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旦的九龙池》辨正

文摘   文化   2024-08-26 08:01   北京  

韩付强

薛旦(约1617—1702后),字既扬,一字季央,号听然子,一作然子,别署采芝客、绣霞堂主人,原籍长洲(今江苏苏州),后迁居无锡(今属江苏)。著有《燕游草》等。薛旦是清初苏州派的重要戏曲家,其戏曲作品现存有传奇《醉月缘》《续情灯》《鸳鸯梦》《齐天乐》四种,杂剧《昭君梦》一种。周妙中《清代戏曲史》论及薛旦时说道:“薛旦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又有深湛的文艺修养,他所生活的时代正当昆曲兴盛的时期,现存诸剧关目文字都很可观,所作只有五分之一传世,非常可惜!”[1]邓长风先生曾指出:“薛旦虽然是苏州派戏曲家的重要成员之一,几十年来,除赵景深先生写过一篇短文,介绍了他的《九龙池》传奇外,似乎还没有人发表过专题论文对他进行评述。”[2]并认为是因为薛旦的生平资料太少,而且作品不易读到。[3]从当前学界的研究来看,除邓长风先生曾对薛旦的生平及作品著录等问题进行过考述外,有关薛旦的专题研究很少。[4]事实上,赵景深先生《薛旦的九龙池》一文为深入研究薛旦的戏曲创作提供了突破口,邓长风先生没有发现其中的问题,后来的研究者也未曾注意到。


一  《九龙池》传奇今已不存


赵景深先生在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小说戏曲方面成绩卓著。“说到赵先生,便会想到他的戏曲研究。说到近代我国戏曲研究,便不能不想到赵先生在戏曲研究领域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之功,钦佩他在文献辑佚、剧目本事源流考证、作家生平史料的钩稽、剧种特色和发展研究所作的贡献了。”[5]赵景深先生《读曲随笔》(1936)、《明清曲谈》(1957)、《戏曲笔谈》(1962)等著述仍为当下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随着学界研究的不断深入,对前人的研究进行补正已是常见现象。这既是学术进步的体现,也是对前代学者研究成果的肯定。《薛旦的九龙池》收录于1957年结集出版的《明清曲谈》一书。此文对考察薛旦的戏曲创作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据《薛旦的九龙池》一文所述:“最近我发现了清初无锡人薛旦所作的《九龙池》传奇。薛旦字既扬,一字季央,号然子,吴县人,原籍无锡。高奕《新传奇品》著录《书生愿》《醉月缘》《战荆轲》《芦中人》《昭君梦》《状元旗》六种,还说到他的作风是‘鲛人泣泪,点滴成珠’。不过其中《昭君梦》一种,实是杂剧,并非传奇,已收入邹式金《杂剧三编》。……《江苏诗征》除了上列六种以外,还著录《续情灯》《长生桃》和《一宵泰》三种,《传奇汇考》又有《九龙池》一种。张传芳向江女士借到《九龙池》抄本,我才得着机会看到这部罕见的传奇。抄本原名《十二金钱》,不过其中提到《九龙池》,因此我怀疑这就是《九龙池》的别名,便取《传奇汇考》来比对,果然情节相同,便这样地断定了。《昆曲大全》第一集第六册录有《荐馆》《赠钱》《夺钱》《踏镜》四出,又改名《金钱缘》。这戏的来源是元朝石君宝的杂剧《柳眉儿金钱记》和乔吉的《李太白匹配金钱记》。乔作见《元曲选》和《元明杂剧》。抄本《十二金钱》的封面和首页都有‘瑞凤臣印’一章。扉页有‘陇西李翥冈印’。抄本格子是光绪壬寅年印的,附有工尺。李翥冈先生是赓春曲社干部之一,一九四二年已经去世了。”[6]下文是作者对所见抄本《十二金钱》的详细介绍及说明,主要涉及情节、本事、角色、曲调等方面。


