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洋
从唐《会真记》传奇到明清《南西厢》折子,崔、张故事在中国文学乃至文化史上影响深远,案头阅读、舞台演剧研究蔚为大观,民间演绎则待细考。傅惜华辑录的宋代以来140余种“西厢”说唱大半为俗曲[1],明清两朝,采自民间歌调的俗曲风靡社会上下,与时兴曲艺、戏曲互相影响,其中咏唱戏曲角色、桥段或摘编戏曲曲词、名目的“咏戏俗曲”现存400余首,“西厢”题材数量约占半数,为诸戏之首。[2]“西厢”俗曲流行时间悠久,早期俗曲文献便有成套载录,且在民间流播不断,同一曲子受到明末清初曲集的重复选辑,鲜为政治鼎革、文化政策等外部因素影响。长期流行的“西厢”俗曲具有丰富的音乐形态,包括西调、滩簧、岔曲等,囊括30余种曲牌及其变体,传播地区遍布南北乃至边陲地区。[3]以“西厢”俗曲为代表的咏戏题材俗曲众口相传、追崇时尚,与时俱进地包容戏曲信息,侧面反映戏曲在民间接受中的侧重点。现有研究多从传播维度展开[4],通过咏戏俗曲的历时对比,考察“明清代际轮换中民间对戏剧好尚之转移”[5],尚无在共时剖面考察特定曲目大众接受的研究。
清乾隆六十年(1795)序刻本《霓裳续谱》所收“西厢”俗曲数量居于清代前列,其独特价值在于集合文士与市民的差异化接受,是反映社会上下戏剧好尚的典型样本。该书前三卷西调与后五卷杂曲边界鲜明,风格差异的本质是编创来源、方式的差异——所收“西厢”俗曲“或从诸传奇拆出,或撰自名公巨卿逮诸骚客,下至衢巷之语、市井之谣”[6],且兼受历代剧本、时兴演唱影响。故而,本文以清乾隆时期为剖面,将《霓裳续谱》面貌不一的“西厢”俗曲,比之南北《西厢记》全本、《缀白裘》“西厢”折子[7],以管窥名剧《西厢记》在这一戏曲史重要时段的大众接受。
一 曲词源流:拆诸传奇与采自众口
同为乾隆时期曲选,《缀白裘》“西厢”折子与《霓裳续谱》“西厢”俗曲的曲词来源有异。前者承自《南西厢》,融入时下舞台新变;后者来源驳杂,前三卷西调主要摘自《北西厢》,后五卷杂曲兼摘南北《西厢记》,又见时兴折子唱词,乃至脱离诸本“西厢”的翻创。可考源流者具体分为三类。
第一类本自《北西厢》,多见于前三卷西调。西调整饬的歌词大多直接拆用《北西厢》,如常见曲词“忽听一声猛惊,扑拉拉宿鸟飞腾,乱纷纷落红满径”本自《北西厢》第一本第三折[8],《南西厢》删减此句。西调对杂剧的搬用还包括一致的演唱角色,《南西厢·窥简玉台》将《北西厢》红娘偷看莺莺长叹划归莺莺直接唱演[9],【西调】“风静帘闲”仍作红娘口吻。虽然,西调摘唱对杂剧曲词细节略加调整,如“花梢弄影”改为“花枝影儿频移动”,“斗柄云横!呀,今夜凄凉有四星”改为“斗柄寅横……昨夜凄凉有四星”,这或因语词习惯变化,或因音近讹误,但整体观之,西调因袭《北西厢》的倾向显著,除概括多出的“张君瑞收拾琴剑书箱”外,其余几乎都是剧曲原段改调后的摘抄。少数后卷杂曲亦取自杂剧,如【黄沥调】套曲“隔窗儿咳嗽”,【寄生草】“碧云天,黄花地”等亦咏唱原剧名段,但数量、密度远逊于西调对杂剧的摘取。
