注小字:“北曲盛行于元,通行及今。字句混淆,罕有一定。予为分归五音,摘清曲体,配合曲格,重校昆腔板数,裁成允当,殊堪豁目赏心。”此书卷首亦有“宗北归音序”,序言内容与《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一致,然而署名方式却不同:一种以天津图书馆藏本为例,署名与《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一致,末署:“平江卢鸣銮题于黄山梵室。”另一种末署:“西园主人题于柳阴深处。”无墨印。
这种现象在王正祥的另一本曲谱——《十二律京腔谱》中也有出现。同样的序言,一种版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索书号:16387),末署:“平江卢鸣銮题于黄山梵室。”钤“卢鸣銮”“南浦”两墨印。另一版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索书号:04940),末署:“友竹山人题于黄山梵室。”无印章。这说明《十二律京腔谱》与《宗北归音昆腔谱》刊刻过多次,有先印和后印之区别,在先印时,卢鸣銮仅署自己的字号,到后印时,才添上自己的真实姓名。
《宗北归音昆腔谱》序后有凡例十条,次为“联套牌名次序”,与《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的内容完全一致。但是正文卷端所列编者姓氏却不同。《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题:“茂苑王正祥瑞生纂曲,平江卢鸣銮南浦、梁溪施铨均衡参订,荆溪储国珍君用点板。”《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却题:“茂苑王正祥瑞生纂曲,平江卢鸣銮南浦、梁溪施铨均衡参订,古吴沈嗣连子畏点板。”
查《十二律京腔谱》卷端题“荆溪储国珍君用点板”,《十二律昆腔谱》卷端未注明点板人姓氏。故而笔者推测王正祥、卢鸣銮、施铨只负责曲谱编写时的纂曲和选曲工作,点板则另由专人负责。储国珍为精通京腔的教习,故而负责点京腔板眼,而沈嗣连则更精通昆腔北唱,故而为《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点板。至于《十二律昆腔谱》为昆腔南曲谱,之前类似的曲谱已多,容易找到板眼参考,王正祥、卢鸣銮等人对于这种板眼标注也更为熟悉,故而不需要去设置专门的点板人员。
将《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与《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进行对比,两者的曲牌、曲例、格式完全相同。但在板眼划分上,《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只标明头板、腰板和底板。而《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不仅头板、腰板、底板的划分与《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有差,还标明“三腔三调”的帮腔符号[5],以及表示不拘板数的符号。这说明两书正文墨印时使用了相同的底板,但是在朱色套印时,添上了不同的板眼符号。