据赵景深先生所述,其所见为光绪年间的抄本,原名《十二金钱》。因抄本《十二金钱》中提到九龙池,且剧情与《传奇汇考》所载薛旦《九龙池》一致,因而断定为薛旦《九龙池》,进而认为《昆曲大全》所录四出出自薛旦《九龙池》。


考察《九龙池》的存世情况,可以确定《九龙池》今已不存,赵景深先生所见抄本也未见流传。《薛旦的九龙池》的论述被学界普遍接受,甚至相关著述仍将《九龙池》著录为存世。《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将《九龙池》著录为不存[7],邓长风先生认为《薛旦的九龙池》一文说明《九龙池》仍存世,《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著录有误。[8]《中国曲学大辞典》将《九龙池》著录为存世[9],最新出版的《明清传奇杂剧编年史》(2020)、《明清戏曲序跋纂笺》(2021)两部著述也将《九龙池》著录为存世。[10]以上诸家明显承袭了《薛旦的九龙池》一文的观点。


由于赵景深先生所见抄本今已不存,学界在缺少文献依据的情况下未对薛旦《九龙池》进行深入研究。根据《传奇汇考》《昆曲大全》及谢堃《十二金钱》等现存文献,与《薛旦的九龙池》一文进行比对分析,可以确定赵景深先生所见抄本《十二金钱》并非薛旦《九龙池》,而是谢堃《十二金钱》,《昆曲大全》所录《金钱缘》四出也出自《十二金钱》。


二  《九龙池》《十二金钱》与《金钱缘》之关系


《十二金钱》为清代戏曲家谢堃所作。谢堃(1784—1844),字佩禾,甘泉(今属江苏扬州)人。撰有传奇《黄河远》《十二金钱》《血梅记》《绣帕记》四种,合称《春草堂四种曲》,收于其《春草堂集》内。《春草堂集》现存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关于薛旦《九龙池》、谢堃《十二金钱》与《昆曲大全》所录《金钱缘》四出之关系,学界早有提及。《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卷十二“谢堃《十二金钱》”条:“《今乐考证》著录。道光奎文斋刊本。其他戏曲书簿未见著录。见周氏《言言斋劫存戏曲目》。演顾况、贺兰洛珠故事。与薛旦《九龙池》为同一题材。《昆曲大全》录有《荐馆》《赠钱》《夺钱》《踏镜》四出,改名《金钱缘》。”[11]又卷十一“薛旦《九龙池》”条:“《曲录》著录。《曲录》据《传奇汇考》著录之。《曲海总目提要》有此本,云薛旦作。演顾况于九龙池见贺兰进明女,女赠况以金钱。盖借元人石君宝《柳眉儿金钱记》,乔吉《李太白匹配金钱记》事改头换面。谢堃有《十二金钱记》传奇,情节相同,未知与此本有无关系。佚。”[12]


“未知与此本有无关系”是在提醒研究者考察薛旦《九龙池》与谢堃《十二金钱》之关系。因赵景深先生所见《九龙池》已不存,庄一拂先生在现存文献依据的情况下,认为《昆曲大全》所录《金钱缘》四出出自谢堃《十二金钱》。有研究者对此问题进行了梳理,认为《昆曲大全》所录《金钱缘》四出出自谢堃《十二金钱》,并未质疑《薛旦的九龙池》的论断,只是指出学界对此仍存在一定分歧。[13]


据赵景深先生所述,他将所见名为《十二金钱》的梨园抄本与《昆曲大全》所录《金钱缘》四出[14]进行了比对,发现内容一致。将现存谢堃《十二金钱》与《昆曲大全》所录《金钱缘》四出比对,可以发现二者同样基本一致。考虑到梨园抄本的特点,部分曲词、文白的差异可以忽略不计。既然《昆曲大全》所录与赵景深先生所见梨园抄本及谢堃《十二金钱》三者内容一致,便可以推论赵景深先生所见抄本为谢堃《十二金钱》而非薛旦《九龙池》。


