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红
20世纪30年代初,河南连年暴雨,水灾肆虐,当时的国民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救灾措施,诸如修筑工事、积极募捐,成立黄河水灾救济委员会、黄河水利委员会、“振灾[1]游艺会”等,而邀请梅兰芳来汴演出,便是“河南振灾游艺会”的重要举措。
当时的梅兰芳四海闻名,誉满全球,正准备访苏演出,本无暇来豫,因河南省政府主席刘峙函邀,沪上闻人黄金荣、杜月笙等支持,河南省“振务会”委员杜扶东亲自赴沪邀请,梅兰芳慨然应允。“河南振灾游艺会筹备处,公举省府秘书郑剑西、周寒僧、边彦升三君赴沪迎接梅博士兰芳来汴演剧助振”[2],梅兰芳到达开封的第二天,“游艺会”制赠梅兰芳缎匾一方,上书八个大字“灾民受福 德音孔昭”。梅兰芳“以非常人,奏非常技,募非常振,救非常灾”[3],意义非凡,影响深远。
关于梅兰芳开封之行,河南省政府如何极力邀请、上海闻人大亨如何积极促成、郑剑西等人赴沪迎接之曲折、“河南振灾游艺会”多方准备之至诚等细节,《河南民报》《申报》《大公报》等民国旧报纸和郑剑西《万万庵日记》均有记载,然后世学人少有关注,且多有错讹,因篇幅所限,另文详细钩沉考证,此不赘述。本文主要关注梅兰芳开封义演的剧目、剧评、反响,京剧、豫剧的对话交流及影响等。
据《河南民报》与郑剑西《万万庵日记》载,1934年6月21日上午,梅兰芳到达开封,随梅前来的有王又宸、姜妙香、姚玉芙、朱桂芳、魏莲芳、李斐叔、吴玉铃、刘连荣、金庆奎、王凤山、王少亭、张荣奎、苗胜春、何润初、李桂森、黄智斌、李松亭、王凤仙、金玉英等百余人。[4]梅兰芳于6月21日白天拜客,晚上到剧院视察剧场;22日招待新闻记者并发表《戏剧与中州之关系》的演讲。梅剧团于23日开始在河南人民会场演出,日场戏从下午1∶00演至5∶00,夜场戏从每晚7∶30演至11∶30,每次演出均长达四个小时。演出剧目如下:
表1 梅剧团1934年开封义演剧目表
由表1可知,梅兰芳共演出11日12场戏12个剧目。《天津益世报》曾登载7月5日开封中央社电:“梅兰芳五日晨九时离汴,振灾会派代表杜扶东赴沪欢送,并全体到站欢送。姜妙香四日夜、王又宸五日午后三时返平,梅在汴共演十日,售票约五万元。”[8]《申报》也有7月5日开封专电:“梅兰芳在汴献艺十日,售票共约五万元,五日晨离汴返沪,省府派杜扶东往送。”[9]此两处言梅兰芳在汴共演“十日”,笔者认为大约他们没有把最后一天续演算上。《河南民报》7月2日登载启事,云:“本会函邀梅博士兰芳、王艺员又宸来豫演义务戏,救济灾民。原定十日期满即行返沪,惟连日接各界函电,纷纷挽留再演一日。梅、王两君慈善为怀,慨允续演一日,以酬答各界雅意。”逐日梳理《万万庵日记》可知,梅兰芳在汴演出共11日,是正确的。
梅兰芳6月21日抵汴,7月5日离汴,在开封一共15天,6月23日至7月4日12天中,除7月3日因雨停演一天外,均有演出。其中6月30日晚两场戏,7月1日为日、夜两场戏,除《霸王别姬》外,无重复剧目。