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诗瑾
套印技术是我国古代诸项印刷技术中较为精细、复杂的一种。复色套印工序相较于普通的雕版印刷更为烦琐,颇为耗费人力物力,故多种墨色套印的书籍,只占刻本书籍总数的较少一部分。目前可知,清代内府刻书处武英殿刊有双色套印书籍27种、四色套印本4种、五色套印本2种。[1]其中,乾隆间武英殿所制《劝善金科》套印本,是现今所知唯一一部采用五种墨色(朱、墨、黄、绿、蓝)刊印的曲本,因而,无论是在套印技术的发展史上,还是在清代内府本曲本的编制史上,都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到目前为止,学界仅将此本定为乾隆间套印本,而对其具体成书过程、刊印时间等问题,还没有专门的探讨。有鉴于此,本文即对五色套印本《劝善金科》的成书源流及其相关问题进行探考,以便后来者作深入研究。
一 五色套印本《劝善金科》的底本、定本
“目连救母”的故事由来已久。目前可知,最早以《劝善金科》为名的“目连戏”曲本,有康熙朝内府宋体字精抄本、雍正朝朱丝栏抄本等。而五色套印本《劝善金科》,通常是指乾隆初年,在皇帝的直接授意下,由宫廷词臣依据康熙本为蓝本进行改编,然后由武英殿以五色套印的本子。[2]据昭梿《啸亭续录》“大戏节戏”条记载,此项改编工作由张照(1691—1745)负责,学界也由此认为五色套印本即张照编定本。[3]但近来笔者在调阅相关内廷文献时发现,此说尚有待商榷。
目前所见乾隆间《劝善金科》(后文或简称“《劝》剧”),多来自五色本,则五色本刊定之前的底本、定本情况,仍需作进一步的调查,也即回答五色套印本《劝》剧是否即张照编定本。在目前所知的《劝》剧版本系统中,除五色本之外,事实上同修于乾隆初期的《九宫大成》也收录了《劝善金科》的部分曲子作为例曲。因此,《九宫大成》所援引的《劝善金科》的版本,无疑是值得注意的。
据笔者统计,《九宫大成》共引用《劝善金科》83支单曲、4套套曲作例曲,总计121支。对比康熙本《劝》剧[4]、五色套印本《劝》剧,可以确定《九宫大成》所引《劝善金科》文字,并非来自康熙本《劝》剧(或其系统本),而是来自后者,且二者文字几乎全同。这显然表明,至迟在乾隆九年(1744),也即《九宫大成》编修之年[5],《劝善金科》的文字已经定型。不过,笔者对勘之后,发现《九宫大成》所引121支《劝》剧例曲中,有若干支的个别字句,与五色本存在差异。[6]其中,比较特别的,有以下两例:
图1 五色套印本《劝善金科》与《九宫大成》所收《劝善金科》曲文差异情况举例(一)
图2 五色套印本《劝善金科》与《九宫大成》所收《劝善金科》曲文差异情况举例(二)
如图1、图2所示,五色本《劝》剧第一本第四出【孝顺歌】,曲文作“相遭僝僽”,而在《九宫大成》(卷六十三)“双调正曲”所收例曲中,“相遭僝僽”写作“相逢僝僽”。类似的,《劝》剧第七本第二十三出【十二红】集曲【园林好】段,衬字“好一似”,在《九宫大成》中书写为“恰便似”。以上这些文字,文意上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按理不应被“替换”。然而,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个例,还有以下诸多差异,见表1。
表1 五色本《劝善金科》与《九宫大成》所引曲文文字差异对照表[7]
这些文字差异,笔者认为,显然不能以“内府员役抄录过程中的疏误”笼统概之,当是《九宫大成》的编纂者在选用《劝》剧曲文时,按照自己的曲学思想及相应的用字规范,对所选曲子的部分字句进行了改动,从而形成了上表中的文字差异。