赵景深先生将所见抄本《十二金钱》与《传奇汇考》所载薛旦《九龙池》进行了详细比对,指出所见二者在剧情、文字上的一些差异,如抄本《十二金钱》中顾况以金钱六枚聘眉仙,《传奇汇考》为金钱三枚[15];再如《传奇汇考》载有张巡殉难事,抄本《十二金钱》无此事。[16]将现存谢堃《十二金钱》与《传奇汇考》进行比对,发现谢堃《十二金钱》中顾况以金钱六枚聘眉仙,同样无“张巡殉难”事。


通过细致的文本比对可知,《薛旦的九龙池》一文所介绍的抄本《十二金钱》当为谢堃《十二金钱》,而非薛旦《九龙池》。考察赵景深先生的著述,《姚梅伯的〈今乐考证〉》(收录于《读曲随笔》)一文提到了谢堃的《黄河远》《血梅记》《绣帕记》和《十二金钱》[17],同时提及薛旦的《九龙池》[18]。《读曲随笔》为赵景深先生1933—1936年的文章合集[19],而《明清曲谈》中的文章作于1938年至1948年间[20]。可见在写作《薛旦的九龙池》一文时,赵景深先生知道谢堃《十二金钱》的存在。因未能寓目谢堃的剧作,赵景深先生将《十二金钱》《九龙池》这两部题材相同的作品视为同一部作品。不同时代的曲家创作了同一题目、同一题材的剧作,这在古代戏曲史中是比较常见的。就以元人杂剧《金钱记》来说,从著录来看就有两个不同的版本,而且现存《李太白匹配金钱记》的作者归属仍存争议。[21]由此看来,赵景深先生因所见抄本《十二金钱》与薛旦《九龙池》剧情一致,误将抄本直接视为《九龙池》也是情有可原的。


赵景深先生因未能寓目谢堃《十二金钱》而产生了误判,相关研究者又未能敏锐地发现问题,澄清《九龙池》《十二金钱》与《金钱缘》三者之关系,以至于学界对三者的关系还存在分歧。对比《中国古代戏曲文学辞典》中“《十二金钱》”条与“《九龙池》”条的剧情介绍就出现了混淆。[22]深入考察《十二金钱》与《九龙池》之关系,发现赵景深先生之所以误判,除了未寓目谢堃《十二金钱》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即谢堃《十二金钱》抄袭了薛旦《九龙池》。正因为谢堃《十二金钱》与《传奇汇考》所载薛旦《九龙池》在剧情、人物方面基本一致,赵景深先生才会将所见抄本《十二金钱》直接判定为薛旦的《九龙池》。


三  《十二金钱》抄袭《九龙池》


汪超宏《清代传奇三考》指出:“《绣帕记》不是谢堃的创作,而是一部窃取他人之作。窃取的对象是明末清初薛旦《醉月缘》传奇。”谢堃《绣帕记》只是对薛旦《醉月缘》做了少量的删、改、增的工作而已,完全说不上原创。[23]《清代传奇三考》一文明确指出谢堃的戏曲创作抄袭了薛旦,只探讨了有文本可以进行比对的《绣帕记》与《醉月缘》。或许是由于《九龙池》不存,未能提及《十二金钱》与《九龙池》的关系。考虑到《十二金钱》与薛旦《九龙池》在题材、剧情、人物上基本一致,《十二金钱》的原创性也值得深入考察。


因《九龙池》今已不存,仅有的依据是《传奇汇考》著录的《九龙池》提要。《传奇汇考》的编者定是见过《九龙池》原作的。在编者撰写提要的时代,《九龙池》还是存世的。《传奇汇考》为探讨《九龙池》与《十二金钱》的关系提供了坚实的材料依据。《传奇汇考》卷五“《九龙池》”载:


《九龙池》,无锡人薛旦作。言顾况于九龙池,见贺兰进明女,女赠况金钱,盖借用元人《金钱记》事也,而改换面目者也。略云:


唐顾况,字逋客,海盐人,游长安,受业于李白。白荐于贺兰进明,与其子晃读书。时诏士女踏青九龙池,进明女洛珠与焉,况亦往观。遇珠于途,注目久之,珠乘间以金钱十二投况。初,进明请女塾师凤十三娘训洛珠,以御赐开元金钱十二枚遗女镇书,珠所投即此也。归,尝闻父称况才貌,始知即掷钱生,况亦知投钱者即进明女。适假馆,珠步园中,觇况书室清幽,刻诗于竹云:“陌上春归后,金钱卜未曾。好将斑点泪,洒上竹青青。”况见其诗,知珠所题,遂以钱卜珠姻事。值晃入见之,夺钱三枚以告父。况虑祸,抹去珠竹上诗,弃书筐以遁。进明遣仆追之,扃珠层楼上,令自毙。时诏授进明北海太守,复升淮南招讨。女师与仆共计放珠,挈之远遁。况逃匿磨镜奚少山家。其女眉仙欲托以终身,况感其父庇,即以金钱三枚私聘之,遂辞归。值安、史叛,张巡守睢阳,遣南霁云请救于淮南。进明忌巡功,不往救。巡与南霁云、雷万春皆尽节,适少山携女逃入华阴,十三娘挈珠亦至,因同邑,聚居一处。况至华阴,令欲擒解进明。适李白亦诣县,县尹责其不下驴,询之乃白也,尹大窘。白见况被执,劝尹释之,赠以资斧,令暂寓华阴山读书候试。少山过马嵬,获太真履,珍藏之。安、史平,少山与珠皆归长安。诏以千金购太真履,少山献之,竟致巨富。进明被召,巡阴索其命,第宅丘墟,子晃丐于市。以昔夺钱三枚,货于少山。遇女师怜其贫,告于珠,珠往见之。晃疑妹为鬼,惊悸成狂疾。况入长安赴试,少山邀归,欲以女妻之。寻擢大魁,浼女师执柯,遂述珠先投金钱订盟之故。珠与眉仙,不知状元为况,皆不愿字。女师细剖明,二女遂称姐妹,皆与况成伉俪云。


南霁云请救事,唐史载之,而韩愈《张中丞传后记》为详。所谓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者也。李白至华阴事,唐人杂说中载之,所谓“天子殿中,尚容走马;华阴道上,不许骑驴”者也。马嵬拾履,本系马嵬之媪,《太真外传》载之。而刘禹锡《马嵬》诗,有数句咏其事,剧改入磨镜人名下。[24]


《曲海总目提要》卷十九据《传奇汇考》著录有《九龙池》。[25]将此则提要与现存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十二金钱》进行比对,发现两部剧作的关系不仅是“同一题材”“情节相同”那么简单。


从两部剧作的剧情来看,谢堃《十二金钱》与薛旦《九龙池》基本一致,只是少了《传奇汇考》提到的张巡故事。《九龙池》有张巡故事,而且贺兰进明之死也与张巡有关。《十二金钱》中张巡、南霁云并未出现,贺兰进明为“病暴而亡”。[26]元杂剧《金钱记》叙唐代诗人韩翃游学长安,与李白、贺知章为友。长安府尹王辅之女柳眉儿九龙池游春,与韩翃一见倾心,将御赐金钱送予韩翃作定情物。韩翃追随柳眉儿入王府花园,被王府尹吊起拷问。韩翃好友贺知章出面解围,后韩翃坐馆王府,被王府尹发现金钱,再次将韩吊起,恰逢贺知章赶来宣韩入朝受封。后李太白宣读令韩翃与柳眉儿婚配的圣旨,二人终成姻好。[27]薛旦《九龙池》在此基础上将韩翃改为顾况,王府尹改为贺兰进明,柳眉儿改为洛珠,增加李白的戏份,同时增加女塾师凤十三娘、贺兰进明子贺兰晃、奚少山、眉仙等人物,并增入极具历史感的张巡故事,谱成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可以说薛旦《九龙池》是对元杂剧《金钱记》的“改头换面”,在《金钱记》的基础上重新创作了一部剧作,而谢堃《十二金钱》则是承袭了《九龙池》的原创。