《霓裳续谱》“西厢”西调出自文人[10],上述改编透露文人群体对《北西厢》剧本的偏重。明清以来,《西厢记》的传播与接受存在戏剧体制的演变、舞台案头的分野。明代中叶,《北西厢》因不协昆腔逐渐衰落,舞台演出渐稀,而对于明代改制、盛演的《南西厢》,清代文人多持批评态度,尤为反对修改曲词,“所谓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鸿毛,一片精金,点成顽铁”[11]。他们转向案头读剧,金批本等契合文人趣味的名家注本刊行,“《王西厢》文本流播极广,出现了一百多种不同的版本,文人们精研《王西厢》几成一门显学”[12],文人阅读南本则“废卷掩鼻”[13]——曲词接受呈现崇北抑南倾向。这一背景下,文人点订者王廷绍明确全书“足供讽咏者仅十之二三”[14],实指列于前卷、本自杂剧的西调,并称“手把是编,旋呼名部,循声核字”[15],《霓裳续谱》由天津曲师颜自德搜集流行于京华地区的俗曲编就,理论上全集均可协乐,以西调摘唱杂剧曲词展现出《北西厢》演剧衰落之下,文人通过俗曲口头承继杂剧曲词的尝试。
清代“西厢”演剧虽然总体延续明代的传奇化,但是《缀白裘》时兴折子亦有本自杂剧的唱段。清代名折《长亭》唱词几乎照搬杂剧,唯改唱法,即俱用旦脚、只唱不白,强化杂剧唱词的经典影响。西调演唱的“长亭”故事同样本自《北西厢》,仅有细微异文如“赏菊饮酒游人醉”(原作“晓来谁染霜林醉”)、“淋漓彩袖”(原作“淋漓襟袖”)。此外,西调与时兴折子俱从杂剧者,还有“恭敬不如从命”作红娘唱词(《南西厢》划归张生)等数处。
第二类本自《南西厢》,多见于后五卷杂曲,折射出民间演唱对演剧新变的吸纳。《南西厢》补充杂剧剧情,如张生情动于莺莺小金莲,杂剧以【后庭花】唱词含蓄隐喻,《南西厢·佛殿奇逢》补入长段露骨说白,《霓裳续谱》【黄沥调】“随喜到上方佛殿”以小脚为核心线索,“欲行欲止小金莲”“行一步可人怜”“香馥馥衬残红芳径软,娇滴滴步香尘底印儿浅”连贯唱叙张生偷窥莲步的系列行径。虽羼有《北西厢》曲词,但【黄沥调】强化小脚元素仍与《南西厢》改编侧重相呼应。部分西调细微处亦同《南西厢》,例如【西调】“半万贼兵”几乎拆自杂剧,唯独曲尾改“休使得梅香再来请”为“休使我小红娘再来请”,杂剧多处称红娘为“梅香”,《南西厢》只在唱词中保留一处,《缀白裘》折子尽改作“红娘”,“半万贼兵”的细节修改说明西调亦非完全照搬杂剧唱词,也动态受到明清《北西厢》改本的影响。
第三类本自时兴“西厢”折子,仅见于后五卷杂曲,隐含舞台演剧、市井演唱在民间口头的互渗。仍以【黄沥调】为例,该调散套含两支“暗中偷觑”起首曲子,结构相似,皆叙“拷红”,总体本自《南西厢》,以【黄沥调】【桂枝香】【前腔】【黄沥调】组曲,【桂枝香】【前腔】唱词基本同《南西厢·堂前巧辩》【桂枝香】【前腔】,《北西厢》则作【金蕉叶】【鬼三台】,间有【调笑令】并说白,这些均不见【黄沥调】俗曲。
然而细考之下,【黄沥调】与时兴折子更为近似。“拷红”故事因戏剧性突出,在明清极受欢迎,反复上演,故而《缀白裘》所收《拷红》本自明代《南西厢》又多加调整。一方面,删去欢郎角色,《北西厢》原有夫人向欢郎问询莺、红行迹,《南西厢》更将二角说白编作唱词,然而随着欢郎一角在演剧发展中逐渐弱化,《南西厢》“杂调”本[16]、《缀白裘》“拷红”桥段均将其删去,【黄沥调】亦不见欢郎,改为夫人察觉异样“忙唤红娘”,这一删减使夫人、红娘的戏剧冲突更为紧凑。