笔者在对勘曲文的过程中,还注意到其他文本表征,这对我们了解五色本《劝》剧的刊印同样重要:五色本《劝》剧中,曲文停顿处皆有朱圈断句,且在其下用蓝色小字旁写“韵”“句”“读”等格律文字。而核查康熙、雍正朝《劝善金科》,仅见其句读间有“丶”“○”等符号标明停顿,却未见标有“韵”“格”等格律文字。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格律文字,对于普通阅读者而言属于“非阅读性”元素,因而前代的曲本并没有标注“韵”“句”的习惯。[8]而对于曲谱编纂来说,这些提示性的文字则是重要的格律元素,所以乾隆朝以前,就有标注格律文字的曲谱出现。例如,明万历刻本《啸余谱》即标明“韵”“句”,只不过“既于句首右偏小书衬字,又于句下双行小书韵句”,致使衬字与格律文字“相连不断,使观者目眩”。[9]有鉴于此,康熙朝《钦定曲谱》将“句”“韵”行右小字书写,并用“□”框出,以便读者一目了然,显然是对《啸余谱》排版方式的改良。而后,《九宫大成》更是对这一“惯例”作出了进一步的“革新”——不仅沿袭了曲谱标注“韵”“句”的传统,还根据韵脚规律制定了更为繁复细微的标注规则,出现了“格”“叠”“押”“叶”等新的“格律元素”。[10]这些格律文字并未在前代曲谱中出现,而《九宫大成》又在凡例中对其用法一一说明,这显然是《九宫大成》的创新之举。
与此同时,在体格规范外,《九宫大成》还出现了一些“首创性”的称谓,例如:不称南词之尾曲为“尾声”,而称“庆余”;不称摘取多个曲牌之曲为“犯调”,而称“集曲”;旧谱所称“前腔”“换头”“又一体”,皆统称“又一体”。这些称谓的改动,同样在其凡例中得到声明,是《九宫大成》“标新立异”的典范。[11]而这些“规范”无一例外地在五色本《劝》剧中得到反映,具体见表2。
表2 诸谱与《劝善金科》体格规范、特殊称谓对照表[12]
笔者注意到,《九宫大成》、五色本《劝善金科》在以上这些特征中达成了统一。而《九宫大成》作为曲谱的集大成者,由庄亲王允禄主持纂修,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清廷对待戏曲这一文化形态的“规范”意志。也因此,《九宫大成》很有可能作为清廷钦定的典范,在惯用称谓、文本样貌等诸多方面,规范了此后内府曲本的纂修。基于如上事实的存在,笔者认为,五色本《劝善金科》的成书,受到了《九宫大成》的直接影响。
不仅如此,经《九宫大成》改造过的“集曲”,也见于五色本《劝善金科》等剧。例如,《九宫大成》(卷六十四)双调集曲【风云会四朝元】,收录《长生殿》二支曲作例曲,集【四朝元】首至十一句、【驻云飞】四至六句、【一江风】五至八句以及【朝元令】合至末句为一曲,并在此曲后的按语中,对旧谱不合理的句段划分进行了驳正:
【风云会四朝元】,旧谱以首五句为【五马江儿水】,第六、第七句为【桂枝香】,第八句至十一句为【柳摇金】,十二句至十四句为【驻云飞】,十五句至十八句为【一江风】,末三句为【朝元歌】,所集甚属琐碎,且与曲名无涉,盖因【四朝元】本调遗落未收,故以各曲凑合,终难得其正体。今按【四朝元】本调改正,考之自明矣。[13]
由此可知,《九宫大成》的编纂者认为旧谱中的集曲,“所集甚属琐碎,且与曲名无涉”,因而重新修订了【风云会四朝元】的句段。而《劝善金科》第四本第十七出、第六本第六出,所用【风云会四朝元】集曲的句段、格律,与《九宫大成》全合,而与《钦定曲谱》《新编南词定律》不合。这表明:五色本《劝》剧,接受了《九宫大成》关于集曲的思想;则五色套印本《劝》剧的问世时间,必在《九宫大成》之后。
据《九宫大成》序言所述,此书当在乾隆十一年(1746)完成修纂,而张照已于乾隆十年(1745)正月去世。这意味着,现今所见五色本《劝》剧样貌,或许并非完全出自张照之手,而是《九宫大成》面世之后的样貌。所谓“张照定本”,在笔者看来,仅是纠正了旧本《劝》剧中“曲白鄙猥,宫调舛讹”“出次不定,名目参差”等问题,并未标注“格律文字”,或者仅依照康熙本的形式,在句读处作圈点标示,与现今所见五色本还存在着较大的差异。五色本《劝善金科》付梓之前,应参考了《九宫大成》的相关规范,作了相应的修改。