二 《宗北归音》的体例
《新定宗北归音京腔谱》和《新定宗北归音昆腔谱》作为弋阳腔北唱和昆山腔北唱的两部曲谱,凝结着作者的心血,也展现了王正祥作为宫廷伶人对北曲的理解。
在章节划分方面,旧有的北曲谱往往根据宫调划分章节。北曲宫调产生较早,元至元十七年至二十五年(1280—1288)[6],燕南芝庵的《唱论》里就已将宫调分为六宫十一调。[7]《元刊杂剧三十种》中也有六处宫调标注。[8]杨朝英的《阳春白雪》出现了较为完善的宫调系统,里面至少使用了十一个宫调,即黄钟、正宫、大石、小石、仙吕、中吕、南吕、双调、越调、商调、商角。元泰定甲子年(1324),周德清编的《中原音韵》,其“乐府三十五章”,以《阳春白雪》调牌为基础,又添入了般涉一调,形成十二宫调系统。明永乐年间,朱权的《太和正音谱》即是在周德清的基础上为所列曲牌增加曲文。明末清初,徐于室、钮少雅编订《北词广正谱》,又在朱权谱的基础上考订了道宫、般涉、高平的曲牌,但是歇指调和宫调仍注明为缺。也就是说,明代人就已不太清楚宫调的具体内涵,某些宫调已经失传,《唱论》所谓的六宫十一调难以复原。此外,以宫调划分章节,也使得每一个章节的曲牌数量差异较大,并不均衡。
王正祥、卢鸣銮等人因此总结道:“有宫调之名,无涉于剧场之词曲也。”[9]在编订《宗北归音》时,他们放弃原有的宫调划分方式,“以五音为之条”,将曲牌分为宫、商、角、徵、羽五章。其在凡例中写道:“宫音属土,分旺于四时之季月,其音典雅沉重,将【点绛唇】【端正好】【粉蝶儿】三套归之;角音属木,合于春月,其音富贵缠绵,将【新水令】一套归之;徵音属火,合于夏月,其音雄壮激昂,将【一枝花】【货郎儿】二套归之;商音属金,合于秋月,其音呜咽凄怆,将【集贤宾】一套归之;羽音属水,合于冬月,其音轻清隐逸,将【斗鹌鹑】【醉花阴】二套归之,故曰归音。”将五音、五行与声情相结合。
先秦的一些文献就已经将宫、商、角、徵、羽配以土、金、木、火、水五行。比如《六韬·五音》就写道:“夫律管十二,其要有五音:宫、商、角、徵、羽。此其正声也,万代不易。五行之神,道之常也,可以知敌。金、木、水、火、土,各以其胜攻之。”[10]宋代,《景祐乐髓新经》对宫、商、角、徵、羽亦有说明:“宫声沈厚粗大而下,为君,声调则国安,乱则荒而危。合口通音谓之宫,其声雄洪,属平声,西域言‘婆陁力’;商声劲凝明达,上而下归于中,为臣,声调则刑法不作,威令行,乱则其宫坏。开口吐声谓之商,音将将、仓仓然,西域言‘稽识’,‘稽识’犹长声也。角声长而通彻,中平而正,为民,声调则四民安,乱则人怨。声出齿间谓之角,喔喔、确确然,西域言‘沙识’,犹质直声也。徵声抑扬流利,从下而上归于中,为事,声调则百事理,乱则事隳,齿合而唇启谓之徵,倚倚、嚱嚱然,西域言‘沙腊’,‘沙腊’和也;羽声喓喓而远彻,细小而高,为物,声调则仓廪实,庶物备,乱则匮竭。齿开唇聚谓之羽,诩、雨、酗、芋然。”[11]
“雄洪,属平声”可以与“典雅沉重”相对应;“长而通彻,中平而正”可以与“富贵缠绵”相对应;“抑扬流利,从下而上”可以与“雄壮激昂”相对应;“劲凝明达,上而下”“将将、仓仓然”可以与“呜咽凄怆”相对应;“喓喓而远彻,细小而高”可以与“轻清隐逸”相对应。也就是说,在宋人看来,五音代表了声律的五种走向,《宗北归音》将五音与声情结合,其实是继承了宋人的做法。