另一方面,时兴折子调整夫人、红娘问答唱词。听闻传唤,《北西厢》由莺、红对唱,构想拷问,《南西厢》删去莺、红拷问前的唱演,《缀白裘》所收《拷红》介于其间,红娘白“今日老夫人为何怒气冲冲的在那里叫我,莫非此事知觉了,这便怎么处”[17],【黄沥调】同有“小”独唱“忽听传呼,又不知为着何事。想昨宵的事儿可有些不妥,若问我真情,叫我怎么支持”。二人交锋,南北《西厢记》仅据红娘与莺莺外出花园定罪,时兴折子则提出两项证据“早上绣鞋因甚湿,晚间金锁为谁开”,红娘逐一辩解“小姐说若要萱堂增寿考,全凭早晚一炉香,是保佑老夫人的吓”,使外出符合情理的同时博取夫人同情,更显红娘才智敏捷,《霓裳续谱》【黄沥调】均存相应唱段,类似补充同见乾嘉杂调,如清嘉庆间《老夫人怒生嗔》:“昨日“西厢”请的何人?花园门谁开?因何湿透绣罗裙?”[18]闹剧将尽,《缀白裘》的红娘气势最长,“红娘正要到官去”,直面老夫人告官威胁,【黄沥调】亦有“我如今正要到官司”。上述杂调唱词呼应时兴折子的增删调整,与同期口头演唱关联密切。
相较而言,西调与时兴折子关联稍弱,后者独有修改不见前者采用。细节增删方面,《缀白裘》所收《长亭》将《南西厢·秋暮离怀》“这忧愁诉与谁”化作“忧患诉与谁”改入【雁过声】,删去“休恋红妆,使故人憔悴”“人去也,松金钏减玉肌”“无计留连,阁不住泪眼愁眉”,对应西调“碧云天,黄花地”“合欢未已”均不从。大幅调整方面,【西调】“控金钩帘不挂”本自《北西厢》第三本第三折【双调】之【新水令】【驻马听】(《南西厢·乘夜逾垣》【菊花新】【驻马听】),《缀白裘》所收《跳墙》将【菊花新】删略为【引】,又将莺莺独唱“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儿抓住荼藤架”移入红娘唱词,“苔径泥滑,露珠湿透凌波袜”改为莺、红合唱(《缀白裘》“露珠”后多一“儿”),诸如此类时兴折子的调整几乎不见于西调。这三种来源并非独立,俗曲多混合各时期戏曲曲词,展现大众对同题戏曲的累积性接受。
西调的混合现象略少,如“碧云西风”既有《北西厢》原词,也有近似《南西厢》“把腿儿相压,脸儿相偎,手儿相携”的“并肩携手,流恸泪”。再如“云敛晴空”本自《北西厢》第二本第四折,又将月下听琴独唱改为莺、红互动,这与《南西厢·琴心写恨》增加红娘互动说白相契合——不同于杂剧递进演绎莺莺自问,《南西厢》增加红娘回应,引导莺莺探索琴声来源,西调与其叙述思路如出一辙。
杂曲的曲词混合尤多,一方面如上述【黄沥调】“随喜到上方佛殿”等混有南北《西厢记》曲词,另一方面,前代剧本的拗口僻字被新近唱词替代。例如,【黄沥调】“隔窗儿咳嗽”总体取自《北西厢》,又改“休傒幸”为“你真侥幸”。该杂曲对应出目演绎红娘请宴,杂剧【四煞】有红娘唱词“休傒幸,不要你半丝儿红线,成就了一世儿前程”,“傒幸”意为“烦恼”,红娘借此打消张生“无以为财礼”的顾虑,进而指出“灭寇功,举将能”的“两般儿功效”使他高娶相国小姐。《南西厢》改该段为【解三酲】“可怜我书剑飘零无厚聘”,划红娘唱词为张生的同时改“傒幸”为“侥幸”,意为张生对高娶不觉意外,在整段剧情中略显突兀。为做回应,红娘唱词“两般儿功效如红定”改为“两字功名未有成”,从赞扬退敌有功到贬低举业未成,形成费解剧情。