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鑫辉
《胖姑》是北昆经典折子戏之一,尤以韩世昌的演绎闻名。戏文讲述胖姑、王留[1]姐弟俩住在长安城郊,适逢唐僧饯会,同去看热闹,回家后向爷爷演说饯会社火的故事。其戏文可溯源至元人杨暹(后改名讷,一字景贤)《西游记杂剧》,但是演出的流行直到清代乾隆以后才有较多文献佐证。《胖姑》不仅被编入宫廷大戏《昇平宝筏》,又见于《缀白裘》与《天后宫行会图》。依照文献时序而言,《昇平宝筏》编收《胖姑》是此一剧目在清代流行的重要节点。
关于宫廷大戏与前代戏文的关系,学界较多探讨剧目传承与改编策略。[2]一般认为《胖姑》文本较元杂剧改动不大,讨论有限。若将参照视野转向清代承应演戏,则能探讨文人创作的戏曲如何在民间与宫廷之间流动等新问题。[3]承此,本文将比对清代《胖姑》的主要版本与相关戏文,试图呈现《胖姑》进入宫廷承应演出的历史进程,从戏份增删、演出情境等方面说明《胖姑》的民间元素如何满足宫廷看戏对政治、娱乐的双重需求。
一 康熙本《昇平宝筏》没有“胖姑演说”
张卫东介绍昆弋班表演《胖姑》与《北饯》有连演的传统。[4]一场戏先演唐太宗朝臣饯送陈玄奘西天取经,再演胖姑戏仿社火。这一紧密的衔接不见于小说,是西游戏曲特有的:《西游记杂剧》第二本第五出《诏饯西行》后接第六出《村姑演说》。戏文的衔接可以追溯到元末,是否表演传统也本自元末?
今人表演《胖姑》所用戏文和杨暹的相近,但《北饯》戏文更接近元人吴昌龄《唐三藏西天取经·诸侯饯别》[5],连演传统所用戏文源自不同的元杂剧。两个杂剧的戏文何时整合到同一演出中?元明的情况无从得知,清代则有迹可循。
《缀白裘》编录乾隆时期民间昆曲演出剧目,收有《安天会·北饯》与《安天会·胖姑儿》。张净秋整理了《安天会》存留状况表[6],从中可见《胖姑》仅收入乾隆二十九年(1764)金阊宝仁堂刊《缀白裘新集初编》,《北饯》与另外两出西游戏《回回》《认子》则一并出现在其后版本中。没有一个版本《缀白裘》同时收录两者。加上《安天会》原本亡佚[7],无从得知民间如何整合《诸侯饯别》与《村姑演说》。反倒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昇平宝筏》第二本第十六出《饯送郊关开觉路》、第十七出《胖姑儿昌言胜概》,曲词正好分别源自吴昌龄、杨暹。《昇平宝筏》在宫廷屡屡上演,大致分康熙、乾嘉、道光及之后三个阶段。[8]排比各时期戏文出目,可知宫廷大戏整合《北饯》与《胖姑》的过程。
《昇平宝筏》戏本在康熙时期成型。康熙帝谕旨云:“《西游记》原有两三本,甚是俗气。近日海清觅人收拾,已有八本,皆系各旧本内套的曲子,也不甚好。尔都改去,共成十本,赶九月内全进呈。”[9]康熙戏本(岳小琴本、古吴莲勺庐抄存本)均只有《集巨卿灞桥饯别》1出,上场诗和曲文与吴昌龄的基本对应。岳小琴(清康熙抄本)本各出还标示“原本”“原本改”“新增”“重改”“重做(作)”,唯独《饯别》标为“原本未曾发出,今仍用”。[10]推其意思,宫廷此前未在大戏中搬演《饯别》。
