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那样的光
文摘
旅游
2024-09-13 09:30
广东
惠民段、景迈线两条连接的双车道公路贯穿景迈山,都是石子路,颠簸扭曲,还好沿路毗邻村寨的地方有可供停车的空地,临着山崖搭建观景平台,配套的洗手间都宽敞干净——是不是世界遗产的要求?她踞坐在刚过勐本村接近老酒坊平台的空地,几架木头亭,前面是她撑起来的帆布棚。我停车去洗手间,出来本想直接走,她一直向我笑,招呼我过去。我看她又瘦又黑,穿着鲜艳的筒裙,面容像南传佛教的塑像,一眼便是真正的傣族,就走过去想着随便聊两句。她还是坐在那里,干枯的手伸过来递茶,满脸都是深长的皱纹,黑中带黄,像是大地的沟壑,热情的招待反衬出异样的苍老。“我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开口就这样说,是纳闷这一排人都在吆喝,都说“喝茶不收钱”,为什么我来她的摊位?“你面相很像佛,耳朵好长。”我比划着傣庙中佛的长相,她笑得更开心,是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她,但听起来又好像确实是这样——我有点暗喜。
她见我喝完茶没表态,扭身从后面取来四个袋子——她身后亭子还摆有各种茶饼,生普、熟茶,连红茶也压成饼,上面都写着“景迈”。她让我挑一种,我闻了闻指着其中一袋,她翘起大拇指说:“你懂!这是今年头春,我们家最好的。”生普中规中矩的滋味,没有什么特点,也没什么缺点,茶汤有景迈茶的浓涩,把回甘掩盖了一些。我实话实话,她还是始终笑着,并不劝我买,也不辩解优劣高下。慢慢从茶谈到生活——这是我更关心的。刚在前一站芒埂村的平台望山,这样的摊位一年租金是三千多——脸上涂着厚厚白粉的女人告诉我的。你说便宜?其实是两个同村的人共同承租。你来两天,我来两天,降低成本,至于能卖多少东西,那就一半靠本事,一半看运气。她汉语不流利,断断续续讲了半天,我才明白原来她不是租,是受雇于景区管理公司,负责洗手间和这片停车空地的清洁。“小儿子刚上一年级,早上闹,‘妈妈,别去上班,陪我嘛’,我说,‘不去上班,怎么有钱给你买新书包’。‘妈妈,我不要新书包,我背哥哥的旧书包好啦,陪我嘛’,我还是出门了。不干活,没钱怎么生活?”她说着说着暂停了笑,马上又笑起来讲他的孩子:“孩子别看都是我生的,完全不一样。老大不爱说话,整天闷在家里不出去,老二话多,活泼,在外面和别人打闹。暑假他们在家,我也没时间陪他们玩……这里的卫生,隔一会儿就要打扫,有人检查……打扫完,带点自家的东西来卖,卖多少是多少。”我看她有点沮丧,就转移话题:“你还做红茶?好像景迈很早之前以做红茶为主。”“我不知道,现在没几家做红茶。我不会做,茶都是我老公做的,他自己琢磨。”她递来一杯,甜,不苦涩,是红茶的感觉,好在没有青腥气和闷味,但香气不显。她两眼放光,打电话给老公,说要和我谈谈。不一会儿,高大壮实的中年人踩着摩托飞驰而来。聊了一会儿茶,又说到小孩。原来他家两个儿子都在县里读书,平时租房雇人照顾,一年加起来五万多花费。“压力大啊!现在中考淘汰一大半,去年村里没一个人考上高中。”他老公白皙,头发灰黑,胳膊很粗,讲话流利,也是一直笑,“对,少数民族能加分,不同的族不一样,人数越少的族加分越多,但大家都加分,所以,呵呵……”“有茶树就不怕,现在是世界遗产,你们的茶只会越来越贵。”还是转回谈茶比较稳妥。他又苦笑了一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茶树吧,按人头分,每人四百棵。几百年的古树不多,我家只有几棵,客人包了做单株,其他老树就混采……中小树量最大,鲜叶价格好,我们就卖给大厂商,自己做很辛苦,一锅一锅炒……今年行情不好,据说那些自己不做茶,专给大厂供鲜叶的很惨……大家都清楚自己茶树是哪些,不用围起来……家里有女儿就赚了,女儿迟早要嫁出去,茶树又不能带走,谁家女儿多,谁家茶园就大……我们家负担重,四个老人要养,还有孩子……”他也许是想到自己生了两个儿子不划算,语调有点升高,“哪儿有那么多老茶树,现在哪儿又有地方栽新的,都种满啦!”
“当然可以,茶树名义上还是她的,谁也不能阻拦。我们村嫁到县里的,春天回娘家一个月,拼命采,卖鲜叶都能赚四五万——才一个月,狠吧!”