王季思指出,这可能由于明人“不明其义”,故闵遇五、凌濛初注释《北西厢》“傒幸”为“侥幸”。[19]误解根源在于晚明以降的演剧罕见“傒幸”,它多用于元杂剧,《元曲选》所收《相国寺公孙合汗衫》《庞居士误放来生债》等多部杂剧均有“傒幸”。《缀白裘》所收《请宴》同明本《南西厢》改为“侥幸”,更在张生“非侥幸”前插入红娘“你好侥幸吓”,隐约呼应原属红娘的杂剧唱词。【黄沥调】羼入明代以来的词句调整,这再次印证民间对《西厢记》的累积性接受,也正因俗曲(尤其杂曲)追求时尚唱词,形成通俗易懂的接受效果,它才能在民间广为流播。
不仅俗曲内部各时期剧本的曲词层叠,《霓裳续谱》本自南北《西厢记》的俗曲也被混杂排布,以下选列具有代表性的两卷(见表1):
表1《霓裳续谱》卷二、卷七“西厢”俗曲编排情况[20]
表1显示,同卷、同套曲子并非按照剧情叙事排布,如卷二“淋漓彩袖啼红泪”以下诸曲,崔、张分别骤接初遇,感情纠葛间又数次插入长亭送别事,内在叙事逻辑反复断裂,呈现为碎片化效果,且本自南北《西厢记》的各出目分布相对均衡,杂曲摘唱与翻创交叉错落地编排,不存在专题式、重复特定出目的套曲。混杂的编排特征说明俗曲集与戏曲选本的文献性质一致——《缀白裘》折子拆解全本“西厢”,与其他剧目折子组为一套、编为十二集;《霓裳续谱》也将“西厢”俗曲混入一般俗曲之中。俗曲、戏曲的排布方式与演唱实践息息相关,乱序编排可供歌者随机拣选、灵活组合,清道光间《时调雅曲初集》所收《细局儿曲儿谱》记载筵席俗曲曲目,包括多首“西厢”俗曲:“郎会的曲儿背给奴听。他会的是《贪淫的飞虎儿》《高君保》,《醉打山门》《罗成托梦》。《麻衣神相》竟搭白《清明祭扫》《山东秦琼》。打朝乍冰俱带戏,《赴考的君瑞》《红日归宫》。”[22]“西厢”俗曲可能在实际演唱中混入其他题材曲子。这再次印证,包括俗曲演唱者在内的一般受众对“西厢”戏曲的接受是整体的、累积的,并不像专业曲家明确区分戏剧体制,而作为“西厢”故事予以通盘接受。
二 故事编创:摘编曲词与翻创剧本
西调、杂曲皆有偏离“西厢”诸本的编创,隐含不同受众对《西厢记》的期望——西调多为文人拟作,杂曲采自民间口头。《霓裳续谱》王序曰“足供讽咏者仅十之二三”[23],盛序又有“今以其情词兼丽者列之于前,可以供骚人文士之娱”[24],前三卷西调文辞雅致,占全书四成,是文人欣赏的“情词兼丽者”。另一旁证是同期钞本《西调黄鹂调集钞》所收“西厢”西调是《霓裳续谱》子集[25],《西调黄鹂调集钞》卷首柳堂序文明确其为“诸儒所作”[26],傅惜华、赵景深等同此说。[27]明成化年间,北京鲁氏《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刻本可见现存最早的“西厢”俗曲,风格雅致凝练,且同样流行于京华地区,“西厢”西调雅词可能承继自此,“是散曲案头化、失去歌唱性之后的替代品”[28]。盛序称《霓裳续谱》全书“自文人才士之笔,至邨妪荡妇之谈,靡不毕具”[29],列于《霓裳续谱》后卷的杂曲即“市井之谣”,与前卷形成曲词风格的差异。