乾隆初年,张照奉旨改润戏本。今存乾隆戏本,不论是大阪本系统还是九集本系统[11],都连演“饯别”与“胖姑”情节,且让王留、胖姑在饯会预先登场。大阪本第二本第十七出《奉敕送行群宰辅》开场即云:“(杂随意扮众男女乡民。丑扮王留儿戴脑包,穿喜鹊衣,系腰裙。旦扮胖姑儿,穿衫背心,系汗巾,从上场门上。同白)我们乃长安城中众百姓是也。”[12]戏文至典膳送茶时再次提醒:“(杂随意扮众宫戏呈技人,同从上场门上。各随意发诨承应宫戏科。众男女乡民、王留儿、胖姑儿,各从两场门分上,作拥挤争看科……)”[13]这些科介交代了王留、胖姑看戏的情景,为下一出胖姑演说做铺垫。张照不仅整合杨本、吴本西游戏曲[14],还在戏文中设计了前后呼应。
道光之后,宫廷演戏规模缩减。节本《昇平宝筏》删掉《胖姑》,保留了《十宰饯别》。[15]与此同时,折子戏《胖姑》成为宫中热门的西游承应戏。[16]
二 乾隆以后“胖姑演说”的文本变动
磯部彰、张净秋曾比对各个版本的《昇平宝筏》。他们认为各本《胖姑》曲词一致,宾白略微不同。[17]实际上,清人《胖姑》不仅相较元代戏文有变动,还存在宫廷、民间两条演变脉络。今见保存《胖姑》完整曲文的文献,除去《杨东来先生批评西游记》(以下简称“杨本”),基本上是乾隆以后的。本文从宫廷与民间对照的角度选取清人八种代表性版本:
1.大阪府立中之岛图书馆藏内府四色钞本《昇平宝筏》第二本第十八出《备言胜饯胖姑儿》(以下简称“大阪本”)
2.乾隆十一年(1746)《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卷六十七双角套曲《西天取经》(以下简称“九宫本”)
3.乾隆二十九年(1764)《缀白裘新集初编》卷四《安天会·胖姑儿》(以下简称“缀白裘本”)
4.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内府钞本《昇平宝筏》第二本第十七出《胖姑儿昌言胜概》(以下简称“九集本”)
5.乾隆五十七年(1792)《纳书楹曲谱》续集卷三《西游记·胖姑》(以下简称“纳谱本”)
6.光绪四年(1878)单出昆腔曲谱钞本《胖姑》(以下简称“光绪本”)
7.傅斯年图书馆藏昆曲钞本Sup634[18]《胖姑儿》(以下简称“傅1本”)
8.傅斯年图书馆藏昆曲钞本Sup898《胖姑儿》(以下简称“傅2本”)
其中,1、2、4、6出自宫廷,3、5、7、8代表民间。下面说明清人文本的变化。
曲词上,清人各本都有衬字。清人改编的基础或非今存万历本《西游记杂剧》,而是另一个新添衬字的版本。另外,清人各本有异文。较早的大阪本、缀白裘本各有与杨本不同之处。以二者为基准,根据异文相似度可以分出“大阪本、九宫本、九集本、纳谱本”与“缀白裘本、光绪本、傅1本、傅2本”两组。两组内部又有演变,如傅1本、傅2本较之缀白裘本出现更多俗字。且以【七弟兄】一曲[19]为例:
(1)杨本(姑唱)
我鑽在這壁,那壁,没安我這死身巳。滚將一個䃙碡在根底,脚踏着纔得見真實,百般打扮千般戲。[20]
(2)大阪本(同唱)
○○○○○,○○,○○○○此○矣。○○○箇○○○〔我這〕跟○,○踹○○○○切○,○○〔兒樣〕○○○○○。[21]
(3)九宫本
○○○○○,○○,沒○○○此○矣。○○○箇○○○〔我這〕跟○,○踹○○○○○○,○○〔兒樣〕○○○○○。[22]
(4)九集本(姑唱)
