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糯山往事

文摘   2024-10-01 12:02   广东  

在西双版纳,最近最容易去的茶山是南糯山。熟悉南糯山的茶,加之看过不少古茶园,本来不想去,但听说一个人的故事,心向往之,一大早就上山。

入山的路口在西景线哈尼文化园附近岔口,一不留神就错过。南糯山村也是哈尼族的寨子,上一篇《高山悲歌》讲过哈尼族,可见此处也是山高道远,不宜人居。

果然山路比前几天更窄更弯,随处有山石滑坡,阻塞半边。村寨屋舍都建在极陡峭的山岩上,进入要有心理准备,只能向前,走到尽头才可以掉头,不然只能迂回出来。有经验的人会找寻寨心广场、村委会和学校,那里有奢侈的平地。

这不,迎面慢悠悠走来一家人,年轻夫妇和咿咿呀呀的小女儿。男人说他就是硬着头皮开进寨子,幸亏里面有篮球场。又问我怎么去茶王树,我说还有三千多步呢,他吸了一口气:“那就不去了。”又有些不甘心,开口问茶王树有什么好看的吗。小女儿早不耐烦,躲在妈妈的怀里忸怩。女人掏出手机递去,孩子瞬间安静下来,老练地点击屏幕。

我也不看茶王树。1953年发现的老茶王树已经死了,现在这棵是2002年重新立的,声称和上任一样有八百年高龄——这回不但有茶王,还有茶后,凡事成双成对好像就自然地久天长

而真正的南糯山茶王死在异国他乡。

白耀明,字亮诚,号孟愚,更多称他的字与号。八十六年前,他在南糯山建起西双版纳第一座现代茶厂,比冯绍裘的顺宁茶厂(滇红集团前身)至少早半年生产出机制红茶,比范和钧的佛海茶厂(后来的勐海茶厂)早两年,现在南糯山的老茶树,许多也是那时栽种。

仅仅因为“第一”和“最早”,我不会专门来南糯山——不来也清楚肯定物非人非,目睹比耳闻更残酷。

来,是因为他的胆识、毅力与人格。

单就办茶厂这件事,其实他从1932年刚来西双版纳就筹备。先在国内二十几个省考察,又去日本学习现代制茶技术。1938年4月,在南糯山石头寨建厂,从英国引进先进的制茶机器,海运至缅甸,披荆斩棘,历经半年用牛车拉到景洪。第二年红茶即量产,打入印度、缅甸、香港市场,赚取大量外汇,支持抗战。

他带领山民种茶十万多株,建出现代梯台茶园,并且做成从采摘到销售完整的产业链——那时候没有茶王树,不提古树茶,不故弄玄虚,只踏踏实实地做事;不故步自封,不搞意识形态,而是放眼全球,接纳吸收一切好的东西。

别人回忆里,他不是商人,更像豪杰侠客。

“留着山羊胡,穿对襟衣服,瘦高个。每次来南糯山,都是夜间,前面一个人牵马,背后跟着两个保镖……都有人提着大汽灯给他照明,大汽灯的光,白晃晃的。”

“南糯山茶厂的工人都配有枪,所以土匪不敢来抢劫。白孟愚还配有发报机,消息非常灵通。但他是非常温和的人,很有修养,从来都不见他打人骂人……有一次他的工人乱砍树,与树的主人冲突,工人把主人抓起来,导致南糯山村民把茶厂围个水泄不通……白孟愚马上通知放人,还到寨子里道歉,立即赶走砍树的人……”

1942年,日本人逼近勐海打洛,佛海茶厂范和钧带着大部分骨干撤回重庆,但白孟愚先生一直留在西双版纳,在厂里组织自卫队,与国民党中央军93师并肩作战,直至将日本人赶出打洛——从勐海县城开车去打洛口岸,现在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抗战结束,南糯山茶厂迅速恢复生产,机器轰鸣,日夜不停。白孟愚先生还扩建厂房和茶园,并召回复旦大学毕业的儿子,筹建茶叶科研所。

但他不知道,两年后的1948年,他出走缅甸,最终客死泰国。

如今估计当地很少有人知道白孟愚先生的名字冲茶的哈尼族中年女人听我问南糯山老茶厂在哪里,轻轻笑道:“石头新寨旁边。”

即使这样,也很容易错过旧址——单车道一侧半人高的蒿草中,房屋从平地延到在高坡,迎面是青砖白墙红窗,向上是中间以斜廊桥连接的两栋长长的灰黄砖楼,据说上面为萎凋房,萎凋好的鲜叶正好顺着斜桥推下,进下面的揉捻室。大门紧锁,黑板模模糊糊留着十几年前的生产计划,这里被勐海茶厂兼并扩建,后国营茶厂改制为私营,眼前荒废,好像是产权地权没有谈拢。

我也找不到传说中的篮球场、医院、娱乐房——白孟愚先生给工人配备充分的后勤保障,似乎这呕心沥血的产业和世世代代的子孙至少能和茶树那般长久。

——“这些老房子比寨子里的那些好太多,为什么现在的人不学学?”

——“现在造房子容易。只要建好,看起来就像是一定能永远在那里。”

和年轻夫妇坐在桌前喝茶,小女儿还在玩手机。男人说平时都控制她玩手机,今天这山这寨子实在没什么好逛,不给她玩,她闹腾不停。男人又说他在成都的航空公司工作,周末出差来西双版纳,就带家人一起。他问:“勐海县有什么玩的?”我随口说:“烤鸡不错。”

他笑道:“下山就去‘三公里烤鸡’,我之前查过。”

我问:“为什么叫‘三公里’?”

他一愣,又笑道:“不知道。这家最有名啊!”

他喝过今年的生茶,向哈尼族中年女人问了问价格,又吸了一口气:“这么贵啊!”

“还降价了,今年行情不好。”哈尼女人自然地轻轻一笑。

“对对,哪个行业都一样,难啦……有优惠吗?”

走出茶室,篮球场边有瞭望台,望向群山,坝子里的勐海县城是小小一簇,清晰静止,不敢想昨天还在那儿,今天升到高出四百米,骑马钉一样的寨子。

也料不到,一周前竟然阴差阳错去过白孟愚先生的故乡——个旧沙甸,当时并不知道这回民聚集的村落会有这般人物。中午阳光酷烈,刚刚翻修的沙甸大清真寺,屋顶沉重,稍微摸一下敲一下外壁贴砖与巨大廊柱,到处空鼓。

拐进村后的坡地,误入依山而置的回民墓地,石碑如麻,碑文千篇一律的光耀流芳,只有入口歪斜的不锈钢牌子写得坦荡:“如果安拉意欲,我们确要步你们的后尘,我祈求真主原谅我们和你们!”

细细咀嚼“原谅”二字,望着遍布墓地直冲云天的澳洲桉树,长得越久越高,腐厚的外皮终将剥落干净,赤条条的青白躯干好像又不知原谅什么。

见识茶会
必须要像来到这里一样,忍受从这里开始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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