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迈山的另一面

文摘   旅游   2024-09-07 12:19   广东  

景迈山说是山,但从山脚惠民镇望过去,只是渐渐向天边蔓延的浓绿密林,正值雨季,氤氲叆叇,鼻孔里充满青苔与泥土的气味,这片2023年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土壤,像是没有人烟的荒蛮之地。

据说刚一列入,当地马上宣布不准自驾上山,必须换乘景区的观光车,但不到几天就悄悄撤下通告,因此一年后,依然无需门票,自由出入,只是在过南朗河大桥前,要被寨门口胖胖的保安草草检查后备箱,以防外面茶叶混入——成为世界遗产的好处是山上的茶叶更值钱了。

“他们本来说是一辆车一百块,我们反对,他们才不搞。”在景迈山最偏的村落帮改,结婚不久的小哥一边做茶,一边愤愤地说,“本来人就不多,收一百块,谁还来买茶?他们把茶叶都包了,我们就答应。”

他嘴里的“他们”,我模模糊糊知道是谁,这里的公共营运,供水、运垃圾以及山下设岗查车……都是他们的职责——每户村民缴纳“人头费”。

“查车,不让外面茶叶进来,养几个保安,我觉得都需要,这对我们卖茶有利……垃圾费也要交,反正没几个钱。水吧,不是自来水,没消毒处理,山上引的管道,我们都要过滤才喝。”小哥狡黠一笑:“你刚才冲厕所,水是黄的吧,这几天下雨,泥沙多。”

他的妻子穿着傣族筒裙蹲在地上,拿竹篾接住杀青揉捻好的茶叶。这时候的茶刚刚可以算秋茶,一路上没几家做,只有客户订制才开工。半小时后小哥收工,在堂屋燃起柴火,塑料袋粘在木头上,熔出破洞,紧缩胶结,阵阵刺鼻的焦臭。小哥回头笑道:“我们傣家习惯烧火,搬到新房也改不了。”

浓烟滚滚,从宽大的露台宣泄出去,散进夜色雾气。露台下的山坡种满茶树,都是小树,帮改村在景迈山算“边远地带”,没有多少古茶树,也没什么老建筑,所以几乎不会有游客来。一到傍晚,全村静谧,只有烟味和狗叫,看不到尽头的水泥路,通向从前的老寨,小哥说那儿正在建两所民宿,一间由法国人投资。

会有人来这样的地方?但想想惠民镇通向景迈山的三岔口,巨如航母的酒店吧,青灰的框架已盘踞在赭黄稀烂的深坑里,好像有源源不断的人亟待来看来领这份遗产。

“是啊,我给人安排路线,只去大平掌与糯干,半天就够啦。”勐本村的大叔笑道。他是景迈山上的“少见”的汉族,说话利索,带着不以为然的骄傲鼻音。“帮改有什么好去的,破破烂烂,我开车十五分钟,你估计半小时……下午老家来人,我要招待,逛逛糯干,可能去帮改,那里有我的好朋友,刚接了做红茶的活儿,晚上有空找你喝酒……”

他说得不错,景迈山半天就够。面积最大的古茶园在大平掌,西入口便是网红打卡点“景迈山古茶林”招牌。没看过老茶树的话,在里面走走会觉得挺新鲜,但无论是面积还是树龄,景迈山的古茶林都有点名不副实。

官方介绍很诚实:“古茶林中茶树超过120万株,树龄100年以下的占多数……150年以上的占0.7%。”沿着两三公里横贯茶园的石头路走,旁边还真是小树居多,有些看上去甚至刚栽几年,比碗口还粗的老茶树寥寥。

世界遗产的申请理由是“林下茶种植传统”——来这里看古树比看老茶树有意思。每个村寨都有参天大树,翁基村有两千五百年的古柏,五六个人抱不过来。大平掌的古树也如巨伞遮蔽茶树,茶树是侏儒,古柏老榕才是神灵,树皮像水泥浇筑染色,粗粝坚硬,仿佛能奉天承运寿与天齐,不可撼动以至于太不真实。

看得久了,也如勐本村汉族大叔说的,“半天就够。”

那去瞅瞅古村落吧。确实除了糯干和翁基,其他村都毁坏得差不多了,一律新不新旧不旧,还有半透明塑料板构建的晒茶房。翁基村是布朗族聚集,也有不少拆掉重建正在建的地方,刚刚凝固的混凝土廊柱桁架,几个工人疲惫地卸不完一人高胳膊粗的长条木杆,碎屑落满泥地——这里不久又有一栋新式民宿吧。

糯干的傣族村民显然聪明得多,新寨老寨严格隔离。老寨必须传统干栏式木房,不准私自加建。从小佛寺的平台望见乌压压的屋顶映衬在碧树蓝天之内,真是幻想中古村的样子,连烤鸡烤糯米饼都卖得快。

所以,又是勐本村汉族大叔说得对。

“勐本过去是山上的老大,景迈山的行政中心,你看佛寺是不是最大,政府出了一部分钱……原来也是和糯干一样的木房,不知怎地,2013年后大家都拆了建新的,现在游客停都不停,只往糯干翁基去……”汉族大叔冲了一泡放了三四年的老茶,甜,润,景迈新茶的涩感完全褪去,几只红蚂蚁在茶盘上成串游走。

“那你们不是很后悔?”

“后悔有啥用?拆都拆啦!”大叔还是笑,就像谈论别人家的隐私。

对拆,我已习以为常。不光在景迈,在云南各处所谓古城,稍微仔细,就知道大多数都是拙劣地仿冒,或是拙劣地“维修”,做出符合想象中古早的印象——糯干村乌压压的屋顶不也真得像假的一样?

看古茶树吧,有几棵就行;看古村吧,有屋顶就够;看真正的古迹比如芒景村的八角塔吧,更不需知道与此同建的芒洪佛寺荡然无存……只能期期艾艾的自我安慰——好歹留下来一点吉光片羽,劫后偷生还是生嘛……

平安无事,昔在永在,那还需要搞什么世界遗产——“遗产”不就是还没毁掉的东西吗?“世界”不就是说明大家都是毁了才知道要有遗产这件事吗?

只不过或早或晚,或多或少,就像糯干与勐本……再过几十年,几百年,现在新的也会成为遗产吧,这和古茶树一个道理,过去砍掉的,还能栽新,现在新种的,也会变粗长高……但现在的人等不到那一天——古茶树才算真正的遗产,更坚韧强大,只要不掘断根脉,就能百年千年,不像村寨,毁了就是毁了,不像故事,断了就是断了,当然祖先是不会知道的,子孙以后成为祖先,也不会知道……

“过了桥全是石头路,山上也是,去帮改才有水泥路。”我又喝了一口老茶,真甜啊。

“石头路也是十几年前修的,去年成了遗产,说要保留,不能动,对环境不好。”

“一定会铺水泥沥青,一定会有游客中心观光车,一定会有通票观光团导游……”我心里狠狠地想,又对大叔说:“反正会越来越好吧。”

大叔笑道:“不知道……茶叶价格好,卖得掉就好。”

见识茶会
必须要像来到这里一样,忍受从这里开始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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