编创幅度较小的多为文人西调,或有精细的词句重组,重构叙事逻辑与情境意义[30],或增减字句、调整剧意,如“对菱花晚妆罢”之“良夜迢迢,春宵一刻千金价”,修改“西厢”诸本“再休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崔、张从恋情禁忌变为顺利意合;又如“闲庭寂寞愁无限”以“衣单不胜五更寒”作为莺莺简帖内容,“西厢”诸本简帖均无此句,疑为西调改李煜词“罗衾不耐五更寒”[31]补入(《北西厢》同折【小梁州】亦化用该句),民间杂调则更为露骨、脱离原剧,如清嘉庆间《时兴呀呀哟》简帖内容为“保重保重多保重,莫要胡思去乱想,今夜要得闲功夫,亲身自来送药方”[32]。
脱离剧本的翻创多见杂曲,或大幅杜撰情节,或改为游戏笔墨,甚至直言推翻原著。杂曲六成以上属于此类,西调仅有两首,且在逻辑严密程度上远高于杂曲:【西调】“残春风雨过黄昏”虽偏离剧曲曲词,却基本符合剧中听琴后的崔、张相思发展线,仅“红娘你到书房,他若是问奴,你就说姑娘有病”不合原剧;【西调】“张君瑞收拾琴剑书箱”则是概括全剧的多出联唱,具有“张生救寺—结亲相府—衣锦还乡”的完整因果逻辑,仅对出目顺序略作调整。类似概括出目的杂曲还有5首,又各代表典型翻创:【寄生草带尾】“半万贼兵无人退”属于局部讹误,【寄生草带尾】“石榴花开颜色重”、【莲花落】“成了精的耗子”、【寄生草】套曲“莺莺红娘闲谈叙”属于游戏笔墨,【寄生草】“因为隔墙”则属于情节杜撰。
集体创作、众口相传的杂曲常见局部讹误及同题曲词的相互矛盾,人物混淆如【打枣竿】“兵马围了普救寺……慧明和尚没有安邦计,老夫人唬的他就没了主意。高叫众僧你们听知,退兵者,情愿招他为门婿。(重)”(混淆法本和惠明,杂曲作“慧明”),【双黄沥调】“暗中偷觑……老夫人与法聪在两廊下,拍着手儿高声叫,说道是有退兵者,将小姐与他作妻”(混淆法本与法聪)。另外,如【寄生草带尾】“半万贼兵无人退……老夫人在两廊下高叫,说是谁退去贼兵,将莺莺许配与谁,话无反悔”,原剧老夫人虽在兵戈初至时略显慌乱,但与莺莺谋定后重归沉稳,有礼有节地令红娘请长老来商议,并未吓唬法本[33];《霓裳续谱》三支同题杂调则由老夫人、法本(又曾被讹作“慧明”及法聪)或二者共同高叫众僧,不仅前后矛盾,而且作为相府话事人,当众拍手高叫不符合夫人身份设定;同题西调的高叫者与剧本一样均为法本,“夫人拍手高叫”仅见民间杂调。嘉道俗曲新增“跺脚”细节,全面刻画慌乱无措、丑态毕露的老夫人:
【马头调】老夫人站在前厅,眼望两厢之下,拍着手儿,跺着脚儿,高声说道:“谁人能退贼兵,愿将莺莺小姐许配谁人!”[34]
【岭儿调】老夫人站立前厅,眼望着两廊,拍着手儿,跺着脚儿,高叫一声:“两廊之下,不拘军民人等,谁能退去贼兵,愿把莺莺女儿许配与谁!话无反悔。”[35]
这些脱离原剧的细节违背文人常识,更符合一般知识水平的受众所构想的危难时刻。在大众的累积性接受中,口头流传的“围困普救”故事形成差异版本,点订者王廷绍保留杂曲原始面貌,“至鄙俚纰缪之处,固未尝改订”[36],使《霓裳续谱》同题杂曲的前后矛盾留存至今。