此次献艺,梅兰芳所演,皆其名重一时之杰作:《洛神》是“梅兰芳独有歌舞佳剧”[10];《宇宙锋》“根据故宫秘本演出,错综变化,曲尽其妙”[11];《奇双会》乃“唱做并重,伦理佳剧”[12];“《别姬》一剧,描写英雄美人之末路,悲壮淋漓,观者变色,而梅博士演来,尤为名贵,《舞剑》一场,纯系内家路数,在平沪各地,每一出演,辄万人空巷,诚一世名剧也”[13];《凤还巢》为“梅氏独有秘本佳剧”[14];《红线盗盒》“梅君饰红线,与薛嵩对白时之侃侃发言多含意义,末场舞剑尤为出色当行”[15];《太真外传》“为梅君所排历史古装歌舞剧中最伟大者,头本精彩甚多,《华清赐浴》一场,尤为出色”[16];《四郎探母》更是“唱做兼重”、梅兰芳“生平拿手杰作”[17],而且梅兰芳饰铁镜公主,王又宸饰杨四郎,姜妙香饰杨宗保,王少亭饰杨六郎,陈月梅饰萧太后,魏莲芳饰四夫人,何润初饰佘太君,可谓阵容强大,珠联璧合。
梅兰芳对艺术一丝不苟,全神贯注,不稍敷衍,其精神令观众无限敬佩。当时报载:“梅博士自开演以来,所演者皆系生平最得意之拿手佳剧。戏虽重头,演时吃力,然梅君为报答各界雅意起见,不辞艰辛,特别卖力。”[18]
梅剧团其他人演出30场左右,其中有三国戏《失空斩》《白门楼》《射戟》《黄鹤楼》《连营寨》《定军山》,西游戏《金钱豹》《泗州城》,水浒戏《红桃山》,三侠五义戏《打棍出箱》等,戏码可谓精心设计,剧目可谓精彩纷呈。
所演诸剧之实际效果,郑剑西在其日记中有所评价,虽吉光片羽,亦颇为难得。如6月23日评朱桂芳之《盗灵芝》(即《盗仙草》)“出手稳快,真可一醒醉眼也”[19]。王又宸《黄金台》“平平无奇,盖扶病登场,得此亦差强人意矣”[20]。而“畹华《洛神》出场,四座哄动,余坐远,惜不辨面目,但仿佛艳绝耳。此君长余六龄,今四十一,望之犹若二十许也。嗓音益清越,灌满全场,真有绕梁之致”[21]。6月24日说:“畹华之全本《宇宙锋》,精彩极矣!无任自诩平生得意作也。身段、表情尤佳。哑奴甚得纤丝入扣,毫无累赘松懈之病,赖有此耳。”[22] 6月25日评:“又宸全本《琼林宴》,无大警策处。梅、姜之《贩马记》旖旎风光,更无傍匹,表情细腻处虽荀、程犹远也。王少亭之李奇亦称职。”[23] 6月30日说:“……《蟠桃会》,正打出手,朱桂芳精神抖擞,不类四十四岁人矣。次为《汾河湾》,畹华念唱皆有余味。又宸之须生,到汴以来,此为最佳。次为《射戟》,妙香特卖力气,为余、斐知音所致耶?《刺虎》,梅歌昆曲大精进,迥非十余年前可比,面部表情尤神妙,极写佯为欢笑,时时有君父之仇流露眉尖,绝作也。余谓此次义务戏,除《宇宙锋》外,此为亚军,他不足取矣。”[24]又如7月4日:“……全本《探母》《回令》,又宸今夕极卖力,真背水战矣,一叹。畹华扮相、台步最佳,唱、做亦极细致,《回令》请安,尤婀娜多姿,无怪人妖之目也。”[25]
可以看出郑剑西极为内行,看戏也非常挑剔,除了梅兰芳,只赞赏武生朱桂芳和小生姜妙香。在他眼中头牌老生王又宸也只“平平无奇”“差强人意”“无大警策处”,因王又宸在上海偶染小恙,到汴后一直未痊愈,总不在状态,直到最后一晚才“极卖力”“背水战矣”。7月2日郑剑西评“今夕之《别姬》较前为佳,刘连荣之霸王,居然称职矣。”[26]似乎6月26日那天的《别姬》并不理想,原因在于花脸刘连荣不称职。当然,也不能排除郑剑西有着自己的偏好。他在6月29日日记中说:“过联欢社与畹华坐谈,此君风度毕竟不凡。姜慧波尤有书生本色,不类伶官。斐叔则已脱离此界,余子直同鸡鹜耳。”[27]梅剧团几十人,他只欣赏梅兰芳、姜妙香、李斐叔三人,其余居然均被他视为“鸡鹜”。而且7月2日姜妙香很可能劳累至吐血:“慧波今日咯血甚剧,昨犹健甚,可怪也。畹华忧形于色。”[28]而郑剑西对梅兰芳,则不吝“四座哄动”“灌满全场”“仿佛艳绝”“嗓音清越”“纤丝入扣”等赞誉之词,其评价涉及嗓音、念白、唱腔、身段、表情、扮相、台步等,不仅有今昔对比,也把梅兰芳与其他演员对比,在纵横坐标轴上突出梅兰芳独步一时的精湛艺术、在剧界的显赫位置。