虽然在宫调声情上,王正祥、卢鸣銮有意模仿宋人,但是宋乐毕竟已经失传,如何将曲牌划归五音,依旧是一个难题。笔者将《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的宫调归属[12]与《宗北归音》进行对比发现,在《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谱》中属于仙吕、正宫、中吕的曲牌,在《宗北归音》中属宫音;属于双调的曲牌,在《宗北归音》中属角音;属南吕的曲牌在《宗北归音》中属徵音;属商调的曲牌,在《宗北归音》中属商音;属越调、黄钟的曲牌,在《宗北归音》中属羽音。在《中原音韵》和《太和正音谱》中原属于大石调、小石调、般涉调、商角调的曲牌,因为在清代使用较少,也经常单用,故而不见于《宗北归音》。也就是说,《宗北归音》虽然有意纠正北曲宫调的弊端,但其曲牌划分方式本质上与原有的宫调系统并无差别。也就是说,在康熙年间,王正祥和卢鸣銮已经意识到了宫调说的不可靠,并且有意进行调整和改变,但还是无法脱离原有北曲宫调的规范。
在五音章节之后,卢氏又列“附录余音”一章,共收录六支曲牌。在凡例中,他也解释了附录的收录原则。第一,体格在元本中不载,但剧场所必需者,存于附录。比如【朝天子】。第二,虽为北曲,但与五音各曲不相似者入附录,比如【番竹马】【道合】【玉札子】。第三,元本有其格而颇流行,但其腔不雅且与五音亦不相似者入附录,比如【耍孩儿】。
此外,在体式方面,《十二律京腔谱》将每一章节划分为本律引、本律联套曲体、本律单用曲体、本律慢词曲体、本律紧词曲体以及本律尾声六章,但是王正祥、卢鸣銮认为:“北曲在剧场大抵联套为多,间或又可以单用之曲,亦在联套之内。”故而在编写《宗北归音》时,遇到可以单用之曲牌,他们只是在目录中注释,不再划分专章。
在曲牌的收录方面,《宗北归音》的凡例中写道:“所定者皆通行必需之牌名,故不载及隐僻罕见之牌名。”“元人曲本并无此等牌名,此曲中之邪魔外道也,诸如此类,虽或见于排场,予以其无本之曲,且京昆俱不能发妙音。”故而不收元人作品中的一些曲牌,其不收的原则有三:第一,用于楔子,且句式短促,不入联套的曲牌不录;第二,异名同调者删去,比如【黄龙衮】即【鹌鹑儿】,【下小楼】即【上小楼】;第三,非南非北,且元本中亦无者不录,比如【扑灯蛾】。
对曲牌误名,此谱也有改正。比如【朝天子】,杨慎的《词品》曰:“朝天紫,本蜀牡丹花名,其色正紫,如金紫大夫之服色,故名。后人以为曲名。今以‘紫’作‘子’非也。”[13]《宗北归音》也改作“朝天紫”,并解释道:“【端正好】套内之朝天紫,原本相传,亦称为朝天子。殊不知唐时牡丹花乃有朝天紫之名,想因偶见此花,定此牌名,盖紫也,非子也。”