同为杂曲唱演《西厢记》剧本未见情节,“莺莺红娘闲谈叙”“石榴花开颜色重”等俗曲属于有意的翻创游戏,而非因大众客观认知有限产生的讹误。翻创为戏曲传统[37],“西厢”俗曲中颇为常见,清初《万花小曲》所收《十和偕》早有“莺莺房中拆螃蟹。抓起些,我的乖乖”[38],《霓裳续谱》“莺莺红娘闲谈叙”以“西厢”故事为架构,基于“寄柬”“隔墙听琴”“草桥惊梦”剧情构拟莺、红私话,又有莺莺的自我平反。类似“闲叙”如《白雪遗音》所收《谈古》,莺、红对谈引出诸多才子佳人故事,贯穿其中的叙述空间[39]:“莺莺小姐问红娘。红娘吓,你可晓得……红娘听,喜洋洋,低语莺声禀姑娘……小姐吓,我与你,谈谈讲讲更深静”[40],揭示俗曲乃至更广阔的民间艺术的口头编创过程。
“成了精的耗子”彻底推翻“西厢”演剧,直言“听我说上一部反西厢”,将诸多戏曲角色张冠李戴,融于“西厢”故事架构以滑稽取乐,同类翻创还有《白雪遗音》所收《颠倒语》[41]等。明清剧坛亦有反对崔、张私情,推崇礼教的剧本翻创,《崔氏春秋序》记载“近有嫌其导淫纵欲而别为《反西厢记》者”[42],“反西厢”题材杂曲则为民间戏谑,二者属于不同意义维度的“背反之作”。从歌词组织来看,“成了精的耗子”近似数来宝形式,“石榴花开颜色重”“正月里梅花香”亦属该类,原本毫无关联的小说、戏曲、民间故事被杂糅一曲,单曲篇幅甚达千言以上,以四季、五更、十二月等串联。其中“西厢”故事位置凸显,“石榴花开颜色重”“正月里梅花香”均以其开篇,“成了精的耗子”以“西厢”作为贯穿全曲的叙述空间,折射出“西厢”故事在民间受众中的重要影响。
此类游戏笔墨虽未成为俗曲改编“西厢”的主导话语,但足以彰显民间对“西厢”剧本的解构意识——戏曲从程式演绎的确定对象,转变为可拆解重组的潜在素材,咏戏俗曲从剧情附属升格为戏曲故事再创作的主导者。
三 共性表达:通俗文化与大众期待
由明入清,包括“西厢”题材在内的咏戏俗曲面貌转变,由评点角色或概括情节的短篇连缀变为摘唱剧曲曲词、编创力度更大的长篇单曲。“摘唱”常见于民间音乐,艺人删减说白,将最受听众喜好的戏曲、曲艺唱词制成选段,归根结底是为适应观众需要,这与折子戏的演变趋势一致,“遇清闲无事之人则增入全演,否则拔而去之”[43]。被戏曲、俗曲重复演唱的片段可反映“西厢”最广受欢迎的部分,成为《西厢记》接受史研究的重要材料,全面梳理《霓裳续谱》“西厢”俗曲的编创数据,不同出目演绎情况如下(见表2):
表2 “西厢”俗曲编创来源统计表[44]
表2显示,俗曲编创来源与清代“西厢”出目经典化趋势基本一致。尽管“西厢”俗曲的演唱范围远超《缀白裘》收录折子,但其集中演唱所涉及出目仍与当时舞台盛演折子高度重合,尤其是《长亭》《拷红》,包括《霓裳续谱》在内的清代“西厢”俗曲对这两出的编创极其突出,这一倾向在明代晚期便有所展现。至于《缀白裘》未收而俗曲演唱颇多者均为崔、张恋爱桥段,其剧情层次相对单调而在戏曲舞台上略显乏味,却契合俗曲思情的传统主题与通俗文化的情爱底色,因此反在俗曲中广受编创——戏曲与俗曲同为口头艺术,发展中的二者既有同中之异,更有异中之同,演变中的共性则集中反映大众期待。
具体而言,《缀白裘》“西厢”折子与《霓裳续谱》“西厢”俗曲的演变共性主要体现在内容通俗化、红娘性格特征的凸显化两方面。《缀白裘》折子上承南北《西厢记》,下开地方戏和京剧《西厢记》,曲词减少,宾白增加,演出本向通俗化发展;舞台演出闹剧成分增多;红娘成为主角。[45]尽管受众好尚变迁对“西厢”折子上演存在影响(如折子戏隐含观众对唱段的选择),但实际上戏曲舞台存在程式限制、难以脱离剧本,更何况一般民众观剧机会稀少[46],他们的喜好难以及时受到演出吸纳。俗曲体式相对灵活,采自四民口头,更易调整甚至杜撰特定剧情,以便契合广大受众对“西厢”故事的特定期待。