○○○○○,○○,沒○○●此○矣。○将○○○○○〔我這〕○○,○○○○○○○○,○○〔兒樣〕○○○○○。[23]
(5)纳谱本
○○○○○,○○,○○○●此○○。○○○○轆轤○〔我這〕跟○,○踹○○○○○○,○○樣●○○○。[24]
(6)缀白裘本(贴唱)
○攅○这○,○○,○○○○○○○。○将○个○○○〔我这〕○低,○○○○○○○○,○○〔兒便〕○○○○○。[25]
(7)光绪本(旦丑仝唱)
○○○○○,○○,後○○○○○已。○○○○○○○〔我這〕○○,○○○才○○誠○,○○樣●○○○○。[26]
(8)傅1本 缺词牌名
○○○○○,○○,○○○○此○已。○将○○○○○〔我这〕跟○,○踹○○○○○实,○○樣兒○○○。[27]
(9)傅2本 缺词牌名
○攅○○○,○○,株按着这厮○己。○将○个駱駝○〔我这〕○○,○踹○才○○○寔,○○樣兒○○○。[28]
清人各本所添衬字几乎一致。大阪本新改“此身”“脚踹”,缀白裘本新改“攅”,傅2本兼有这些改动又新添“骆驼”等。
更值得注意的是曲词的演唱安排。缀白裘本由贴旦主唱,代表民间演出的情况。宫廷则存在独唱、同唱两种演唱安排。如【七弟兄】所示,大阪本旦、丑同唱,九集本改由旦主唱,光绪本是同唱。清后期宫廷《恩赏日记档》《差事档》中,承应戏单附有主唱演员姓名,其人数变化可为辅证。如嘉庆、道光时期《胖姑》之后记载“福寿”“王三多”“苏长庆”,咸丰时期记载“何庆喜、夏庆春”“何庆春、何长喜”。[29]不同时期演唱安排有变化。
宾白与科介有四种文本可堪比较。以杨本为参照,大阪本、九集本归为第一组,缀白裘本、光绪本归为第二组。其差别如下:
1.爷爷张老头及其脚色。杨本“老张上”,大阪本“外扮张老”,九集本“杂扮张老”。第二组皆为“付上”,光绪本改名“积善村王老儿”。
2.上场诗。杨本“吏胥不诈下村乡”,大阪本“役胥不许下村乡”,九集本“吏胥不许下村乡”,缀白裘本“吏胥不许下村庄”,光绪本“吏书不许下村庄”。第一组的“拜上苍”,第二组作“答上苍”。
3.弟弟的名字。第一组为王留儿,第二组为王六儿。
4.夸胖姑儿心精细之角色。第一组是张老,第二组是王六儿。
5.称耽误农活之角色。杨本为胖姑说看戏误了生活。大阪本为张老头说看胖姑与王留演说误了生活。九集本、缀白裘本、光绪本皆无。
6.唐僧起身。第二组宾白增加爷爷关于唐僧起身与否的问句。缀白裘本增“(丑)个歇是要起身哉”“丑推贴背,付仝下”。
两组内部又有后出版本科介简化的状况。例如,第一组,九集本删去大阪本张老的“那是玉带”和两处“虚白科”的科介;第二组,缀白裘本新增的“(丑)说鸟话的”“(付)……吃些芸芸芝麻去。(丑)倒用得着哉”“(丑推贴背,付仝下)”,皆不见于光绪本。[30]
要言之,清代《胖姑》各本曲牌基本一致,但唱词、念白、脚色、科介较之杨本皆有变动。一方面,异文可以分成宫廷、民间两条脉络,异文变动背后是宫廷与民间的表演有区别。如九集本新增提示含有“寿台”[31],可见宫廷舞台从单层变三层。另一方面,异文变动反映清代后期宫廷与民间戏曲演出的深层联系。分组中,纳谱本虽是民间文人编录,曲词却更接近宫廷文本;光绪本虽属宫廷,反而接近缀白裘本,吸纳了民间演出的宾白、科介。某种程度而言,文本不断变动是戏文流行的结果。何以《胖姑》在宫廷长演不衰?