二 五色套印本《劝善金科》的体格标注
揭诸前文,《九宫大成》在编纂体例上有诸多“革新”之举。与之相应,在成书观念上,《九宫大成》的编纂者们也“推陈出新”,首次将“宫廷秘禁”的内府曲本作为例曲的选择来源。而此举的意义,即是以内府的“标准”范本,来增强《九宫大成》仪范天下俗乐的权威性。这一点,可从《九宫大成》“凡例”第一条得以窥见:
旧谱句、段不清,今将韵、句、读详悉注出。又,旧谱不分正、衬,以致平仄、句韵不明。今选《月令承应》《法宫雅奏》作程式,旧谱体式不合者,删之;新曲所无,仍用旧曲。[14]
所谓“新曲”,即指首次被纳入曲谱的“清宫戏”曲本——除《月令承应》《法宫雅奏》以外,还包括同为张照所编的《九九大庆》《劝善金科》。[15]这些“新曲”,被置于“程式”的地位收作例曲,实为前代曲谱所未见。因此,在沿袭前谱旧例之外,《九宫大成》的编纂者还需对这些曲文进行“体格标注”。具体而言,这些体格标注工作包括:区分曲文正衬[16]、打工尺谱[17],以及标注一般曲本中所没有的格律文字(如韵、句)等。
就《劝善金科》而言,笔者认为,其体格标注的时间应在乾隆九年(1744)前后,亦即《九宫大成》编纂期间。换言之,在五色本《劝善金科》刊印之前,内廷员役已经在《劝》剧某种“定型”的文本上,完成了体格标注,也即“曲谱化”的工作,故《九宫大成》可从中直接援引。不过,此次标注的过程仍需进一步考察。具体而言,彼时标注的范围是针对整本《劝》剧,还是仅对选入《九宫大成》中的例曲,所见《劝》剧是否已经区分正衬、标明句读等,都是此前学界尚未关注,或尚未解决的问题。
前文所考,五色本《劝善金科》与《九宫大成》本中的曲本文字存在一定的差异。这是因为,乐师们在援引例曲时,或许是出于“用乐规范”等原因,还会对曲文作进一步的“格范”处理。然而,这种“格范”工作,不仅是针对曲本文字,在体格方面也有体现,见表3。
表3 五色本《劝善金科》与《九宫大成》本所引曲文体格差异对照表
如上表所示,在格律、正衬等体格方面,《九宫大成》本与五色本《劝》剧仍然存在一定的差异。
与单纯的文字差异不同,体格方面存在差异,说明对五色本全本进行体格标注,并非为了编纂《九宫大成》。因为,如果五色本全本标注体格,是为《九宫大成》提供例曲采择,当由《九宫大成》编纂系统的乐工,按照一定的规范对《劝》剧进行标注,援引时无须再作改动。但事实上,如上表所示,在体格方面,《劝》剧与《九宫大成》仍然存在差异。这说明,《劝》剧全本标注体格,应是为五色刊印出版,而非为《九宫大成》的编纂。
可以推想的是,由于此前《劝善金科》尚无标注韵句、正衬的全本,因而在付梓之前,需要重新雇用一批乐师,按照一定的规范对全本进行体格标注。他们在标注时,接受了《九宫大成》颁布的相关规范(如“集曲”“庆余”等称呼),但相应的曲子并未参照《九宫大成》中的例曲作出相应的修改,因而才存在上述“体格差异”。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九宫大成》所引121支《劝》剧曲文,在句断方面与五色本几乎完全一致。[18]笔者认为,这应该是《九宫大成》所见《劝》剧的句读处,已经钤有朱圈(或其他符号),故后来者只需在相应之处,分明“韵”“句”“格”“叠”即可,因而极少有句断的差异。
此外,《九宫大成》所援引的《劝》剧尚未“全本标注”的情况,还可从清宫戏的“程式”地位在《九宫大成》中的“失灵”现象得到印证。《九宫大成》凡例明确声明其对宫廷曲本的“尊崇”。[19]这一“尊崇”,表现为《九宫大成》援引例曲时,屡将乾隆朝新定宫廷曲本中的曲文(所谓“新曲”)作为“正体”,而将此前旧曲谱所收例曲归为“又一体”。然而,通观整部《九宫大成》,在某些情况下,宫廷大戏的“程式”地位却存在“失灵”的现象。例如,《劝善金科》第六本第七出、第十本第二十二出,皆有仙吕宫正曲【月上海棠】,且体格“规范”,文字“雅丽”,但《九宫大成》援引的却是所谓的“旧曲”《怜香伴》《拜月亭》——这显然与凡例中“新曲所无,仍用旧曲”的说法相悖。
