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姑》与清代宫廷承应戏中的农民看戏

文摘   文化   2024-11-11 08:02   北京  

许鑫辉  

《胖姑》是北昆经典折子戏之一,尤以韩世昌的演绎闻名。戏文讲述胖姑、王留[1]姐弟俩住在长安城郊,适逢唐僧饯会,同去看热闹,回家后向爷爷演说饯会社火的故事。其戏文可溯源至元人杨暹(后改名讷,一字景贤)《西游记杂剧》,但是演出的流行直到清代乾隆以后才有较多文献佐证。《胖姑》不仅被编入宫廷大戏《昇平宝筏》,又见于《缀白裘》与《天后宫行会图》。依照文献时序而言,《昇平宝筏》编收《胖姑》是此一剧目在清代流行的重要节点。


关于宫廷大戏与前代戏文的关系,学界较多探讨剧目传承与改编策略。[2]一般认为《胖姑》文本较元杂剧改动不大,讨论有限。若将参照视野转向清代承应演戏,则能探讨文人创作的戏曲如何在民间与宫廷之间流动等新问题。[3]承此,本文将比对清代《胖姑》的主要版本与相关戏文,试图呈现《胖姑》进入宫廷承应演出的历史进程,从戏份增删、演出情境等方面说明《胖姑》的民间元素如何满足宫廷看戏对政治、娱乐的双重需求。


一 康熙本《昇平宝筏》没有“胖姑演说”


张卫东介绍昆弋班表演《胖姑》与《北饯》有连演的传统。[4]一场戏先演唐太宗朝臣饯送陈玄奘西天取经,再演胖姑戏仿社火。这一紧密的衔接不见于小说,是西游戏曲特有的:《西游记杂剧》第二本第五出《诏饯西行》后接第六出《村姑演说》。戏文的衔接可以追溯到元末,是否表演传统也本自元末?


今人表演《胖姑》所用戏文和杨暹的相近,但《北饯》戏文更接近元人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诸侯饯别》[5],连演传统所用戏文源自不同的元杂剧。两个杂剧的戏文何时整合到同一演出中?元明的情况无从得知,清代则有迹可循。


《缀白裘》编录乾隆时期民间昆曲演出剧目,收有《安天会·北饯》与《安天会·胖姑儿》。张净秋整理了《安天会》存留状况表[6],从中可见《胖姑》仅收入乾隆二十九年(1764)金阊宝仁堂刊《缀白裘新集初编》,《北饯》与另外两出西游戏《回回》《认子》则一并出现在其后版本中。没有一个版本《缀白裘》同时收录两者。加上《安天会》原本亡佚[7],无从得知民间如何整合《诸侯饯别》与《村姑演说》。反倒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昇平宝筏》第二本第十六出《饯送郊关开觉路》、第十七出《胖姑儿昌言胜概》,曲词正好分别源自吴昌龄、杨暹。《昇平宝筏》在宫廷屡屡上演,大致分康熙、乾嘉、道光及之后三个阶段。[8]排比各时期戏文出目,可知宫廷大戏整合《北饯》与《胖姑》的过程。


《昇平宝筏》戏本在康熙时期成型。康熙帝谕旨云:“《西游记》原有两三本,甚是俗气。近日海清觅人收拾,已有八本,皆系各旧本内套的曲子,也不甚好。尔都改去,共成十本,赶九月内全进呈。”[9]康熙戏本(岳小琴本、古吴莲勺庐抄存本)均只有《集巨卿灞桥饯别》1出,上场诗和曲文与吴昌龄的基本对应。岳小琴(清康熙抄本)本各出还标示“原本”“原本改”“新增”“重改”“重做(作)”,唯独《饯别》标为“原本未曾发出,今仍用”。[10]推其意思,宫廷此前未在大戏中搬演《饯别》。


乾隆初年,张照奉旨改润戏本。今存乾隆戏本,不论是大阪本系统还是九集本系统[11],都连演“饯别”与“胖姑”情节,且让王留、胖姑在饯会预先登场。大阪本第二本第十七出《奉敕送行群宰辅》开场即云:“(杂随意扮众男女乡民。丑扮王留儿戴脑包,穿喜鹊衣,系腰裙。旦扮胖姑儿,穿衫背心,系汗巾,从上场门上。同白)我们乃长安城中众百姓是也。”[12]戏文至典膳送茶时再次提醒:“(杂随意扮众宫戏呈技人,同从上场门上。各随意发诨承应宫戏科。众男女乡民、王留儿、胖姑儿,各从两场门分上,作拥挤争看科……)”[13]这些科介交代了王留、胖姑看戏的情景,为下一出胖姑演说做铺垫。张照不仅整合杨本、吴本西游戏曲[14],还在戏文中设计了前后呼应。