梅兰芳尚未到达开封,就引起了热烈反响。梅兰芳到开封前一周,开封就已聚集了数千人等待观看演出,不少是从外地赶来的,《河南民报》6月13日报道了当时开封各大旅馆人满为患的盛况:
自梅博士兰芳来汴演剧助赈消息传出后,吾豫人士,无不盼其即可到来,以饱眼福。尤以外县士女,心急难耐,日内来汴守候者已达数千人。客店旅馆,几有人满之患。而往振灾游艺会打探消息者,亦络绎不绝……[29]
《河南民报》6月16日再次登载了外地民众涌向开封,致使开封旅馆顾客“十倍于往昔”的情状:
本省振灾募捐游艺会请梅畹华博士来汴演剧一节,日来不惟该会星夜赶修人民会场,布置一切,即一般民众亦以梅之来汴演剧为难逢之会,是以迩来各旅馆公寓中,由外县来汴之顾客,恒十倍于往昔,即此足证梅之艺术高超、魔力伟大,有出寻常万万者。[30]
而观剧人数的暴增,使得剧场不得不连夜增修座位:
振灾游艺会以前三日戏票业经售尽,而前往购票者,反形拥挤。该会感觉座位太少,不敷应用,乃星夜派工加修座位,较之以前,增加数百……[31]
梅兰芳精彩的演技为当地群众带来了艺术盛宴。豫剧大师常香玉曾回忆,当年为了看梅兰芳的演出,正在密县跑高台的父亲提前预支了几个月的份子钱看了几场戏,从开封回来后常香玉的母亲“因为心疼钱,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和爸爸拼命”[32],可是常香玉的爸爸却兴高采烈地说:“开封这一趟没有白跑,钱没白花,梅兰芳的玩艺儿就是好,看人家的《游园惊梦》《天女散花》[33]就像逛仙境一样,心都醉了。”[34]河南坠子赵派创始人赵铮出生于1925年,地方文史研究学者刘海永撰文称,赵铮清晰记得1934年的情景:“开封人民太热爱梅兰芳了,观众热情地自发到车站迎接,车站广场全部是梅兰芳的‘粉丝’,争相目睹大师风采。人实在太多,梅兰芳不得不用手扶住电线杆才不至于被潮涌的人群挤倒,最终梅兰芳坐上小汽车安全离开车站广场。但是大姑娘、小媳妇、女学生却迟迟不肯走,她们一手拿小刀,一手把小手绢,凡是梅兰芳扶过的电线杆,她们疯一样地去刮梅兰芳留下的印痕,不到中午,被梅兰芳接触过的电线杆大部分都被刮断了。”[35]文中还说当时开封流传一句顺口溜:“不要爹,不要娘,不可不看梅兰芳。”[36]
救助灾黎是梅兰芳来汴义演的主观愿望,不管此行是否达到了目的,梅兰芳精彩的技艺、超凡的影响力,客观上却实现了河南戏剧尤其是豫剧与京剧的对话和交流,提升了豫剧的艺术水准,促进了豫剧的繁荣发展。
梅兰芳为当地演员提供了观摩学习的机会。梅兰芳遵从当地规矩,一到开封就邀请了当地老庙和戏剧公会诸理事喝茶,“当时梆戏班参加茶话会的有:义成班会首李瑞云、杨金玉,天兴班张予林[38]、‘小火鞭’,公议班杨吉祥等共6位代表”[39]。梅兰芳的到来势必影响当地戏班收入,梅兰芳曾对三个班表示他们的损失由自己承担,但当地人表示唯一的要求就是能够观摩学习梅兰芳的戏,梅兰芳答应每个戏班每天10张票,“演出11天,梅兰芳赠送300多张戏票,戏剧公会组织各班演员轮流观看了这次演出”[40]。这种现场密集学习,对提高当地演员的艺术水准,无疑颇有裨益。