内容方面,为满足受众预期,俗曲采取了品评角色、杜撰情节等方式。民间大众对角色理解趋于直白、爱憎分明,俗曲直接嵌入主观评价,【黄沥调】“随喜到上方佛殿”改原剧“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为“幸遇见”,赞叹姻缘注定;【打枣竿】“兵马围了普救寺”驳斥“慧明和尚没有安邦计”,贬低无能长老。同时,俗曲削弱戏剧性,直白刻画莺莺大胆求爱,与之相对的是舞台演剧,尤其是全本崔、张交往的不确定性。戏曲最后一道波折“郑恒求亲”演绎红娘、郑恒的激烈冲突,莺莺并未出场表明态度,甚至为诡计所骗责备张生;杂曲则以莺、红两支联套,让莺莺表现泼辣烈性,不仅以死抗婚,还违背孝义、咒骂母亲,这一举动不见原剧,更不符合莺莺一贯做法,颇似观众借其口怒斥拆散崔、张的老夫人。剧本前半更为波折迭起,莺莺时而思春情深,时而严词拒爱;俗曲表达更显直白,例如俗曲中的莺莺不仅主动遣红娘询问“害的是什么病,这几日连我一个影儿也不傍”,把剧中反复试探红娘、故作漠视张生、严词拒绝求爱改为袒露思念心切、央求红娘送信,与相府小姐受限于礼制的身份极不相称,涉及曲目如【寄生草】套曲“因为隔墙”、【北寄生草】套曲“崔莺莺倒在牙床上睡”、【平岔】“莺莺腮含着笑”。通俗化的编创倾向广泛流传,清嘉庆间钞本《时调小曲丛钞》【软玉屏调】《西厢约会》[47],《时兴呀呀哟》【呀呀哟】《莺莺回房》《莺莺思情》[48],清道光间钞本《时兴雅曲》【满洲歌】《西厢》[49]、《京都小曲钞》【北跌落金钱】《红娘寄柬》[50]等俱有相似唱段。此类演唱中,莺莺的思春公开化,甚至唱出“三人同头睡”[51],内容近似莺莺私通怀孕一类的民间露骨俗话。[52]
突破闺秀身份的俗曲唱词隐含受众的情色需求,这是大众欲望的重要组成。不同于戏曲舞台的观赏,俗曲演唱与风月场合密切联系,“西厢”俗曲仅因咏戏形式稍显委婉,但并未改变其思情题材的情色本质。例如,俗曲常将妓女、嫖客比作崔、张,着重提炼欢好桥段,《霓裳续谱》所收“岂有此礼”套曲,【平岔】【剪靛花】铺叙张生打听莺莺,曲尾不同于“西厢”演剧的红娘以礼斥责张生,突转为红娘口吻的露骨情色曲子“揪断奴的香罗带儿”,【平岔】至【岔尾】的完整结构又说明后者并非误刻,虽与前曲内容乃至“西厢”剧情割裂,却与明清民间思情俗曲面貌近似,实为民间偏重的通俗表达。
通俗文化及其情爱底色深刻影响着俗曲对《西厢记》的摘取重点,“西厢”题材与思情俗曲形成同质化——部分“西厢”俗曲故事性较弱,甚至抹去角色、剧情,除熟悉“西厢”演剧的观众外,一般受众难以察觉其源自剧本。《霓裳续谱》收录多首与“西厢”剧曲“若有契合”的俗曲,如【西调】“忆长亭”“恨别后”,【平岔】“碧云西风”“和风细细”,【寄生草】“怕的是宾鸿叫”。“西厢”俗曲与思情俗曲间的模糊边界,正与其深切融入的通俗文化密切相关。
角色方面,与“红娘成为主角”的戏曲流行趋势相近,“西厢”俗曲中红娘形象的凸显,呼应受众对该角的重视趋向。西调以红娘为视角的独唱增加,在此基础上,俗曲通过改编,使涉及红娘的唱段较之剧本更加丰满。