据笔者统计,这类现象在《九宫大成》中出现的次数达150余次之多。若当时《劝》剧等曲本已全本标注体格,《九宫大成》显然可以援而用之,不会误为“新曲所无”而“仍用旧曲”。从曲谱总的体量来看,这些“失灵”的情况虽然只是少数,但这已足够说明彼时《九宫大成》编纂者所见宫廷曲本,并没有全本标注体格。
综合以上现象,笔者认为,《九宫大成》的修纂与五色本《劝》剧的体格标注工作,分属两个系统,各自独立。《九宫大成》编纂者所见《劝善金科》已经全本断句,但尚未区分正衬、标明格律文字;而后,在《劝善金科》以五色套印之前,内府相关员役再按照《九宫大成》的相关规范,将全剧重新标注体格。在这样的程序之下,最终呈现出前文所述的样貌差异。这同时表明:现今所见五色本《劝善金科》的“曲谱化”体格标注,应是《九宫大成》之后的产物。
三 五色本《劝善金科》的刊印
复色套印技术的出现,起初是为了将通常以朱笔书写的注释、批评、圈点等原貌,呈现于刻本书籍中。据研究者综合考察,中国传统的套版复色印本书籍大多是套印其文字部分, 如评语、注释、句读等, 从双色至六色皆有, 套印图画的只占很少比例。[20]可见复色套印书本文字,是出于视觉上对评语、注释、句读等文字符号区分的需要,它们也正是复色刻印书籍重点处理的对象。
利用套印技术,民间书坊得以提高书籍的观感效果,以此获得更大的销售市场。如明末闵氏、凌氏两大刻书世家,共刻印二色、三色、四色以至五色、六色的套印本书籍近百种,内容于经、史、子、集皆有涉及。这表明,复色套印书籍的技术在当时已经成熟,并且已然获得了市场的认可。[21]而与民间刻书机构不同,武英殿作为清廷内务府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刊刻书籍通常是在帝王的授意下进行的。武英殿将《劝》剧以五色套印出版,显然也是清高宗的意旨。不过,按照内府刻书的惯例,其刊行对象多是历书、乐谱、佛经,或是《古文渊鉴》《唐宋文醇》这类“经典性”的文本,未见剧曲的刊印。而《劝善金科》不但得以刊布,而且以多色套印,成为目前所知唯一一部以五色刊印的宫廷大戏曲本,其在宫廷书籍印刷史上的特殊地位不言而喻。那么,乾隆间敕命编修《劝善金科》,并将其五色刊印、流布天下,其背后所蕴藏的相关信息,无疑也是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五色本《劝善金科》的修纂缘由,可见于“凡例”首条:
《劝善金科》,其源出于《目连记》。《目连记》则本之《大藏盂兰盆经》,盖西域大目犍连事迹,而假借为唐季事,牵连及于颜鲁公、段司农辈,义在谈忠说孝。西天此土,前古后今,本同一揆,不必泥也。[22]
《劝善金科》的故事由《目连记》改编而来,目的是要“谈忠说孝”。这种理念,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及乾隆“寓教于乐”的统治思想是相合的。可以推想的是,乾隆之所以选择刊印“劝善”之剧颁行天下,其目的无外乎借此教化臣民。与此相应,嘉庆间将“教忠”意味浓厚的《昭代箫韶》付梓,使其得以“化一为千”,颁赐大臣,同样也脱不开教化的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嘉庆间武英殿将《昭代箫韶》(后文或简称“《昭》剧”)套印出版,其在文字排版、体格标注方面,与《劝》剧皆属同一“系统”,遵从同样的体例格范,唯有在墨色分配上,《昭》剧仅采用朱墨二色。需要注意的是,《昭》剧以朱墨区分科介、正文,以及通过小字旁写的方式标明正衬、韵句,已经基本避免先前康熙朝《钦定曲谱》所谓“粘连不清”的问题,能够满足阅读的需要。以此观之,如果仅仅为了获取较好的视阅效果,武英殿并无必要大费周章,对《劝》剧的刊印如此“眷顾”。对此,笔者认为,《劝善金科》之所以用五色刊印出来,其直接的“契机”,或与乾隆之母崇庆皇太后有关。因为钮祜禄氏向来崇佛,而乾隆于其母又孝顺备至,因而建有万佛楼、大佛殿等佛教建筑。其中,乾隆十六年(1751),值崇庆皇太后六十大寿庆典,从长春桥起,经西直门外高粱桥,到西华门数十里,张灯结彩、搭台演戏,场面甚是宏大。[23]而《劝善金科》作为一部带有浓厚佛教色彩、劝善教孝意味浓厚的剧作,且常常于岁末年节在宫廷搬演,彼时清高宗将其“隆重”刻印,颁赐大臣,似在情理之中。