在正变格方面,《宗北归音》的处理方式与《十二律京腔谱》不同,《十二律京腔谱》因“曲体不一,每存又一体之名,注解支离”[14],故而主张“谱中之曲止取一体为格”,若是又一体之字句多寡、平仄悖谬,则往往会另改一名,“如【小桃红】之又一体改为【小红桃】,【五韵美】之又一体改为【五美韵】是也”[15]。但是在《宗北归音》中,他认为“若夫所录之曲,止取元曲中之一体,但元人杂剧中注云【混江龙】【后庭花】【青哥儿】等曲,句头原可增损,今宗元派,将【混江龙】取其通行可用者选其三体,虽系名同曲异,以其俱在一音,故不另别其名也”。也就是说,某些曲牌正体与又一体在同一章节,则都收录,且不更名。若这些曲牌正体与又一体收录在不同章节,其又一体则会更名。如【后庭花】正体在宫音,又一体在商音,故而被改名为【河西后庭花】;【青哥儿】正体在宫音,又一体在商音,故而被更名为【小青哥】。
三 《宗北归音》的曲文价值
《宗北归音》每支曲牌会收录两曲,前曲为体,后曲为格。
“体”为元人著作,“乃北曲源流,自当宗之”。衬字小书,无板眼。笔者将《宗北归音》所有的曲体出处进行了统计。这些曲文共来自六十九个曲目,全部出自《元曲选》。至于《马陵道》《渔樵记》《抱妆盒》《昊天塔》等剧虽然也见载于《元曲选》,且脍炙人口,通行于世,但“与今时尚大有不同之句头”,故而并没有作为曲例。
“格”则多为“通行传奇之曲”,不标衬字,但标明板眼。经笔者统计,此谱共选用了四十七种曲目。这些曲目中有不少是《浣纱记》《昙花记》《邯郸梦》这样的传奇作品。所谓的北曲很多应当是南曲北唱的结果。
此外,这些曲文中,有错标现象。比如“尸骸恁般恁般摩弄,向儿行一星星悲控”一曲,《宗北归音》标出自《玉合记》,然查《玉合记》实无此曲文,此曲实出自《昊天塔孟良盗骨》。又如“似纷纷蝶翅飞”“取金陵飞渡长江”“阵冲开虎猿”三曲,《宗北归音》标出自《蟠桃会》,查《群仙庆寿蟠桃会》并无此曲,此曲实出自《宋太祖龙虎风云会》。又如“一年三谒卧龙岗”与“则道你真心儿待”两曲,《宗北归音》注出自《锦囊记》,查《锦囊记》,又名《东吴记》,今存乾隆年间百本张抄本,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有藏,《稀见明代戏曲丛刊》 第6册据此本排印,无此二曲,两曲实出自《单刀赴会》。
又有一些曲文,曲牌名与原本不同。比如“狠虔婆面数说”一曲,《西楼梦》题为【雁儿落带得胜令】,并注前半段“狠虔婆面数说”到“打散俺同心结”为【雁儿落】,后半段“好教人盼杀画楼遮”到“只索看定者”为【得胜令】,《宗北归音》则只收录前半段,并题作【雁儿落】。
还有一些曲文不能够在现存的本子之中找到相应的曲句。如卷一宫音【上小楼】收:
这的是前生业障,今生毒聚,不思量前世今生,欠债还钱,不爽毫忽,你今日受毒刑,思忏悔,当求良晤,怎生逞,昏迷去伤生害物。
《宗北归音》注出自《海潮音》。《海潮音》今存清抄本,《古本戏曲丛刊三集》第33册据此本影印。查此本,并无【上小楼】曲文。
又如,卷四商音【浪里来】收:
正沉吟,伤我怀,骤传言,心转唬,骄骢蹀躞乍回来,喜相逢,不觉笑颜开。相思恨,付之膜外。从今两下免疑猜。
《宗北归音》注出自《磨尘鉴》。《磨尘鉴》今存程氏玉霜簃藏抄本,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古本戏曲丛刊三集》第37册据此本影印。查此本,并无【浪里来】。
卷四商音【集贤宾】收:
晓窗开,恰喜东风静,枝头鸟报春晴。慢游行回廊曲槛,更徘徊芳径花亭,只见那燕双飞,巧语梁间,又见那蝶蹁跹,游戏中庭。猛沉思,暗伤一片情,眼看着柳媚花明,浑不改,千年今日景,负却了此际旧时盟。