一是说合崔、张的功能性加强。莺莺思春杂曲中,红娘立场鲜明可靠,无须剧中的试探考验。杂剧第一本第三折,红娘严词责备张生不知礼节,又向莺莺讥讽“世上有这等傻角”,杂曲则主动追问莺莺“姑娘啊,他教我和你商量”;面对张生,坦白自家小姐“常念相公有情的郎”“为你瘦了他的娇模样”[53],展现更为强烈的撮合意向。
二是与张生的情色互动,少数剧本对其求欢红娘情节略有点染[54],俗曲却对此大加渲染,如清道光间《白雪遗音》所收《寄柬》,张生直言求欢,红娘“摇头卖俏连声啐,假绉蛾眉”[55],“假”暗示抗拒行为是故作推托,整体风格类同思情俗曲。
三是与琴童的隐约联系。《霓裳续谱》【北河调】“小红娘斟杯酒儿”补入长亭送别时红娘与琴童的互动,该段多见乾隆以降曲集。从切切叮嘱再到悲痛哭别,民间表达的红娘与琴童存在隐约联系,道光间《时调雅曲初集》《白雪遗音》更产生“有义的红娘”“有意的红娘”异文[56],这一联系似乎超越道义,扩展至情意范畴。
四是红娘形象更显泼辣。面对拷问,俗曲中的红娘不再条陈事理,她“哭的心酸恸”,冲进闺房质问莺莺,不顾酷刑放弃说合崔、张;红娘口才更为精熟,斥责张生仿佛说唱数来宝:“我又不是袁天罡李淳风,卧龙岗上诸葛亮,桃花女破周公;背着褥套摇串铃,走大街趱胡同,我又不是卖灵药的老先生,我怎能搭救你残、残生命?”[57]
结 语
明清以降,“西厢”戏曲、俗曲处于相近的文化生态,分别在戏剧舞台与大众口头演绎、传播与接受。以《霓裳续谱》为代表的乾隆间“西厢”俗曲流播于社会上下,呈现曲词风格的割裂表象,在更深层次上隐含不同知识水平受众对《西厢记》的接受偏重——元本杂剧抑或时兴唱演,全本叙事抑或片段摘唱,乃至舞台演剧与案头剧本的接受媒介差异。而将研究视野从曲词源流、受众偏好的细部差异拓展到更为宏观的大众接受,《霓裳续谱》前后风格的裂隙在某种意义上得以弥合,西调、杂曲均通过不同程度的编创,展现大众对《西厢记》特定剧情与角色的期待,与《西厢记》在戏剧史上的流行走向两相呼应。
“西厢”俗曲既与舞台演剧存在“异中之同”,折射特定时期的大众期待,自身也成为形塑《西厢记》后世接受的重要力量。在乾隆以来地方戏与民间曲艺崛起的背景下,《霓裳续谱》收录的“西厢”俗曲融入更为广阔的民间文艺世界,尤其【寄生草】等杂调曲目变为清代后期广泛流播民间的【马头调】,受到多部曲选反复收录,如原载《霓裳续谱》的【寄生草】“因为隔墙”杜撰莺莺思春故事,拆分、变调后被收入清道光间刻本《白雪遗音》【马头调】“隔墙吟诗”[58],相似桥段又见东北二人转《大西厢》。本文仅聚焦乾隆间“西厢”戏曲与俗曲的剖面,若将明清以来的剖面叠置、比照、组合,又将在线性发展的“同中之异”里,生成管窥“西厢”故事民间接受变迁的另一新视角,尚存进一步探讨的更多可能。
(张亦洋,南京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原载《戏曲研究》第130辑,文化艺术出版社2024年7月版)
编校:张 静
排版:王金武
审稿:谢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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