道光之后,宫廷演戏规模缩减。节本《昇平宝筏》删掉《胖姑》,保留了《十宰饯别》。[15]与此同时,折子戏《胖姑》成为宫中热门的西游承应戏。[16]


二 乾隆以后“胖姑演说”的文本变动


磯部彰、张净秋曾比对各个版本的《昇平宝筏》。他们认为各本《胖姑》曲词一致,宾白略微不同。[17]实际上,清人《胖姑》不仅相较元代戏文有变动,还存在宫廷、民间两条演变脉络。今见保存《胖姑》完整曲文的文献,除去《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以下简称“杨本”),基本上是乾隆以后的。本文从宫廷与民间对照的角度选取清人八种代表性版本:


1.大阪府立中之岛图书馆藏内府四色钞本《昇平宝筏》第二本第十八出《备言胜饯胖姑儿》(以下简称“大阪本”)


2.乾隆十一年(1746)《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六十七双角套曲《西天取经》(以下简称“九宫本”)


3.乾隆二十九年(1764)《缀白裘新集初编》卷四《安天会·胖姑儿》(以下简称“缀白裘本”)


4.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内府钞本《昇平宝筏》第二本第十七出《胖姑儿昌言胜概》(以下简称“九集本”)


5.乾隆五十七年(1792)《纳书楹曲谱》续集卷三《西游记·胖姑》(以下简称“纳谱本”)


6.光绪四年(1878)单出昆腔曲谱钞本《胖姑》(以下简称“光绪本”)


7.傅斯年图书馆藏昆曲钞本Sup634[18]《胖姑儿》(以下简称“傅1本”)


8.傅斯年图书馆藏昆曲钞本Sup898《胖姑儿》(以下简称“傅2本”)


其中,1、2、4、6出自宫廷,3、5、7、8代表民间。下面说明清人文本的变化。



曲词上,清人各本都有衬字。清人改编的基础或非今存万历本《西游记杂剧》,而是另一个新添衬字的版本。另外,清人各本有异文。较早的大阪本、缀白裘本各有与杨本不同之处。以二者为基准,根据异文相似度可以分出“大阪本、九宫本、九集本、纳谱本”与“缀白裘本、光绪本、傅1本、傅2本”两组。两组内部又有演变,如傅1本、傅2本较之缀白裘本出现更多俗字。且以【七弟兄】一曲[19]为例:


(1)杨本(姑唱)

我鑽在這壁,那壁,没安我這死身巳。滚將一個䃙碡在根底,脚踏着纔得見真實,百般打扮千般戲。[20]


(2)大阪本(同唱)

○○○○○,○○,○○○○此○矣。○○○箇○○○〔我這〕跟○,○踹○○○○切○,○○〔兒樣〕○○○○○。[21]


(3)九宫本

○○○○○,○○,沒○○○此○矣。○○○箇○○○〔我這〕跟○,○踹○○○○○○,○○〔兒樣〕○○○○○。[22]


(4)九集本(姑唱)

○○○○○,○○,沒○○●此○矣。○将○○○○○〔我這〕○○,○○○○○○○○,○○〔兒樣〕○○○○○。[23]


(5)纳谱本

○○○○○,○○,○○○●此○○。○○○○轆轤○〔我這〕跟○,○踹○○○○○○,○○樣●○○○。[24]


(6)缀白裘本(贴唱)

○攅○这○,○○,○○○○○○○。○将○个○○○〔我这〕○低,○○○○○○○○,○○〔兒便〕○○○○○。[25]


(7)光绪本(旦丑仝唱)

○○○○○,○○,後○○○○○已。○○○○○○○〔我這〕○○,○○○才○○誠○,○○樣●○○○○。[26]


(8)傅1本 缺词牌名

○○○○○,○○,○○○○此○已。○将○○○○○〔我这〕跟○,○踹○○○○○实,○○樣兒○○○。[27]