《宗北归音》注此曲出自《名花榜》。《名花榜》今存清道光年间曹春山重订旧抄本,《古本戏曲丛刊六集》第11册据此本影印。查此本,无【集贤宾】曲文。以上三曲,皆存伶人抄本,故可能在抄录过程中曲文有修订和替换。
此外,此谱之中,还保留了不少已经失传的戏曲文本,有以下14种。
(一)《珍珠衫》
【金蕉叶】我曾遇风流战场,我曾占恩情美乡,寻着的可又在行,做来时十分停当。
【调笑令】赶着那月光花影动,纱窗绣帏里,微闻脑麝香,意中人横倘在身儿上,耸双尖重磨轻荡,喘吁吁两下,遍身都快爽,帐钩儿不住叮当。
【小桃红】青春相仿,貌相当。一见了魂飘荡,藕断丝牵,两难放。险把个命儿帮,逾墙破壁偷相向,揉不着奇酸异痒,写不就幽情苦,况真个是一日九回肠。
【圣药王】咱和你做一场,互相错认有情郎,低一汤,高一汤,浑如戏水两鸳鸯,敢湿了裤儿裆。
【天净沙】东邻瘦损刘郎,西邻病倒萧娘,可奈无情粉墙,将情人遮挡,抵多少水远山长。
【鬼三台】你眼儿斜,秋波漾,脸儿红,朝霞晃,春心荡,只少个人儿救荒,遇知己怎遮藏。不是咱胡诌乱讲,则看那蚁虫儿,也待学逞狂。女娘每怎得乔做腔,造几座节妇牌坊,竖风情的样榜。
按:本事出自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袁于令据此题材撰传奇《珍珠衫》,惜已佚。康熙七年(1668),袁于令、袁园客叔侄曾增订凌濛初《南音三籁》,收《珍珠衫·惊欢》《珍珠衫·诘衫》两出,注:“《西楼梦》《窦娥冤》《珍珠衫》《骕骦裘》四种,皆箨庵家伯少年之作,风流蕴藉。”[16]未收以上六曲。锄兰忍人选辑《玄雪谱》,收《珍珠衫》之《哭花》《歆动》《惊欢》三出,此六曲皆在《歆动》一出。
(二)《西游》
【混江龙】遥望见幢幡宝盖,军民百姓闹咳咳[17],我引着这一行仆从,荡散了满面尘埃,坐马如同流水急,垓[18]心人似朔风来,我这里手按幞头,整那玉带,师傅将禅心倚定,慧眼得这忙开。
【金盏儿】忽剌剌两面绣旗摇,不剌剌马到冲开这鞭梢,攧碎天灵盖,枪尖性命血光灾,我如今说着时难布摆,不觉的鬓边白,是幼年造下业,福谢的一时来。
【豆叶黄】凡胎浊骨,俺虽是肉眼愚眉,师傅怕忧愁思虑,酒色财气,与师傅添香洗钵,唇净水,向师傅日夜追随,小小心心,愿得个离尘脱累。
按:明天启四年(1624),止云居士编《万壑清音》,录《西游记》四折,以上【混江龙】【金盏儿】[19]两曲在《诸侯饯别》,【豆叶黄】曲在《回回迎僧》。叶堂《纳书楹曲谱》亦收上述两折,题名为《莲花宝筏·北饯》和《西游记·回回》。1928年,日本宫内厅图书馆发现《传奇四十种》,其中有明万历甲寅刊本杨东来评吴昌龄《西游记》,郑振铎将杨东来本与《万壑清音》进行对比,发现《诸侯饯别》与《回回迎僧》二折不见于杨本《西游记》,故认为以上二折实出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而日本宫内厅本实为杨景贤《西游记》。[20]
(三)《杏园春》
【醉中天】忙搭,金鎞箭弓开处,月满弦。纵却骄骢急举鞭,冲围去如飞电,早不觉数里峰回路转。尽驰逐,黄沙郊甸,逞粗豪,秋草平原。
(四)《鹣鹣会》
【青歌儿】谩说是人分人分两地,梦魂中追想追想前期,忘不了密语幽斋两意知,申盟誓,衣袂牵持,叹只叹,遂尔分离,不觉岁月频移,信杳音稀,好事成虚空惹思维,对着那桂堂东畔,画楼西室,自迩人何处?