梅兰芳与开封的戏曲研究者交往颇多。他于6月21日到达开封的当天下午就拜见了多位文化名人,除郑剑西、周寒僧外,其中就有戏曲爱好名流、著名书画家邹少和。邹少和(1872—1945),原籍江苏无锡,幼年随父游幕河南,定居开封。后赴京任职,因酷爱戏曲,结识了不少剧界名流。“京剧名演员姜妙香曾拜他为师学习绘画,对其十分敬重。”[41]辛亥革命后回到开封,“开封的京剧、豫剧青年演员多拜他名下”[42]。1937年邹少和完成《豫剧考略》一文。《十日戏剧》登载《豫剧考略》时,前有友人屈瑞五“附识”:
邹少和,原江南籍,寄居汴垣。青年时代,宦游京师,嗜戏剧,擅书画,尤喜与伶人游,如谭大王(鑫培)、陈夫子(德霖),皆与之过从甚善。故邹氏剧学极为渊博,而书画尤驰名海内,伶界中如梅畹华、尚小云、李万春、沈曼华辈,皆列邹氏门墙,坤伶中梁韵秋、陈素真,亦为邹氏之弟子,其中尤以沈曼华及陈素真之画,为邹氏一手所造成!邹氏因寄居梁苑有年,故对于河南梆戏亦甚有研究,陈素真之新戏,如《涤耻血》《女贞花》《三拂袖》等数剧,虽为樊粹亭[43]君所执笔,而无一非请益于邹氏者。[44]
可见邹少和除书画外,对京剧、豫剧均颇有研究。他自己也说:“…… 及游京华,观光上国,歌楼舞榭,履迹尤频,迩时京剧班中之杨月楼、汪桂芬、余紫云、刘赶三、孙菊仙、俞菊生、王楞仙,晋梆班中之侯俊山、田际云辈,皆及见之……”[45]他又是梅兰芳、姜妙香、尚小云、李万春、沈曼华、梁韵秋、陈素真等京剧、豫剧名伶的老师,很难说他的戏曲活动和戏曲理论不受梅兰芳等京剧人的影响。譬如,他谈到河南梆戏名伶,均与京剧名伶相对应:“……红净张才,嗓音高亮,如孙菊仙。王海宴,苍老浑厚,身段稳重,如汪桂芬。老生秦大成,唱念作打,均臻绝诣,如谭鑫培。正旦郎高,清圆委婉,如陈德林[46]。秦金声如王卿瑶[47]。李金成如朱幼芬。小生张小春,嗓音清脆,扮相文雅,如朱素云。三花面李德魁,口齿清利,滑稽善谑,无俚俗气,如刘赶三……”[48]说到坤伶,他还把陈素真与梅兰芳相提并论:“豫剧向无坤伶,近十年来始有之,就中陈素真者为坤伶之翘楚,珠喉玉貌,举止娴雅,能造新声,尤工表演,一时以豫剧中之梅兰芳目之……”[49]而他对别人看重京昆、轻视豫剧的态度颇不以为然:“尝谓昆黄如珠玉锦绣,梆剧如布帛菽粟,清庙明堂之什,劳人思归之篇,宜并收不宜歧视也。”[50]
郑剑西早年在京结识言菊朋、余叔岩、陈德霖、王瑶卿、姜妙香及四大名旦等京剧名伶,“曾拜一代琴圣陈彦衡为师,学习京胡演奏”[51],1947年冬在梅兰芳的帮助下,在上海举办过书画展。这位精通琴棋书画的“瑞安才子”,1929年、1930年陆续出版了《二黄寻声谱》正、续编,1930年至1944年一直生活在河南,曾与樊粹庭合创豫剧《女贞花》等剧本,写过《观〈霄壤恨〉后》[52]、《评豫声新剧〈涤耻血〉》[53]等剧评,其《从民间艺术谈到河南戏剧》一文虽谈河南戏剧,却时常把豫剧与京剧作对比,如“……反复咏叹,是河南梆子特点,腔调多质朴有古趣,听过二簧再去听他,就好像吃了鱼翅燕窝再尝猴头鹿角菜(两样都是河南特产的山珍),觉得分外别致似的”[54]。在郑剑西眼中,河南梆子与京剧,一个村气扑人,另一个雍容华贵,但同时他也说:“我倒以为这敢情就是未经雕饰的民间艺术,能够流传到如今,总还有他们的立场,不可只顾一味讪笑。”[55]这正是他参与河南戏剧改革,提倡河南梆子向京剧学习的原因。郑剑西与邹少和一样,于京剧、豫剧皆是行家里手,可谓京剧、豫剧两栖人才,也是京剧、豫剧沟通交流的纽带。