按上文所考,《劝善金科》以五色刊印的时间,是在《九宫大成》成书(乾隆十年、十一年间,即公元1745年、1746年之间)之后;如果五色套印《劝》剧与孝圣宪皇后“万寿庆典”有关,那么,最早在乾隆十六年(1751)前后,《劝》剧就有机会付梓。这是《劝》剧五色套印时间的“上限”。相应地,其问世时间的“下限”,我们则可以根据五色本《劝》剧重刻的时间,反向推算得之。五色本《劝》剧的重刻本,与初刻本版式、行款、内容颇为一致。其刻印时间,研究者或根据重镌本跋文中“历年既久,不无残损”等条目,以及当时政治社会、帝王喜好、重刻本校改内容等情况,将其定为嘉庆年间。[24]笔者认为还可进一步明确。
如前文所述,嘉庆十八年(1813)武英殿刊刻《昭代箫韶》,已采用朱墨双色套印的方法,则《劝善金科》的重刻,理应在此之前。因为较之乾隆朝,嘉庆后期国力已然衰微,内府在刻书事业上的“精力”“财力”也大不如前。[25]倘若朱墨套印本《昭》剧早于五色本《劝》剧重刻本问世,则后者的颜色分配、版面布局等,即可沿用《昭》剧模式。作为重刻的对象,《劝》剧也无须再如此“铺张”。换言之,五色本《劝》剧的重刻工作,至迟在嘉庆十八年(1813)之前已经完成。而综合考虑《劝》剧初刻板片的残损情况,可知《劝》剧以五色初印的时间,至迟应在乾隆中期,甚至在乾隆十六年(1751)前后;如此,则该剧重刻的时间,或即在乾隆末年。
再来看《劝》剧的套印问题。在五色刊印《劝》剧之前,康熙四十七年(1708)武英殿套印《古文渊鉴》,已采用与《劝》剧相同的朱、墨、黄、绿、蓝的配色。不过,《古文渊鉴》正文字符所用颜色,仅为朱、墨二色(文字墨色、圈点朱色),其余三色,只用于天头处的评语——仍是明代中叶以来的套印模式。很显然,这种套印模式,对于武英殿刊印《劝》剧而言,可资借鉴之处相当有限。因为,曲本的刊刻,需要在文本上兼顾其特有的音乐元素,不仅涵括曲词,还要考虑科介、宾白,以及“韵”“句”“读”“格”等格律元素,显然不能继续沿用先前的传统模式,而须另谋新局。从《元刊杂剧三十种》的刊印,到明代剧本单行本或选集的刊行,几乎都是墨印本。如何将复色布施于“曲本”,定然成为清代内府相关员役所遇的关键问题。我们可以想见,武英殿的相关组织者,在面对如何分配颜色的问题上,做过周密的筹划。
于此,五色本《劝》剧的“凡例”作出了具体的说明:
宫调用双行小绿字,曲牌用单行大黄字,科文与服色俱以小红字旁写,曲文用单行大黑字,衬字则以小黑字旁写别之。
曲文每句、每读、每韵、每叠、每格、每合之下,皆用蓝字注之,以免歌者误断,而失其义。[26]
由此可知,《劝善金科》选择复色刊印,原因之一,确实是为了区分文本中各种元素,以获取相较于单色本更好的阅读体验。
整体而言,五色本在文字布局、颜色分配方面,已趋完满。值得注意的是,五色本没有将衬字居中小字书写,而是作行右小字书写。这与同样在乾隆间问世的四色抄本曲本[27]不同。后者的墨色分配与五色本相仿,但将衬字居中小字书写,从而拉开衬字与“句”“韵”等字的距离,获得较好的阅读效果。不过,四色本的科介采取双行小字书写,又难免与同样行右小字书写的“韵”“句”等相连接,且二者都为红色字体,因此仍存在“粘连”的阅读障碍。(见图3、图4)而五色本将衬字作行右小字书写,当是为了避免与本来就居中小字书写的宾白文字“粘连”,以及与衬字、正字的“粘连”。但这样一来,又与“韵”“句”字相连。于此,五色本将格律文字以蓝色书写,从而解除了“粘连”。另外,四色本将宾白文字、曲文同作大字书写,分别以绿色、黑色运笔,疏朗可观。而五色本的宾白文字,作黑色小字书写,或与传统的书写习惯有关。因为对于曲本而言,曲词、宾白是文本的主体文字,而传统的书写习惯,通常以墨笔书写主体文字(或称正文),批点文字则用其他颜色行笔。五色本的曲词、宾白用黑色刊印,其用意当即如此。