(五)《锦征袍》
【塞鸿秋】那将军好一似从天降,军容整,马到处,奋旗枪,紧冲锋,勇猛谁当,唬的那众儿郎胆落神魂丧,回身战似飞翔,白刃逞光芒,因此上前路无遮障。
(六)《清风亭》
【鲍老催】耐着心儿着意守,转眼是冬尽春来候。遥盼着晴峦豁两眸,兴到处闲吟诗一首,题破了云峰历历,烟鬟袅袅,鸟语悠悠。
按:《清风亭》又名《天雷报》,本事出自明传奇《合钗记》。此剧为秦鸣雷撰,已佚,《春台班戏目》《花部剧目》著录。此剧在清代上演极多。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曾记载:“《清风亭·遇子》一出,宛然当年情景,弋优盛演之。”[21]《宗北归音京腔谱》中既收此曲文,也能反映《清风亭》确实是当时弋优的常演曲目。
(七)《绿绮园》
【梧叶儿】去时曾说频传信,而今一别已三春,好一似孤雁离群,苦只苦途路杳,谁通问朝和暮,遥望勤空织就锦回文,好教我展转萦牵方寸。
(八)《寻花舫》
【上京马】觑着这青山层叠水周遭,镇日闲行遣寂寥,醉后眠云还卧草,俺可也恣意游遨,再休提冒险挂征袍。
(九)《欢喜缘》
【双雁儿】携手向花阴深处,天生就两个情痴,折证了乍相逢,彼此的传心事,相投契,同宿同栖,红丝系成就佳期。
按:《扬州画舫录》记载,“《玉殿缘》《三合笑》《欢喜缘》三种,陈子玉作”。疑即此书。陈子玉,字希甫,吴县人。
(十)《风月舟》
【拙鲁速】悔当日识见全差,为科名求显达,辜负了酒社的风华,诗坛的风雅。休道是,名题虎榜果堪夸。多牵挂,回首天涯事,萦心怎忆家。
【庆宣和】九十春光已半过,可惜那百事蹉跎,想人生光阴有几如何负,待闻鸡起舞起舞。
(十一)《赠双环》
【雪里梅】好花枝当轩牖香初散蕊偏稠,我待要扫灭了闲愁,则除非是酒快持觞劝筹。
(十二)《海宴亭》
【阿纳忽】叹冰痕赊,何日欢悦。指望美满前程,到如今番成吴越。
(十三)《留金亭》
【风入松】见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便似下坡推车,晓来时青镜添白雪,上床和鞋履相别,莫笼巢鸠诈拙[22],葫芦提且自妆呆。
(十四)《双鲤笺》
【拨不断】持心利名竭,自然是非绝。那红尘不向门前惹,看绿树偏宜屋角遮,对青山正补墙头缺。乐志琴书,竹篱茅舍。
这十四种曲目有十种极其稀见,尤为重要。1926年,任二北《曲录初补》曾简单介绍[23],今将曲文全部录出,有易于学界日后考察。
四 《宗北归音》的意义和价值
明代万历年间,弋阳腔就已经进入北京。《万历野获编·禁中演戏》写道:“至今上(明神宗)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24]但是那时弋阳腔并未在宫廷占据主要地位,只是“采听外间风闻,以供科诨”而已。到了清代,弋阳腔获得了长足的发展。《掌故丛编》载录《康熙谕旨》,就写道:“魏珠传旨:尔等向之所司者,昆弋竹丝,各有职掌。”[25]康熙三十二年(1693),苏州织造李煦向宫中呈送弋阳腔教习叶国桢,也写道:“切想昆腔颇多,正要寻个弋腔好教习,学成送去,无奈遍处求访,总再没有好的,今蒙皇恩特着叶国桢前来教导。”[26]康熙四十二年(1703),高士奇《蓬山密记》又记载渊鉴斋演出弋调《一门五福》《罗卜行路》的案例。[27]这说明,在那个时候弋阳腔已获得了与昆山腔同样的地位。
但是昆山腔在明代早已形成了完整的曲律体系,而弋阳腔“曲本混淆,罕有定谱,所以后学惘愦,不较腔板,不分曲滚者有之。不辨牌名,不知整曲犯调者有之矣。夫昆弋既已并行,而弋曲之板既无,传腔多乖紊”[28]。“曲文滚白混入词句者,谬而又谬。皆因无谱相传之故也。”[29]针对这种状况,王正祥、卢鸣銮等人编订《十二律京腔谱》《宗北归音京腔谱》,为京腔标注板眼、句格,以解决曲白混乱、衬字乱填的问题,给弋阳腔曲家制定规范。