男人一说话,女人就不吭声。她坐在后面仔细听一直笑,很欣赏地望着男人,心里好像不时点头:属于她的四百棵茶树交给这样的男人,生活才踏实。我走的时候,她才开口,连说:“你逛完下山再来坐坐。”“我今天住在山上。”我向她挥挥手,她终于站起来向我挥手。我没想过还会再坐在她摊位前,但等到下山那天,过了老酒坊,手不由自主把方向盘向右一打,于是望见她远远望着车窗里的我,一直笑一直挥手。“吃早餐没?我还没吃。”第二次见面,好像已经有很多年的交情。她打开像是粽子的东西:“这是我的早餐,糯米饭,你试试——外面是芭蕉叶。”五彩米饭,和纪录片里一模一样,凉,硬,青草的香气。快十点,她现在还没吃饭,是小儿子闹着要她别走,还是打卡后先要做卫生?
坐了一会儿,她又叫来丈夫,男人又踩着摩托车飞驰而来,又聊了聊山、茶还有村子、孩子。我说还没去他们村看看,就起身离开,示意他们不用陪,做生意要紧。果然是山上最大的村子,佛寺的金顶熠熠生辉,寺旁的民居规模仅次于村口那座地中海式的新房,五六个男女生火烤肉,一边嬉闹追逐,浓烟漫过佛寺的平台,飘向浮云簇拥的翠绿山峦。
没想到男人的摩托车擦身而过,男人一指前面路口,说左拐就是他家——不能不去看看。门口乱草丛生,一位应该是女人父亲的老人呆呆站在,和他的女儿长得几乎一样,见我挥手,皱纹突然绽放,笑着摇手。
男人是给小孩送早餐,已经十一点,小儿子还没起,大儿子捏着“喧闹”的手机,揉着眼睛接过装红油米粉的塑料袋,果然一声不吭走到里屋,“枪声”、“厮杀声”不绝。
男人喊道:“声音小点。”又不可奈何地说:“放假一直玩手机,不给他手机,他就闹。还好学校不让带,算了,在家就几周,给他玩吧,管不了。”墙上贴着十几张奖状,有的已经剥落一半,里面有一个四字的名字,是女人和男人从来没有提到的。“成绩不错就行。”我只能这样安慰,里屋的响声又传进耳朵。
“学习他们还是可以的,不用管,我们也管不了。”男人坐在巨大的茶桌后面,周围都是各种塑料袋,塑料袋不知装什么东西,鼓鼓的。这里是客厅伸出来的阳台吧,到处堆着杂物,却没有一个人,老人也不知去哪里。厅一个灯都没开,漆黑如夜,阳台顶上晾着许多衣服,只有黄昏那样的光。我已不记得男人说了什么,心想着那四字的名字是谁?临近中午,好像也没人着急做饭,反正刚吃过早餐?女人中午回来吗?他的丈夫会去给她送饭吗?家里的人为什么像是消失了一样?即使我知道现在女人在坐班,男人在冲茶,老人在门口发呆吧,大儿子打游戏,小儿子赖床吧……
“四个字?那是我的女儿,”回到女人的摊位,她轻轻地笑,“我领养的。那天早上在门口发现,所以她名字里带个‘门’字……这是缘分。她现在十七岁,读护士学校。她说:‘妈,再过几年我工作啦,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妈,过几年我要嫁人,你会不会孤独啊……妈……’,我说只要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不要你回报’……”她擦擦眼,愣着痴痴地想,如同佛像。
我向她要地址,说回去寄一些书,看看小孩会不会喜欢,这样他们就能少玩手机——我心里知道这绝对不可能,但就像她和我说“这是缘分”,做就行了。
她连忙向我道谢,加我微信但半天拼不出地址,直接拿来身份证:“我汉语不好,你看吧……傣语我也只会说,不会认不会写,寺里的和尚才会。”她的名字也很奇怪,她笑说:“我们傣族本来没有姓……男的全姓岩,女的老大姓月,后面的姓玉……我爸妈都胆小,所以我的名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起那个老人呆呆的样子,原来是胆小——但她为什么能做这样大胆的事——身份证号显示她今年刚三十七岁,她是在未出嫁的二十岁就领养了“门”……
匆匆下山,一直想着她说的话,还有她的生活,现在写下这篇流水账。和之前没有标注重点的文章一样,并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想过有什么意义。每次写完只有一点点明知无法实现但总克制不住的念头:生活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人啊,那样勤劳,那样忍耐,有时精于算计,有时又极端慷慨,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过而且配得上更干净更体面的生活。
像景迈山此季的天气就好了——昨晚阴雨绵绵,清早雾气蒙蒙,但只要太阳冲破浓云,澄清鲜明的青山蓝天立即赤条条地袒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