从两部剧作的具体内容来看,二者也有相同之处。《九龙池》今已不存,所能依据的只有《传奇汇考》所载的零星内容。《传奇汇考》载有剧中女主人公洛珠所作情诗一首:“陌上春归后,金钱卜未曾。好将斑点泪,洒上竹青青。”这应是薛旦《九龙池》中仅存的两句原文。而谢堃《十二金钱》第五出《镌竹》载有此诗,作:“陌上春归后,金钱未卜停。好将斑点泪,洒上竹青青。”[28]第六出《夺钱》又提及此诗作:“金钱未卜曾。”[29]赵景深先生也指出所见抄本《十二金钱》作“金钱未卜停”[30]。从这两处文字差异,可见赵景深先生所见抄本为谢堃的《十二金钱》,而《十二金钱》不仅承袭了薛旦《九龙池》的剧情、人物设置,文字上也存在直接抄袭的嫌疑。谢堃对薛旦原作有所改动,同时又改动得不彻底,露出了前后不一致的破绽。


《传奇汇考》指出《九龙池》中的“马嵬拾鞋”事本刘禹锡《马嵬行》。薛旦在此基础上进行敷衍,将拾鞋改入磨镜叟奚少山名下。刘禹锡《马嵬行》云:“绿野扶风道,黄尘马嵬驿。路边杨贵人,坟高三四尺。乃问里中儿,皆言幸蜀时。军家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晖。贵人饮金屑,倏忽蕣英莫。平生服杏丹,颜色真如故。属车尘已远,里巷来窥觑。共爱宿妆妍,君主画眉处。履綦无复有,履组光未灭。不见岩畔人,空见凌波袜。邮童爱踪迹,私手解縏结。传看千万眼,缕绝香不歇。指环照骨明,首饰敌连城。将入咸阳市,犹得贾胡惊。”[31]对比《十二金钱》第十三出《拾鞋》、第十七出《闹鞋》,可以发现对《马嵬行》的改编做得十分出色。


《十二金钱》第十三出《拾鞋》:


……(小旦)看来穿这一双鞋的不是皇后,定是贵妃。(副)嗄!是了、是了!传说昨日六军不发,皇上将杨贵妃缢死,多分是贵妃死后遗下来的了。


……


待我收拾在担子内,赶到前途觅个宿店,再作道理。(将鞋入担挑介)我的儿,走呵。(小旦起行介)不辞辛苦去,(副)安问路途遥。[32]


《十二金钱》第十七出《闹鞋》:


(副上)


〔中吕引子〕【渔家傲】喜得西京依旧在,向黄垆醉倒三杯快。不须磨镜供眉黛,真堪快,凤尖引得人人爱。


我奚少山与凤家母子流寓华阴县。闻得新天子恢复西京,迎养太上皇还宫,依旧是太平世界。我便连夜进京,喜得房屋尚在。那凤家母子与我女儿相好,不忍分离,仍旧同住。只有一件奇事,当初逃难时节在马嵬坡佛堂中拾得凤鞋一双,乃是杨贵妃娘娘临终所遗。因凤十三娘传说出去,就有人来要看这双鞋。我老汉便说这是皇家宝物,又是绝代佳人随身贴肉东西,要看之时,每人要与我白钱三百文。那些王孙公子一个个欢天喜地,数出钱来。起初只有十来个人来看,如今这两个月每日有百余人来看,已积有两间屋大钱了。(笑介)我想这样好生意,断断乎用不着镜子担了。不消半年便是个大富翁矣。今日天色晴明,是必定有多少人来看。且进去吃了早饭未迟。(下)


……


(末扮高力士上,杂扮从人扛箱随上)(末)


【前腔】徐步天街,为访弓鞋五色裁。我高力士奉太上皇旨,将黄金千两赎取贵妃娘娘遗鞋。闻说在磨镜叟奚家,有多少人去看玩,已是倾动长安城中。我如今即便带了黄金去走一遭。闻说民间在,不惜黄金买。嗏!往事可堪哀,雨铃声洒,帝主多情。梦想仙山黛,睹物伤心魂不来。


