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双版纳,最近最容易去的茶山是南糯山。熟悉南糯山的茶,加之看过不少古茶园,本来不想去,但听说一个人的故事,心向往之,一大早就上山。
入山的路口在西景线哈尼文化园附近岔口,一不留神就错过。南糯山村也是哈尼族的寨子,上一篇《高山悲歌》讲过哈尼族,可见以前此处也是山高道远,不宜人居。
果然山路比前几天更窄更弯,随处有山石滑坡,阻塞半边。村寨屋舍都建在极陡峭的山岩上,进入要有心理准备,只能向前,走到尽头才可以掉头,不然只能迂回出来。有经验的人会找寻寨心广场、村委会和学校,那里有奢侈的平地。
这不,迎面慢悠悠走来一家人,年轻夫妇和咿咿呀呀的小女儿。男人说他就是硬着头皮开进寨子,幸亏里面有篮球场。又问我怎么去茶王树,我说还有三千多步呢,他吸了一口气:“那就不去了。”又有些不甘心,开口问茶王树有什么好看的吗。小女儿早不耐烦,躲在妈妈的怀里忸怩。女人掏出手机递去,孩子瞬间安静下来,老练地点击屏幕。
我也不看茶王树。1953年发现的老茶王树已经死了,现在这棵是2002年重新立的,声称和上任一样有八百年高龄——这回不但有茶王,还有茶后,凡事成双成对好像就自然地久天长。
而真正的南糯山茶王死在异国他乡。
白耀明,字亮诚,号孟愚,更多称他的字与号。八十六年前,他在南糯山建起西双版纳第一座现代茶厂,比冯绍裘的顺宁茶厂(滇红集团前身)至少早半年生产出机制红茶,比范和钧的佛海茶厂(后来的勐海茶厂)早两年,现在南糯山的老茶树,许多也是那时栽种。
仅仅因为“第一”和“最早”,我不会专门来南糯山——不来也清楚肯定物非人非,目睹比耳闻更残酷。
来,是因为他的胆识、毅力与人格。
单就办茶厂这件事,其实他从1932年刚来西双版纳就筹备。先在国内二十几个省考察,又去日本学习现代制茶技术。1938年4月,在南糯山石头寨建厂,从英国引进先进的制茶机器,海运至缅甸,披荆斩棘,历经半年用牛车拉到景洪。第二年红茶即量产,打入印度、缅甸、香港市场,赚取大量外汇,支持抗战。
他带领山民种茶十万多株,建出现代梯台茶园,并且做成从采摘到销售完整的产业链——那时候没有茶王树,不提古树茶,不故弄玄虚,只踏踏实实地做事;不故步自封,不搞意识形态,而是放眼全球,接纳吸收一切好的东西。
别人回忆里,他不是商人,更像豪杰侠客。
“留着山羊胡,穿对襟衣服,瘦高个。每次来南糯山,都是夜间,前面一个人牵马,背后跟着两个保镖……都有人提着大汽灯给他照明,大汽灯的光,白晃晃的。”
“南糯山茶厂的工人都配有枪,所以土匪不敢来抢劫。白孟愚还配有发报机,消息非常灵通。但他是非常温和的人,很有修养,从来都不见他打人骂人……有一次他的工人乱砍树,与树的主人冲突,工人把主人抓起来,导致南糯山村民把茶厂围个水泄不通……白孟愚马上通知放人,还到寨子里道歉,立即赶走砍树的人……”
1942年,日本人逼近勐海打洛,佛海茶厂范和钧带着大部分骨干撤回重庆,但白孟愚先生一直留在西双版纳,在厂里组织自卫队,与国民党中央军93师并肩作战,直至将日本人赶出打洛——从勐海县城开车去打洛口岸,现在只需要一个半小时。
抗战结束,南糯山茶厂迅速恢复生产,机器轰鸣,日夜不停。白孟愚先生还扩建厂房和茶园,并召回复旦大学毕业的儿子,筹建茶叶科研所。
但他不知道,两年后的1948年,他出走缅甸,最终客死泰国。
如今估计当地很少有人知道白孟愚先生的名字,冲茶的哈尼族中年女人听我问南糯山老茶厂在哪里,轻轻笑道:“石头新寨旁边。”
即使这样,也很容易错过旧址——单车道一侧半人高的蒿草中,房屋从平地延到在高坡,迎面是青砖白墙红窗,向上是中间以斜廊桥连接的两栋长长的灰黄砖楼,据说上面为萎凋房,萎凋好的鲜叶正好顺着斜桥推下,进下面的揉捻室。大门紧锁,黑板模模糊糊留着十几年前的生产计划,这里被勐海茶厂兼并扩建,后国营茶厂改制为私营,眼前荒废,好像是产权地权没有谈拢。
我也找不到传说中的篮球场、医院、娱乐房——白孟愚先生给工人配备充分的后勤保障,似乎这呕心沥血的产业和世世代代的子孙至少能和茶树那般长久。
——“这些老房子比寨子里的那些好太多,为什么现在的人不学学?”
——“现在造房子容易。只要建好,看起来就像是一定能永远在那里。”
和年轻夫妇坐在桌前喝茶,小女儿还在玩手机。男人说平时都控制她玩手机,今天这山这寨子实在没什么好逛,不给她玩,她闹腾不停。男人又说他在成都的航空公司工作,周末出差来西双版纳,就带家人一起。他问:“勐海县有什么玩的?”我随口说:“烤鸡不错。”
他笑道:“下山就去‘三公里烤鸡’,我之前查过。”
我问:“为什么叫‘三公里’?”
他一愣,又笑道:“不知道。这家最有名啊!”
他喝过今年的生茶,向哈尼族中年女人问了问价格,又吸了一口气:“这么贵啊!”
“还降价了,今年行情不好。”哈尼女人自然地轻轻一笑。
“对对,哪个行业都一样,难啦……有优惠吗?”
走出茶室,篮球场边有瞭望台,望向群山,坝子里的勐海县城是小小一簇,清晰静止,不敢想昨天还在那儿,今天升到高出四百米,骑马钉一样的寨子。
也料不到,一周前竟然阴差阳错去过白孟愚先生的故乡——个旧沙甸,当时并不知道这回民聚集的村落会有这般人物。中午阳光酷烈,刚刚翻修的沙甸大清真寺,屋顶沉重,稍微摸一下敲一下外壁贴砖与巨大廊柱,到处空鼓。
拐进村后的坡地,误入依山而置的回民墓地,石碑如麻,碑文千篇一律的光耀流芳,只有入口歪斜的不锈钢牌子写得坦荡:“如果安拉意欲,我们确要步你们的后尘,我祈求真主原谅我们和你们!”
细细咀嚼“原谅”二字,望着遍布墓地直冲云天的澳洲桉树,长得越久越高,腐厚的外皮终将剥落干净,赤条条的青白躯干好像又不知原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