(9)傅2本 缺词牌名

○攅○○○,○○,株按着这厮○己。○将○个駱駝○〔我这〕○○,○踹○才○○○寔,○○樣兒○○○。[28]


清人各本所添衬字几乎一致。大阪本新改“此身”“脚踹”,缀白裘本新改“攅”,傅2本兼有这些改动又新添“骆驼”等。


更值得注意的是曲词的演唱安排。缀白裘本由贴旦主唱,代表民间演出的情况。宫廷则存在独唱、同唱两种演唱安排。如【七弟兄】所示,大阪本旦、丑同唱,九集本改由旦主唱,光绪本是同唱。清后期宫廷《恩赏日记档》《差事档》中,承应戏单附有主唱演员姓名,其人数变化可为辅证。如嘉庆、道光时期《胖姑》之后记载“福寿”“王三多”“苏长庆”,咸丰时期记载“何庆喜、夏庆春”“何庆春、何长喜”。[29]不同时期演唱安排有变化。


宾白与科介有四种文本可堪比较。以杨本为参照,大阪本、九集本归为第一组,缀白裘本、光绪本归为第二组。其差别如下:


1.爷爷张老头及其脚色。杨本“老张上”,大阪本“外扮张老”,九集本“杂扮张老”。第二组皆为“付上”,光绪本改名“积善村王老儿”。


2.上场诗。杨本“吏胥不诈下村乡”,大阪本“役胥不许下村乡”,九集本“吏胥不许下村乡”,缀白裘本“吏胥不许下村庄”,光绪本“吏书不许下村庄”。第一组的“拜上苍”,第二组作“答上苍”。


3.弟弟的名字。第一组为王留儿,第二组为王六儿。


4.夸胖姑儿心精细之角色。第一组是张老,第二组是王六儿。


5.称耽误农活之角色。杨本为胖姑说看戏误了生活。大阪本为张老头说看胖姑与王留演说误了生活。九集本、缀白裘本、光绪本皆无。


6.唐僧起身。第二组宾白增加爷爷关于唐僧起身与否的问句。缀白裘本增“(丑)个歇是要起身哉”“丑推贴背,付仝下”。


两组内部又有后出版本科介简化的状况。例如,第一组,九集本删去大阪本张老的“那是玉带”和两处“虚白科”的科介;第二组,缀白裘本新增的“(丑)说鸟话的”“(付)……吃些芸芸芝麻去。(丑)倒用得着哉”“(丑推贴背,付仝下)”,皆不见于光绪本。[30]


要言之,清代《胖姑》各本曲牌基本一致,但唱词、念白、脚色、科介较之杨本皆有变动。一方面,异文可以分成宫廷、民间两条脉络,异文变动背后是宫廷与民间的表演有区别。如九集本新增提示含有“寿台”[31],可见宫廷舞台从单层变三层。另一方面,异文变动反映清代后期宫廷与民间戏曲演出的深层联系。分组中,纳谱本虽是民间文人编录,曲词却更接近宫廷文本;光绪本虽属宫廷,反而接近缀白裘本,吸纳了民间演出的宾白、科介。某种程度而言,文本不断变动是戏文流行的结果。何以《胖姑》在宫廷长演不衰?


三 宫廷大戏用四民戏份彰显天下昇平


清宫重编西游戏取名《昇平宝筏》,已奠定旨意:“旧编的唐家贞观,新演的昭代昇平。”[32]宫廷演剧特别安排士、农、工、商群体登台,展演盛世太平。胖姑一家是西游故事边缘人物,进入大戏表演,与其农民身份有关。


《昇平宝筏》不乏“杂扮众百姓”[33]的科介提示,更有单独出目表演四民生活。此类戏份与西游故事本身联系薄弱,与皇帝的观剧需求有关。康熙岳小琴本《昇平宝筏》有一批单出的四民戏,在乾隆时期被大幅删改。大阪本、九集本相较岳小琴本,增删如表1:


表1 康乾时期《昇平宝筏》四民戏份增删对比[34]

 