20世纪30年代,本就是戏窝子的开封剧坛尤其兴盛,豫剧名演员逐鹿开封,各派相互学习竞争,此时梅剧团一百余人来到开封,河南本土演员与京剧演员互相学习势在必然。郑剑西7月1日日记记载,当晚看完梅兰芳《太真外传》后,他“与鋆心同过联欢社。泥慧波为余说《孝感天》《黄鹤楼》两剧。鋆心请其说《群英会》琴歌一折。鋆心又为余录《叫关》全词。归已二时,与鋆心闲话到晓。鋆心返郑州,已有微雨”[56]。鋆心是专程从郑州来观摩学习的,而且与姜妙香、郑剑西等人均有互动,可惜笔者多方咨询、查找,未曾明了“鋆心”为何许人也。郑剑西7月2日日记还说:“此次办成鬘华拜梅、姜二人为师事,极快意。此子从此登龙矣,可慰!”[57]鬘华,即京剧名旦沈曼华,著名老生演员筱兰芬的丈夫。他能够在同一天拜师梅、姜两位大腕儿,是郑剑西在开封促成的,他后来改唱小生,一直与荀慧生搭档。据陈素真《到北平学戏》[58]一文回忆,卢沟桥事变前夕她应樊粹庭之邀到北平学艺,沈曼华为她介绍了富连成的范富喜、赵绮侠(即赵绮霞)两位师傅,让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虽然因时间很短只学到一点点京剧武打功夫,但是已经可以在当时的豫剧舞台上称王称霸了。常香玉在其回忆录里说,她的父亲张茂堂本是京剧迷,特别注重向兄弟剧种学习,曾专门请京剧师傅马九、葛燕庭来教她武功。1935年常香玉在开封第一次看京戏,她说自己魂儿都被勾走了,因为惊叹于《泗州城》一女战四男、银枪满台飞的打出手,夜不成寐,半夜起来练习。父亲给她请来了京剧师傅杨老大,一个多月后她终于拿下了这出戏。常香玉说:“就在1936年农历八月十五的前几天,我一连演了三场《泗州城》……那三天,池子里座无虚席,站厢里更是挤扛不动……”[59] 13岁的常香玉能如此叫座,得益于她有一个喜爱京剧、不断引导她向京剧学习的父亲。最值得欣慰的是,河南梆子舞台上自此有了“出手戏”。
当然豫剧之于京剧自有其价值和意义。1936年郑剑西发表《从民间艺术谈到河南戏剧》一文,提道:“去年御霜看过陈素真的戏,还愿意拿《荒山泪》的脚本换他的《桃花庵》呢!”[60]而梅兰芳排演的最后一出戏就是由豫剧改编的《穆桂英挂帅》。
京剧于清末民国传入开封,之后演出不断。清道光三十年(1850)“程长庚率班到开封演唱”[61]。庚子事变,帝后西迁,1901年御驾回銮,“途径开封,正值慈禧生日,京剧演员葛文玉、刘寿臣、张伸福、贺桂福、范宝亭等,在行宫演剧数日”[62]。宣统二年(1910)“1月1日,开封丰乐园戏院建成。由京剧演员芙蓉颦率班首场演出。…… 5月30日,丹桂班刘奎官、张寿山、筱月来、葛文玉等在丰乐园演出”[63]。1913年“2月15日,刘艺舟等应邀在开封丰乐园首次演出《隔帘花影》。3月,刘艺舟在开封组建梁苑新新社,先后在开封丰乐园、福建会馆演出《铁莲花》等戏”[64]。1915年“12月4日,京剧演员汪笑侬应邀到开封东火神庙同义班演唱”[65]。
梅兰芳来汴演出再次激活了开封的京剧市场,邀请京剧名角来汴演出更为频繁。1934年“11月21日,京剧演员高庆奎、筱翠花等在开封河南大舞台上演创作剧目《庄子》(又名《敲骨求全》)”[66]。1935年“3月22日,京剧演员徐碧云等在开封河南大舞台演出《绿珠坠楼》……6月7日,京剧演员徐碧云等为河南大学演出《樊梨花》。6月12日,京剧演员程砚秋在开封广智院演助赈戏三天。俞步兰主演《忠孝全》、侯喜瑞主演《青风寨》、王少楼主演《南天门》、程砚秋主演《奇双会》。