……


【前腔】奉旨前来,赍赐黄金意外财。闻得你家收藏杨贵妃娘娘遗鞋,圣上特遣我来赏你黄金千两。留得金莲窄,喜动君王色。(副作乐态,拜唱介)嗏!笑口立时歪,一朝交泰。(末)我且问你,那双凤鞋从何处得来?(副)小人逃难之时,女儿在马嵬坡佛堂中拾得的。只为古寺停踪,见暗壁生光彩,拾得遗鞋喜满怀。(末)你有这些黄金,够你老来受用了。[33]


《传奇汇考》所谓:“少山过马嵬,获太真履,珍藏之。安、史平,少山与珠皆归长安。诏以千金购太真履,少山献之,竟致巨富。”从剧情上看,《闹鞋》此出与《传奇汇考》所载基本一致。《清代传奇三考》细致对比了谢堃《绣帕记》对薛旦《醉月缘》的删改,指出谢堃对薛旦原剧的改动很小,基本上是窃取薛旦的原创。[34]考虑到谢堃抄袭薛旦的事实,很难相信谢堃能在此出《闹鞋》的创作上超越薛旦,别撰新词。


尽管《九龙池》不存,无法通过细致的文本比对来判定谢堃《十二金钱》抄袭《九龙池》,但通过梳理现存文献,细心对比,还是能发现蛛丝马迹。其实对比《传奇汇考》的著录,可以发现《十二金钱》第一出《说概》中就已经露出了抄袭的线索:


〔仙吕过曲〕【昼锦堂】天宝年间,风流天子,九龙池列飞仙。顾况贪看春色,蓦结情缘。杨氏诸姨炫珠翠,贺兰小姐赠金钱。遭恶怨,黑夜逃生,奚家少女情牵。〔换头〕唐室中衰,禄山作乱,马嵬生葬云鬟。忠烈张公骂贼死,节义惊天。终南道士传仙语,一双绣履半钗钿。真堪羡,两地佳人,一时衣锦翩跹。[35]


所谓“忠烈张公”,当是指薛旦《九龙池》剧中的张巡故事。历经明末清初社会动荡的薛旦,在《九龙池》中加入张巡为国殉难的故事,除了戏曲创作本身的需要外,或许暗含了作者身处的历史背景,彰显出其作品不仅是供人娱乐的才子佳人故事,同时渗入了作者本人的家国情怀及历史哀思。身处清中叶的谢堃,在承袭薛旦《九龙池》基本剧情的同时进行精简,删去这一故事,似乎也不成问题。既然剧中没有这一情节,也没有出现张巡这一人物,何以第一出《说概》中道出“忠烈张公骂贼死,节义惊天”一语?这应是《十二金钱》对《九龙池》承袭太多,删改太少的缘故吧。一部戏曲的第一出《说概》便抄袭他人,那整部剧的原创性就更值得怀疑了。


据《郑振铎藏古吴莲勺庐抄本戏曲百种》所收张玉森《传奇提纲》可知,与赵景深先生一样,张玉森也将《九龙池》和《十二金钱》直接视为同一部作品。张玉森《传奇提纲》卷二著录有《十二金钱》:“《十二金钱》,清初甘泉谢堃佩禾撰。《汇考》谓无锡薛旦作。……一名《九龙池》。”[36]从《传奇提纲》的著录来看,张玉森所抄是谢堃《十二金钱》,并将《十二金钱》与《传奇汇考》所著录薛旦《九龙池》对比,认为二者为同一作品。张玉森将谢堃误认为清初人,从其误判中可知,《十二金钱》这部剧作当出自清初人的手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为《十二金钱》的抄袭问题提供了依据。


研究者已经指明谢堃《绣帕记》是直接窃取薛旦的《醉月缘》。通过现存文献的梳理,可以断定谢堃《十二金钱》抄袭了薛旦《九龙池》,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原创作品。