岳小琴本描绘四民的单出包括商人、农民、游客、佛徒各色人物。张照新编的大阪本保留了6.1,删去其余10出。[35]《贺青阳尧天舜日》写东皇帝君在元旦赏赐唐皇帝一年好收成,百姓欢喜。张照新增5出,其中3出与西游故事无关。《民乐昌期享太和》安排12个农夫、8个牧童、8个猎户与4个秧歌歌手表演农忙;《祈雨四民环谒庙》讲城隍庙求雨,道士与和尚争吵,被童子、农夫嘲笑不虔诚;《沾濡惠泽时中庆》演农夫、村妇、牧童趁着澍雨初晴领取仔种。另外两出由西游故事衍生,《备言胜饯胖姑儿》情节如前文所述,《渔妇溪边饮酒欢》有16个渔婆在女儿国子母河边歌颂四季安乐。


张照的增删使得四民戏份集中于农耕。这契合乾隆帝早期政治关怀。《御制诗初集》收录清乾隆元年(1736)至十二年(1747)的诗作,《初集诗小序》云:“积至今以数千百首计矣,而较晴量雨、悯农疾苦之作为多。”[36]且举两首与《胖姑》戏文暗合的诗为例。乾隆六年(1741)有诗云:“停銮问农事,献曝见民心。户有仓箱积,人多乐豫吟。”[37]皇帝下诏免去田租,农民感戴。大阪本《胖姑》上场诗“役胥不许下村乡”亦云官吏不来收租,农民有好收成。乾隆七年(1742)秋《郊行杂咏》云:“社鼓声催达远村,菜畦瓜架间篱垣。老翁才放眉头蹙,煮饼蒸糜独弄孙。”[38]社日喧闹的鼓声传到郊村,老翁心情愉悦,煮食给孙儿吃。这与《胖姑》中孙辈看完社火回来吃爷爷煮的“粉合落”相似。


到了九集本,表演四民生活的单出戏目基本被删净,只剩下《胖姑》。删去的出目有的被换成西游故事,有的被改作唐太宗征讨颉利的情节。[39]华玮等指出,九集本用朝臣武功替换大阪本百姓安乐的戏份,事关帝王喜好与皇权展示方式的变更。[40]换言之,演出所用戏本因应政治背景而改换。磯部彰推测乾隆五十五年(1790)万寿节《昇平宝筏》用大阪本供外国使臣观看[41],但无论乾隆时期演出使用哪种戏本,都有《胖姑》。为何只有《胖姑》保留?


四 戏中戏结构与承应戏中的村民看戏


《胖姑》在四民戏份中嵌入戏仿唐僧饯会的表演,形成戏中戏。[42]这一结构使得《胖姑》可以满足更多的观戏需求。胖姑、王留回到村中,爷爷说:“恁来家了,看什么社火?对我细说一遍。”[43]【雁儿落】至【梅花酒】四支曲词演说社火,分别展示院本、高跷、耍旗、傀儡。宾白呈现了爷爷看戏的反应,也衬托出孩童无知的一面,制造了滑稽效果。赵景深云:


其中插叙村姑观看唐僧和社火,显然是与睢景臣《汉高祖还乡》同出一辙的,都是叙乡下人的不曾见过世面,以致闹出许多笑话,昆剧场中常演的《胖姑》即搬演此折。[44]


胖姑等村民看热闹的滑稽形象,在明清戏曲中有传承。明杂剧《杨升庵诗酒簪花髻》宾白云:“(二丑扮村男女上)则王留、胖姑每都来看痴子去。”末扮杨慎唱道:“引得那王留儿足力力紧地随,逗得那胖姑儿气吁吁声喘息。”[45]胖姑在此剧中由丑扮演,并以村童看戏的形象供人取乐。


康熙年间,曹寅十折承应杂剧《太平乐事》[46]第五折《风花雪月》明显化用《胖姑》。戏文讲长安城外的庄农带着孙子王留去看社火。上场诗云:“外免差徭地免粮,青山绿水好村庄。三餐饭饱真无事,独倚藜条晒夕阳。”宾白云:“今日上元节届,村中庄健儿郎都去搬演社火,不免唤了王留,同到社树边旁三叉路口看看去。”丑扮王留在内场答道:“爷爷消停,奶奶给我豆炒吃哩。”[47]这些设计与杨暹接近。洪昇看出此剧典出元杂剧,康熙四十二年(1703)题词云:“比之吴昌龄《村姑演说》,尤错落有古致。”[48]