三 宫廷大戏用四民戏份彰显天下昇平
清宫重编西游戏取名《昇平宝筏》,已奠定旨意:“旧编的唐家贞观,新演的昭代昇平。”[32]宫廷演剧特别安排士、农、工、商群体登台,展演盛世太平。胖姑一家是西游故事边缘人物,进入大戏表演,与其农民身份有关。
《昇平宝筏》不乏“杂扮众百姓”[33]的科介提示,更有单独出目表演四民生活。此类戏份与西游故事本身联系薄弱,与皇帝的观剧需求有关。康熙岳小琴本《昇平宝筏》有一批单出的四民戏,在乾隆时期被大幅删改。大阪本、九集本相较岳小琴本,增删如表1:
表1 康乾时期《昇平宝筏》四民戏份增删对比[34]
岳小琴本描绘四民的单出包括商人、农民、游客、佛徒各色人物。张照新编的大阪本保留了6.1,删去其余10出。[35]《贺青阳尧天舜日》写东皇帝君在元旦赏赐唐皇帝一年好收成,百姓欢喜。张照新增5出,其中3出与西游故事无关。《民乐昌期享太和》安排12个农夫、8个牧童、8个猎户与4个秧歌歌手表演农忙;《祈雨四民环谒庙》讲城隍庙求雨,道士与和尚争吵,被童子、农夫嘲笑不虔诚;《沾濡惠泽时中庆》演农夫、村妇、牧童趁着澍雨初晴领取仔种。另外两出由西游故事衍生,《备言胜饯胖姑儿》情节如前文所述,《渔妇溪边饮酒欢》有16个渔婆在女儿国子母河边歌颂四季安乐。
张照的增删使得四民戏份集中于农耕。这契合乾隆帝早期政治关怀。《御制诗初集》收录清乾隆元年(1736)至十二年(1747)的诗作,《初集诗小序》云:“积至今以数千百首计矣,而较晴量雨、悯农疾苦之作为多。”[36]且举两首与《胖姑》戏文暗合的诗为例。乾隆六年(1741)有诗云:“停銮问农事,献曝见民心。户有仓箱积,人多乐豫吟。”[37]皇帝下诏免去田租,农民感戴。大阪本《胖姑》上场诗“役胥不许下村乡”亦云官吏不来收租,农民有好收成。乾隆七年(1742)秋《郊行杂咏》云:“社鼓声催达远村,菜畦瓜架间篱垣。老翁才放眉头蹙,煮饼蒸糜独弄孙。”[38]社日喧闹的鼓声传到郊村,老翁心情愉悦,煮食给孙儿吃。这与《胖姑》中孙辈看完社火回来吃爷爷煮的“粉合落”相似。
到了九集本,表演四民生活的单出戏目基本被删净,只剩下《胖姑》。删去的出目有的被换成西游故事,有的被改作唐太宗征讨颉利的情节。[39]华玮等指出,九集本用朝臣武功替换大阪本百姓安乐的戏份,事关帝王喜好与皇权展示方式的变更。[40]换言之,演出所用戏本因应政治背景而改换。磯部彰推测乾隆五十五年(1790)万寿节《昇平宝筏》用大阪本供外国使臣观看[41],但无论乾隆时期演出使用哪种戏本,都有《胖姑》。为何只有《胖姑》保留?
四 戏中戏结构与承应戏中的村民看戏
《胖姑》在四民戏份中嵌入戏仿唐僧饯会的表演,形成戏中戏。[42]这一结构使得《胖姑》可以满足更多的观戏需求。胖姑、王留回到村中,爷爷说:“恁来家了,看什么社火?对我细说一遍。”[43]【雁儿落】至【梅花酒】四支曲词演说社火,分别展示院本、高跷、耍旗、傀儡。宾白呈现了爷爷看戏的反应,也衬托出孩童无知的一面,制造了滑稽效果。赵景深云:
其中插叙村姑观看唐僧和社火,显然是与睢景臣《汉高祖还乡》同出一辙的,都是叙乡下人的不曾见过世面,以致闹出许多笑话,昆剧场中常演的《胖姑》即搬演此折。[44]
胖姑等村民看热闹的滑稽形象,在明清戏曲中有传承。明杂剧《杨升庵诗酒簪花髻》宾白云:“(二丑扮村男女上)则王留、胖姑每都来看痴子去。”末扮杨慎唱道:“引得那王留儿足力力紧地随,逗得那胖姑儿气吁吁声喘息。”[45]胖姑在此剧中由丑扮演,并以村童看戏的形象供人取乐。