结 语


学界关于薛旦的散论及谢堃的专论已有不少成果,赵景深先生《薛旦的九龙池》一文本应引起相关研究者的注意。《薛旦的九龙池》所涉及的问题看似仅属于一个作家、一部作品的问题,深入探讨则可以上升到清代戏曲史的维度。通过本文的论证,可以确定谢堃《十二金钱》为抄袭薛旦《九龙池》之作。或许可以说薛旦《九龙池》并没有亡佚,谢堃《十二金钱》可能保存了《九龙池》的基本面貌。那现存《十二金钱》的著作权该如何归置,薛旦的研究是否可以进一步深化,谢堃的戏曲创作在清代戏曲史上的地位是否该重新讨论等问题仍有探讨的必要和空间。


(韩付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原载《戏曲研究》第129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5月版)



【注释】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全清戏曲》整理编纂及文献研究”(项目编号:11&ZD107) 阶段性成果。

[1] 周妙中《清代戏曲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4页。

[2] 邓长风《苏州派戏曲家作品归属考辨三题》,载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全编》(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9页。

[3] 参见邓长风《苏州派戏曲家作品归属考辨三题》,载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全编》(下),第49—50页。

[4] 参见邓长风《十四位明清戏曲家生平著作拾补·薛旦》,载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全编》(上),第595—597页;林怡婷、杨绪容《薛旦生平考略》,《古典文学研究》2023年第2期,第72—76页。

[5] 江巨荣《赵景深先生的〈明清曲谈〉与〈戏曲笔谈〉》,载赵景深著,江巨荣编《明清曲谈 戏曲笔谈》,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57页。

[6] 赵景深《明清曲谈》,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75—176页。

[7] 参见庄一拂编著《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85页。

[8] 参见邓长风《苏州派戏曲家作品归属考辨三题》,载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全编》(下),第45页。

[9] 参见齐森华、陈多、叶长海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10页。

[10] 参见程华平《明清传奇杂剧编年史》,上海书店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085页;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451页。

[11] 庄一拂编著《古典戏曲存目汇考》,第1423页。

[12] 庄一拂编著《古典戏曲存目汇考》,第1185页。

[13] 参见潘伟娜《谢堃戏曲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2013年,第5—6页。

[14] 《昆曲大全》第一集第六册,载怡庵主人辑《绘图精选昆曲大全》,世界书局1925年版。

[15] 参见赵景深《明清曲谈》,第177页。

[16] 参见赵景深《明清曲谈》,第178页。

[17] 参见赵景深《读曲随笔》,北新书局1936年版,第262页。

[18] 参见赵景深《读曲随笔》,第260页。

[19] 参见赵景深《读曲随笔》,第1页。

[20] 参见赵景深《明清曲谈》,第1页。

[21] 参见严敦易《金钱记》,载严敦易《元明清戏曲论集》,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第16—23页。

[22] “张巡殉难”事,薛旦《九龙池》有载,谢堃《十二金钱》无,而词条撰写者却将此事误入《十二金钱》中。参见邓绍基主编《中国古代戏曲文学辞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3页、第633页。

[23] 参见汪超宏《清代传奇三考》,《文学遗产》2019年第2期,第113—116页。

[24] 佚名撰,李占鹏点校《传奇汇考》,巴蜀书社2017年版,第399—400页。

[25] 参见董康编著,北婴补编《曲海总目提要(附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18—920页。

[26] 《十二金钱》第十八出《质钱》,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27] 参见《李太白匹配金钱记》,载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9—105页。

[28] 《十二金钱》,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29] 《十二金钱》,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30] 赵景深《明清曲谈》,第176页。

[31] 刘禹锡撰,《刘禹锡集》整理组点校,卞孝萱校订《刘禹锡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38—339页。

[32] 《十二金钱》,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33] 《十二金钱》,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34] 参见汪超宏《清代传奇三考》,《文学遗产》2019年第2期,第115页。

[35] 《十二金钱》,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刻本。

[36] 殷梦霞选编《郑振铎藏古吴莲勺庐抄本戏曲百种》(第一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133页。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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