曹寅的戏文还安排姑夫承担“胖姑演说”的功能。姑夫进城卖扇子,看了热闹回来,向庄农介绍所见云“乔妆甚风花雪月,笛鼓频嘈”,这是看了风、花、雪、月相关的4出杂剧。[49]村民在旁打趣道,农村也有两袖清风、妇人如花、雪中送炭、光头如月凑成风、花、雪、月。[50]人物间的嬉闹扮演形成戏中戏。


由农民看戏构造戏中戏也见于其他节令承应戏。戴云谈论清宫戏本中的社火所举《庆乐长春》《丰绥谷宝》皆为农民看西游戏。[51]两者和《胖姑》一样,外层是村民看社火,内层是西游戏。西游戏往往呈现简单,重点在外层与内层的互动形成娱乐效果。《丰绥谷宝》第六出《京垓喜颂》宾白云:“(士农工商白)好戏,好戏。(耆老白)逢场作戏,摆个当儿,取乐取乐。”[52]《庆乐长春》第五出《社赛勾龙》戏班省略表演孙悟空偷桃、盗丹,为此主持社火的耆老连连发出“罚戏钱”的叫喊,甚至说“不要欺负我们乡下人不懂得《西游记》”。[53]耆老的不满逐次被掌班人化解,最后皆大欢喜。


《京垓喜颂》《社赛勾龙》所看的西游戏正是出自《昇平宝筏》。《京垓喜颂》逢万寿节,村民献戏酬神,看昇平班演《火云洞》。假牛魔王围场打猎的曲词“小的们(唱)把围场摆列,獐儿走,兔儿奔”“收围快转家门”[54]就来自《昇平宝筏》。[55]《社赛勾龙》戏文直言来自《昇平宝筏》,云:“(众乡民白)掌班的,今日搬演的是什么故事?(掌班人白)孙猴儿偷桃,《昇平宝筏》一轴子。(众乡民白)《昇平宝筏》好,又吉祥,又热闹,好看的。”[56]承应戏为何特别结合西游戏与村民看社火?除了合乎乾隆帝观赏戏中戏的趣味,或有其他功能。


五 特定节令聚集民俗表演与备言社火


前人已经道明,承应戏通过仪典[57]与“逾度的美学”[58]实现政治功能。但《胖姑》与两者不同。同样展示农村土特产,《胖姑》以一句“糁子面合落儿带葱齑”[59]带过,《万民感仰》让山东、河南、山西、四川、广东、浙江、江西、江南的耆老逐一呈上土特产,歌颂稼穑丰登。[60]《胖姑》的表演既无仪典规模,也没有运用逾度的美学。今人演《胖姑》讲究文戏武唱。[61]舞台上只有三个人,看点是演员之间的配合以及模仿社火的身段。以滑稽的戏仿集中呈现民间社火,使皇帝等看戏人“与民同乐”。这是宫廷承应戏另一种发挥政治功能的途径。


清宫燕九承应戏多要戏仿社火。正月十九日丘处机寿诞,北京白云观设有社火,戏文多以此为背景。《备言社火》演98岁的王德贵与妻子许氏在家中,等两个孙女从白云观回来演说所见的各样耍戏。[62]《太平胜事》中,社火表演者赶往白云观,秧歌童子、耍傀儡人、跑竹马童子、月明柳翠扮演者、五虎棍人和赵太祖扮演者,依次上场。[63]民间在白云观过燕九,皇室则在圆明园布置各国杂耍技艺。《养吉斋丛录》谓乾隆年间:


每岁正月十九日,例有筵宴,奉宸实司其事。是日侍卫处请派大臣管西南门,善扑营进撩跤名单,掌仪司进玩艺名单(有西洋秋千、罗汉堆塔、回子音曲、善扑营花跤、高丽跟头诸名目,点出某项则预备)。香山等营亦有呈进。其地为楼九间,楼下设御座,楼上为内廷主位坐次。内廷王公大臣及朝正外藩各国陪臣,皆得赐观。[64]


内臣、藩臣逢节日觐见,这说明表演有政治外交的意义。大臣新年便到京城,而新年到燕九之间有系列活动。除了上元日诸臣在同乐园听戏[65],乾隆帝还设立买卖街观赏民风。《竹叶亭杂记》云:


高庙时,每新岁园中设有买卖街,凡古玩估衣以及茶馆饭肆,一切动用诸物悉备,外间所有者无不有之,虽至携小筐卖瓜子者亦备焉。开店者俱以内监为之。……各大臣至园,许竞相购买之。各执事官退出后,日将晡,内宫亦至其肆市物焉。……馆肆中走堂者,俱挑取外城各肆中之声音响亮、口齿伶俐者充之。每俟驾过店门,则走堂者呼茶,店小二报账,掌柜者核算,众音杂遝,纷纷并起,以为新年游观之乐。至燕九日始辍。盖以九重欲周知民间风景之意也。[66]


买卖街也在同乐园。所以,皇室成员、朝廷大臣、外国使者既能在元宵节看《昇平宝筏》欣赏《胖姑》戏仿社火,又能在模仿民间的商业街购物,还能在燕九看外国杂艺。圆明园成了一个展演风俗的政治空间。



图1《天后宫行会图·随议判姑学舌圣会》

 

有意思的是嘉庆帝反而认为《胖姑》过于粗俗。[69]嘉庆元年(1796)十二月皇帝传旨谓《胖姑》等“十九出于本月初二日旨意皆不许插单,狠俗,候上点再唱”[70]。民俗进入宫廷展演或面临不雅的问题。但从恩赏记录来看,嘉庆二十四年(1819)七月十九日皇帝于三无私殿又准许《胖姑》承应。[71]晚清时,《胖姑》曾在正月节庆、二月十五、二月二十八(孝全成皇后生日)、五月十一(静皇贵妃生日)、八月初十(道光生日)、十月初十(慈禧生日)等日期上演。[72]从其频繁承应皇室生日而言,不论是雅是俗,《胖姑》都以出色的娱乐价值吸引着宫廷观众。


结 语


在十本二百四十回或是节本《昇平宝筏》的限定规模里,戏份增删牵涉政治、娱乐等多重考量。张照新增《胖姑》成为康熙本和乾隆本《昇平宝筏》的区别点。《胖姑》取源元杂剧,用戏中戏的形式结合西游戏和农民看社火,属于四民戏份。康熙、乾隆时期都有新编四民戏份,却逐渐被剔除,唯有《胖姑》保留。其表演不仅满足由农事指向颂圣的政治需求,还以村童戏仿社火的形式制造滑稽效果。戏文的存留展现了政治的变动性和娱乐的稳定性。


乾隆以后,《胖姑》既承应于皇家节令,又巡游于民间社火。从演出角度比刊今存戏文版本,可见宫廷、民间有各自的文本脉络,同时两者之间仍有流通。乾隆为太子时作《帝京杂咏》,其四云:“池水皆成瀍涧泽,宫墙常透市朝音。大家真是同民乐,不异薰风解阜心。”[73]宫墙隔开宫廷与民间,却有声音相接。诗中所谓“同民乐”表达了帝王之家与民同乐的政治姿态。但是和百姓乐成一片不符合政治现实。节令时节在宫廷中扮演民俗,如《胖姑》一般,则契合帝王所需。

 

(许鑫辉,香港浸会大学孙少文伉俪人文中国研究所副研究员;原载《戏曲研究》第130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7月版)



【注释】

[1] 戏文或作“胖姑儿”“王留儿”,为行文简便,论述统一称“胖姑”“王留”。

[2] 宫廷大戏研究相关成果,参见丁汝芹《清宫演剧研究之回溯》,《戏曲研究》第110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22—136页;胡光明、华玮《清代宫廷戏曲文献与演剧研究:成果与展望》,《梅兰芳学刊》第4辑,学苑出版社2020年版,第347—363页。《昇平宝筏》改编研究相关成果,参见胡淳艳《清宫“西游戏”的改编与演出——以〈昇平宝筏〉为核心》,《戏曲艺术》2006年第4期,第111—116页;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版,第316—357页;[日]磯部彰《〈昇平宝筏〉之研究》,《文学遗产》2013年第5期,第84—100页。当代书刊“昇”“升”二字各有使用,本文统一改作“昇”。

[3] 陈靝沅呼吁关注宫廷、文人、民间三类戏曲间的相互影响,参见陈靝沅《关于明清宫廷演剧研究的几点思考》,载故宫博物院编《明清宫廷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一辑),紫禁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473页。近年宫廷演剧研究深化,成果参见朱万曙等主编《清代戏曲与宫廷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