票价分三元、二元、一元、五角四种”[67]。1935年“8月22日,京剧演员李洪春在开封广智院演出连台本戏《关公》”[68]。1936年“5月12日,京剧演员尚小云等70余人到开封广智院演出。主要剧目有《白素贞》《峨嵋剑》《汉明妃》等”[69]。1937年“2月13日,京剧演员马最良、吴素秋等在广智院演出《双姣奇缘》”[70]。“继1934年梅兰芳来开封演出后,荀慧生也在开封醒豫舞台表演了拿手剧目《金玉奴》……两年后他再带‘荀慧生京剧团’到开封演出,这一次表演的是拿手好戏《红娘》。”[71]
梅兰芳此次义演也让开封人的眼界打开,“这次演出盛况空前,轰动一时,并带动了开封的业余京剧活动,不少业余京剧组织纷纷成立”[72]。郑剑西也曾于1940年10月21日“在洛阳成立国剧研究社”[73]。
遗憾的是,1934年是梅兰芳唯一一次到开封。1936年广智院经理的梁子恪拟邀梅兰芳到开封商演,则出现了多人组织的“拒梅运动”。他们认为“豫省灾情奇重,民众已不堪再受艺员及经理剥削”,“国难严重,不应再以戏剧来麻醉民众”,“开封以献艺为生之艺员,不下数百人,若梅氏来汴,则各艺员必受其影响”。[74]这其实并不是反对梅兰芳,而是对“欺骗艺员之能手,榨取观众金钱之吸血虫”[75]的梁子恪不满,因此李文哲建议如果梅兰芳来开封商演,则应“不出演于广智院”,“最好演一二日义务戏,或取价低廉”[76]。不过,梅兰芳最终并未成行。
河南是戏剧大省,开封是戏曲之乡,开封戏曲源远流长。开封之繁华以北宋为最,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多有记载,这里勾栏瓦肆遍地,百戏杂陈,文化娱乐极其繁荣。“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朴出生于开封,明杂剧著名作家朱有燉封藩于开封。清至民国,开封戏曲演出依然非常活跃,脱稿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的现实主义小说《歧路灯》,涉及活跃于开封的戏曲剧种就有十几种。《秦香莲》《探阴山》等大量包公戏以及《救风尘》《打銮驾》《杨排风》《野猪林》《窃符救赵》《狸猫换太子》等戏曲故事均发生在开封。开封还孕育了河南梆子五大流派之一祥符调,民国时期陈素真、阎立品、马金凤以及常香玉等豫剧名旦均先于开封成名,后扬名全国。梅兰芳等京剧大师来汴演出,促进了京剧与豫剧的交流融合,活跃了开封的演出市场。对河南豫剧史,研究者颇多,可惜京剧与豫剧的交流以及河南京剧史一直未引起学界高度重视,这正是笔者撰写此文的目的:再现梅兰芳1934年开封义演和反响,发掘其深远影响,不仅有助于梅兰芳研究的细化和深入,有助于开掘开封这个历史文化名城丰富的文化内涵,更希望可以抛砖引玉,挖掘京剧、豫剧的对话和交流,深入研究河南豫剧史、京剧史,进而推进整个戏曲史研究。
(李小红,中国戏曲学院戏曲研究所、北京戏曲文化传承与发展研究基地副研究员;原载《戏曲研究》第116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1年1月版)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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