图3 五色套印本《劝善金科》书影
图4 四色抄本《进瓜记》 书影
图5 朱墨套印本《钦定曲谱》书影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这些排版方式,并非复色刊印、抄写曲本时所创,而是明清以来刊抄剧本时即有的书写习惯。从笔者所见《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所收明代诸剧本的排印情况来看,其中区分正衬的本子,通常将衬字居中小写,或双行小字排布,也有部分刊本将衬字行右小字布局。不过,当时刊本中并未出现“曲谱化”的格律文字,因而无须考虑“粘连”问题。至于标注曲格元素的曲谱,例如上文已述及的康熙朝《钦定曲谱》(见图5),在遇到此类问题时,采用的是衬字行右小字书写、格律文字加框的形式加以区分;而《九宫大成》则是将衬字作小字居中书写,格律文字作小字行右书写,即使曲文与格律文字同色,也不致粘连。由此观之,以五色刊印《劝》剧时,采用不同墨色处理曲文、格律文字,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对《钦定曲谱》“韵”“句”加框形式的再处理。
余 论
“复色”书籍,无论是写本,还是刊本,其工料成本的增加在当时已经成为一个经济热点。由于它自身带来的价格高昂的问题,显然只有部分受众在有必要、有经济条件的情况下,才能获得这种“独特”的阅读舒适感。而曲本,本为演唱而来,其成为阅读物虽自元代已然,但是将其纳入“复色”生产中来,还是经历了一段较长的历史。最后以四色、五色的面目出现于世间,直接原因当是清代帝后、王公的过度追求。也由此,诸如四色、五色这种特殊样式的曲本,成为该戏多种版本形态中的重要一种,与该戏的稿本、誊清本、写样待刊本共同构成宫廷戏曲的版本系统。不过,它与其他版本之间的关系,以及它如何被套印出版,仍需我们作进一步的研究。
《劝善金科》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刷印了多少部,至今尚不得而知;其刷印之后,是否由帝王赏赐王公大臣,亦不得而知。不过其庞大的体量,在其后的《昭代箫韶》《鼎峙春秋》等所谓“大戏”上得到完整的传承。由于四色、五色套印曲本,其难度、耗费,较之其他批点本复色刊印书籍,显然更高、更多,因此,我们认为目前所存的部分多色抄本曲本,可能完成于五色本《劝善金科》之后。以“四色”“五色”“二色”抄写、套印内廷“大戏”曲本,其背后的根本动力、契机,显然与“戏曲”在宫廷礼乐系统中地位的不断抬升直接关联,它们与其他物件(如三层戏楼)共同铸造了大清帝国的“庞大”形象。而“安殿本”从五彩斑斓本到晚清时期的墨本的变化,也正是清帝国命运起伏的生动写照。
(谢诗瑾,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原载《戏曲研究》第129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5月版)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往期回顾
“研究戏剧应先从旧剧着手”——1931年上海伶界戏剧改良话语权的重申与实践
欢迎投稿、联系邮箱:
xiquyanjiu@sina.com
欢迎关注中华戏剧学刊联盟刊物公众号
《戏曲研究》
中央戏剧学院学报《戏剧》
上海戏剧学院学报《戏剧艺术》
中国戏曲学院学报《戏曲艺术》
《戏曲与俗文学》
《中华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