[4] 参见张卫东《谈〈胖姑学舌〉》,载《赏花有时 度曲有道:张卫东论昆曲》,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183页。

[5] 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载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记戏曲集》,辽海出版社2009年版,第82—133页;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残),载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记戏曲集》,第76—80页。今人戏文参见北昆演出以及北方昆曲剧院创作研究室编《昆剧曲谱 昭君出塞 胖姑学舌》,音乐出版社1960年版,第32—42页。

[6] 参见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第85—87页。

[7] 参见李修生主编《古本戏曲剧目提要》,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627页。该书谓本事出自《西游记》第五回至第六回,则情节与唐僧无关,何以《安天会》有《北饯》《胖姑儿》,待考。

[8] 参见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第220页、第254页。

[9] 《圣祖谕旨二》,载故宫博物院辑《掌故丛编》,广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版,第19a页。

[10] 参见《昇平宝筏》,北京大学图书馆藏24册清抄本,目录页;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第114—124页。

[11] 版本系统参见[日]磯部彰《〈昇平宝筏〉之研究》,《文学遗产》2013年第5期,第84—86页。

[12] [日]磯部彰编著《昇平宝筏》(第4册),日本东北大学出版会2013年版,第167页。

[13] [日]磯部彰编著《昇平宝筏》(第4册),第174页。康熙本第廿八折此处用【鹊踏枝】,承袭吴昌龄本【金钱花】唱尉迟恭杀敌,参见张照《昇平宝筏》,载殷梦霞选编《郑振铎藏古吴莲勺庐抄本戏曲百种》(第十一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页。

[14] 磯部彰已注意到《昇平宝筏》间隔使用杨、吴两本的情况,参见[日]磯部彰《〈昇平宝筏〉之研究》,《文学遗产》2013年第5期,第88页。

[15] 参见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第204页。节本即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本。

[16] 参见胡淳艳《清宫“西游戏”的改编与演出——以〈昇平宝筏〉为核心》,《戏曲艺术》2006年第4期,第115—116页。

[17] 磯部彰云:“原封不动地将其词牌、辞章与科白插入。……在《昇平宝筏》中,科白虽有所差异但并无太大的改变。”参见[日]磯部彰《〈昇平宝筏〉之研究》,《文学遗产》2013年第5期,第89页。张净秋云“以上5本曲词皆同,仅宾白略有差异”,参见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第84页。

[18] 原书作“抄本”,本文统一改作“钞本”。“Sup”为排架号。

[19] 校对保留繁体以区别俗字。以杨本为准,同则标“○”,缺则标“●”,新增标“〔〕”。

[20] 《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载黄仕忠等合编《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第二辑 第二十三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84页。

[21] [日]磯部彰编著《昇平宝筏》(第4册),第185—186页。

[22] 周祥钰、邹金生等辑《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六十七,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75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60页。

[26] 故宫博物院编《昆腔单出戏》,载《故宫珍本丛刊》(第663册),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11页。钞本原文“我挨我擠”,圈涂后写“後安這死”。

[29] 参见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故宫出版社2014年版,第122页、第212页、第216页、第218页、第225页、第233页、第274页、第307页。另如清咸丰十年(1860)正月,《分钱档》记载《胖姑》演出夏庆春、何庆喜、张长庆三人领钱,张长庆少五百文,或与张氏非主唱有关。参见中国国家图书馆编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宫昇平署档案集成》(第18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490页。

[30] 校勘所用文本如前【七弟兄】注,不再赘出。

[31] 《昇平宝筏》(乙下),载《古本戏曲丛刊九集》,第21a页。

[32] [日]磯部彰编著《昇平宝筏》(第1册),第14—15页。各版本都有此句。

[33] 《昇平宝筏》(辛下),载《古本戏曲丛刊九集》,第36b—37a页。

[34] “2.3”代表“第二本第三出”,其他依此类推。岳小琴本目录参见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第114—124页。

[35] 岳小琴本有关查阅,得到北京大学博雅博士后陶冉、博士候选人章华哲的协助,在此一并致谢。

[36] 爱新觉罗·弘历《初集诗小序》,《御制诗初集》,载《乾隆御制诗文全集》(第1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9页。