可是弋阳腔文辞相对于昆腔更为粗陋,流传下来的本子也较少,如何选用曲例也成为王正祥需要思考的问题。幸好弋阳腔有一个特殊的特点,即“改调歌之”。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就写道:“传奇家曲别本,弋阳子弟,可以改调歌之,惟《浣纱》不能。固是词家老手。”[30]震钧《天咫偶闻》:“国初最尚‘昆腔’戏,至嘉庆中犹然。后乃盛行‘弋腔’,俗呼‘高腔’。仍‘昆腔’之辞,变其音节耳。”[31]我们将《十二律京腔谱》与《十二律昆腔谱》进行对比,将《宗北归音京腔谱》和《宗北归音昆腔谱》进行对比,就会发现,王正祥、卢鸣銮等人将大量的剧本打上了弋阳腔符号,在南曲中,有75种曲目,578支曲子入谱,而北曲也有49种曲目,129支曲子入谱。这样就在极大程度上丰富了弋阳腔的曲本内容,方便曲家学习。
即使是将剧本改调而谱之,王正祥在编《宗北归音京腔谱》《十二律京腔谱》时还是采取了不同的做法。在编北曲谱时,《京腔谱》的曲文与《昆腔谱》完全一致,编南曲谱时,《京腔谱》则会比《昆腔谱》多出一些滚白、衬字。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们可以从康熙的谕旨中窥见一二:“弋阳佳传其来久矣,自唐霓裳失传之后,惟元人百种世所共喜,渐至有明,有院本北调不下数十种,今皆废弃不问,只剩弋腔而已。”[32]李渔《闲情偶寄》也写道:“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等俗优,不便强施于昆调,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33]也就是说当时的文人多认为“今高腔即金元北曲之遗也”[34]。弋阳腔在当时已经与北曲有了比较好的融合,王正祥等人在编北曲谱的时候,自然就认为弋阳腔唱北曲无须改字了。
除此之外,《宗北归音京腔谱》《十二律京腔谱》的凡例也有利于改变我们对声腔声情的理解。以往的学者认为弋阳腔比较壮阔铿锵,昆腔则更为温柔。比如周贻白在《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中就说:“凡生旦排场,注重唱做的场子,则用昆山腔;其排场热闹如战争扑斗或多人上场等剧情,则用弋阳腔。”[35]并举清初钱澄之《藏山阁集》载:“执板顿足高唱,以侑诸公酒。诸公北人,不省吴音,乃改唱弋阳腔,始点头称善。”[36]震钧《天咫偶闻》载弋阳腔盛行的原因:“国初出征,得胜归来,军士于马上歌之,以代凯歌。”[37]诸类资料为例。但是这两条资料只能够反映北人喜欢弋阳腔,并不是对弋阳腔声情的描述。据《十二律京腔谱》的凡例:“若用在宴会同场,原可用京腔唱;若用在起兵演阵之处,全以威武取胜者,必须(用)昆腔唱。庶使乐器相助而便于排场。”[38]也就是说,京腔在演唱时只使用锣鼓伴奏,而无弦索伴奏,故而在表现战争等壮阔场景时显得力有不逮。遇到发兵、班师等场景的时候,还是应当唱昆腔。
总而言之,《十二律京腔谱》《宗北归音京腔谱》作为戏曲史上唯二的弋阳腔南北曲谱,不仅反映了康熙年间内廷昆腔、弋阳腔发展的状况,也反映了王正祥、卢鸣銮针对弋阳腔向无曲谱、随心而歌的状况而做的改进,故而,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此外,昇平署剧本和车王府藏剧本中还留有不少弋阳腔的剧本。这些剧本是否遵守了《十二律京腔谱》《宗北归音京腔谱》的句格和板眼,则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
(董诗琪,南昌大学艺术学院戏剧与影视系讲师;原载《戏曲研究》第129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5月版)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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