康熙年间,曹寅十折承应杂剧《太平乐事》[46]第五折《风花雪月》明显化用《胖姑》。戏文讲长安城外的庄农带着孙子王留去看社火。上场诗云:“外免差徭地免粮,青山绿水好村庄。三餐饭饱真无事,独倚藜条晒夕阳。”宾白云:“今日上元节届,村中庄健儿郎都去搬演社火,不免唤了王留,同到社树边旁三叉路口看看去。”丑扮王留在内场答道:“爷爷消停,奶奶给我豆炒吃哩。”[47]这些设计与杨暹接近。洪昇看出此剧典出元杂剧,康熙四十二年(1703)题词云:“比之吴昌龄《村姑演说》,尤错落有古致。”[48]
曹寅的戏文还安排姑夫承担“胖姑演说”的功能。姑夫进城卖扇子,看了热闹回来,向庄农介绍所见云“乔妆甚风花雪月,笛鼓频嘈”,这是看了风、花、雪、月相关的4出杂剧。[49]村民在旁打趣道,农村也有两袖清风、妇人如花、雪中送炭、光头如月凑成风、花、雪、月。[50]人物间的嬉闹扮演形成戏中戏。
由农民看戏构造戏中戏也见于其他节令承应戏。戴云谈论清宫戏本中的社火所举《庆乐长春》《丰绥谷宝》皆为农民看西游戏。[51]两者和《胖姑》一样,外层是村民看社火,内层是西游戏。西游戏往往呈现简单,重点在外层与内层的互动形成娱乐效果。《丰绥谷宝》第六出《京垓喜颂》宾白云:“(士农工商白)好戏,好戏。(耆老白)逢场作戏,摆个当儿,取乐取乐。”[52]《庆乐长春》第五出《社赛勾龙》戏班省略表演孙悟空偷桃、盗丹,为此主持社火的耆老连连发出“罚戏钱”的叫喊,甚至说“不要欺负我们乡下人不懂得《西游记》”。[53]耆老的不满逐次被掌班人化解,最后皆大欢喜。
《京垓喜颂》《社赛勾龙》所看的西游戏正是出自《昇平宝筏》。《京垓喜颂》逢万寿节,村民献戏酬神,看昇平班演《火云洞》。假牛魔王围场打猎的曲词“小的们(唱)把围场摆列,獐儿走,兔儿奔”“收围快转家门”[54]就来自《昇平宝筏》。[55]《社赛勾龙》戏文直言来自《昇平宝筏》,云:“(众乡民白)掌班的,今日搬演的是什么故事?(掌班人白)孙猴儿偷桃,《昇平宝筏》一轴子。(众乡民白)《昇平宝筏》好,又吉祥,又热闹,好看的。”[56]承应戏为何特别结合西游戏与村民看社火?除了合乎乾隆帝观赏戏中戏的趣味,或有其他功能。
五 特定节令聚集民俗表演与备言社火
前人已经道明,承应戏通过仪典[57]与“逾度的美学”[58]实现政治功能。但《胖姑》与两者不同。同样展示农村土特产,《胖姑》以一句“糁子面合落儿带葱齑”[59]带过,《万民感仰》让山东、河南、山西、四川、广东、浙江、江西、江南的耆老逐一呈上土特产,歌颂稼穑丰登。[60]《胖姑》的表演既无仪典规模,也没有运用逾度的美学。今人演《胖姑》讲究文戏武唱。[61]舞台上只有三个人,看点是演员之间的配合以及模仿社火的身段。以滑稽的戏仿集中呈现民间社火,使皇帝等看戏人“与民同乐”。这是宫廷承应戏另一种发挥政治功能的途径。
清宫燕九承应戏多要戏仿社火。正月十九日丘处机寿诞,北京白云观设有社火,戏文多以此为背景。《备言社火》演98岁的王德贵与妻子许氏在家中,等两个孙女从白云观回来演说所见的各样耍戏。[62]《太平胜事》中,社火表演者赶往白云观,秧歌童子、耍傀儡人、跑竹马童子、月明柳翠扮演者、五虎棍人和赵太祖扮演者,依次上场。[63]民间在白云观过燕九,皇室则在圆明园布置各国杂耍技艺。《养吉斋丛录》谓乾隆年间:
每岁正月十九日,例有筵宴,奉宸实司其事。是日侍卫处请派大臣管西南门,善扑营进撩跤名单,掌仪司进玩艺名单(有西洋秋千、罗汉堆塔、回子音曲、善扑营花跤、高丽跟头诸名目,点出某项则预备)。香山等营亦有呈进。其地为楼九间,楼下设御座,楼上为内廷主位坐次。内廷王公大臣及朝正外藩各国陪臣,皆得赐观。[64]
内臣、藩臣逢节日觐见,这说明表演有政治外交的意义。大臣新年便到京城,而新年到燕九之间有系列活动。除了上元日诸臣在同乐园听戏[65],乾隆帝还设立买卖街观赏民风。《竹叶亭杂记》云:
高庙时,每新岁园中设有买卖街,凡古玩估衣以及茶馆饭肆,一切动用诸物悉备,外间所有者无不有之,虽至携小筐卖瓜子者亦备焉。开店者俱以内监为之。……各大臣至园,许竞相购买之。各执事官退出后,日将晡,内宫亦至其肆市物焉。……馆肆中走堂者,俱挑取外城各肆中之声音响亮、口齿伶俐者充之。每俟驾过店门,则走堂者呼茶,店小二报账,掌柜者核算,众音杂遝,纷纷并起,以为新年游观之乐。至燕九日始辍。盖以九重欲周知民间风景之意也。[66]
买卖街也在同乐园。所以,皇室成员、朝廷大臣、外国使者既能在元宵节看《昇平宝筏》欣赏《胖姑》戏仿社火,又能在模仿民间的商业街购物,还能在燕九看外国杂艺。圆明园成了一个展演风俗的政治空间。
图1《天后宫行会图·随议判姑学舌圣会》
有意思的是嘉庆帝反而认为《胖姑》过于粗俗。[69]嘉庆元年(1796)十二月皇帝传旨谓《胖姑》等“十九出于本月初二日旨意皆不许插单,狠俗,候上点再唱”[70]。民俗进入宫廷展演或面临不雅的问题。但从恩赏记录来看,嘉庆二十四年(1819)七月十九日皇帝于三无私殿又准许《胖姑》承应。[71]晚清时,《胖姑》曾在正月节庆、二月十五、二月二十八(孝全成皇后生日)、五月十一(静皇贵妃生日)、八月初十(道光生日)、十月初十(慈禧生日)等日期上演。[72]从其频繁承应皇室生日而言,不论是雅是俗,《胖姑》都以出色的娱乐价值吸引着宫廷观众。
结 语
在十本二百四十回或是节本《昇平宝筏》的限定规模里,戏份增删牵涉政治、娱乐等多重考量。张照新增《胖姑》成为康熙本和乾隆本《昇平宝筏》的区别点。《胖姑》取源元杂剧,用戏中戏的形式结合西游戏和农民看社火,属于四民戏份。康熙、乾隆时期都有新编四民戏份,却逐渐被剔除,唯有《胖姑》保留。其表演不仅满足由农事指向颂圣的政治需求,还以村童戏仿社火的形式制造滑稽效果。戏文的存留展现了政治的变动性和娱乐的稳定性。
乾隆以后,《胖姑》既承应于皇家节令,又巡游于民间社火。从演出角度比刊今存戏文版本,可见宫廷、民间有各自的文本脉络,同时两者之间仍有流通。乾隆为太子时作《帝京杂咏》,其四云:“池水皆成瀍涧泽,宫墙常透市朝音。大家真是同民乐,不异薰风解阜心。”[73]宫墙隔开宫廷与民间,却有声音相接。诗中所谓“同民乐”表达了帝王之家与民同乐的政治姿态。但是和百姓乐成一片不符合政治现实。节令时节在宫廷中扮演民俗,如《胖姑》一般,则契合帝王所需。
(许鑫辉,香港浸会大学孙少文伉俪人文中国研究所副研究员;原载《戏曲研究》第130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7月版)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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