[38] 爱新觉罗·弘历《郊行杂咏》,《御制诗初集》,载《乾隆御制诗文全集》(第1册),第543页。

[39] 参见张净秋《清代西游戏考论》,第342—343页。

[40] 参见华玮、刘美宜《“旧编的唐家贞观,新演的昭代昇平”:论乾隆宫廷大戏〈昇平宝筏〉中之唐太宗与皇权》,香港《中国文学学报》第10期,2019年12月,第159页。

[41] 参见[日]磯部彰《朝鲜燕行使节所见清朝宫廷大戏——以乾隆时期〈昇平宝筏〉为中心》,《文学遗产》2019年第1期,第167页。

[42] 陈芳分出“戏中有戏”“戏中有演”,参见陈芳《“后设”戏中戏:明清古典戏曲的自觉建构》,台湾《中国学术年刊》第42期,2020年9月,第151页。

[43] [日]磯部彰编著《昇平宝筏》(第4册),第182页。

[44] 赵景深《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载赵景深《读曲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2页。

[45] 沈自徵《杨升庵诗酒簪花髻》,载沈泰、邹式金编辑《盛明杂剧》,台湾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79年版,第5a页。

[46] 参见顾平旦《曹寅〈太平乐事〉杂剧初探》,《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4辑,第287—292页。

[47] 曹寅《太平乐事》,载姚燮编纂《复庄今乐府选》,浙江图书馆藏大梅山馆清抄本,第5b页。

[48] 洪昇《〈太平乐事〉杂剧题词》,载《洪昇集》卷四《集外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13页。洪氏误以《胖姑》为吴昌龄作。

[49] 参见曹寅《太平乐事》,载姚燮编纂《复庄今乐府选》,第7a—7b页。

[50] 参见曹寅《太平乐事》,载姚燮编纂《复庄今乐府选》,第7a—7b页。

[51] 参见戴云《清代宫廷戏曲中的社火赛社场景描写》,《中华戏曲》第52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7页。

[52] 《丰绥谷宝》,载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121册),学苑出版社2010年版,第434页。

[53] 参见《庆乐长春》,载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125册),第69页、第70页。

[54] 《丰绥谷宝》,载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121册),第431页、第432页。

[55] 参见[日]磯部彰编著《昇平宝筏》(第9册),第65页。此外,《京垓喜颂》中托塔天王唱词也与大阪本相同。

[56] 《庆乐长春》,载王文章主编《傅惜华藏古典戏曲珍本丛刊》(第125册),第66页。

[57] 参见熊静《清代宫廷仪典承应戏结构研究》,《文化遗产》2020年第2期,第83—89页。

[58] 华玮《仪式、皇权与逾度的美学——重探乾隆宫廷大戏〈劝善金科〉》,《戏曲与俗文学研究》第8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1—28页。

[59] 杨景贤《西游记杂剧》,载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记戏曲集》,第97页。

[60] 参见《万民感仰》,载李跃忠《清代宫廷承应开场戏剧本辑校》,台湾兰台出版社2017年版,第122页。

[61] 参见王瑾《浅谈昆曲“韩派”贴旦表演特点:以〈胖姑学舌〉与〈思凡〉为例》,硕士学位论文,中国艺术研究院2015年,第2页。

[62] 参见《备言社火》,载《节节好音》(第20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内府五色钞本,第4a—7a页。

[63] 参见《太平胜事》,载薛晓金、丁汝芹主编《清宫节令戏》,新华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170页。

[64] 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十三,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0页。

[65] 参见昭梿撰,冬青校点《啸亭杂录 续录》,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77页。

[66] 姚元之撰,李解民点校《竹叶亭杂记》卷一,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6页。

[67] 参见高惠军、陈克整理《天后宫行会图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版,第1—5页。

[68] 参见高惠军、陈克整理《天后宫行会图校注》,第194页。

[69] 胡光明指出,嘉庆帝看戏的审美趣味有别于乾隆帝。参见胡光明《清代宫廷戏曲中的〈白兔记〉及其演出》,《戏曲研究》第125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3年版,第199—200页。

[70] 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107页。

[71] 参见朱家溍、丁汝芹《清代内廷演剧始末考》,第122页。

[73] 爱新觉罗·弘历《帝京杂咏》,《乐善堂全集》,载《乾隆御制诗文全集》(第1册),第286—287页。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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