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花街里沽饮人

文摘   2024-08-12 16:13   广东  
米花街在古城西南,西街拐进去的小道,和北京的胡同一样,两面平房矮墙,大晴天阳光只在正午左右洒入,白云的淡影轻轻滑过,笔直深邃的甬道同样射向湛蓝天际,仿若应和。
它太窄,以至我对别人都说“米花巷”。同学听了一愣,说“是米花街吧?”我忙回“对对”,他就轻轻笑道:“鼓楼旁边的。”也有人即使在这小小的城池中生活到五六十岁,亦从未涉足,就像总是分不清“小北门大北门”,何况“名不副实”的巷子——米花街里过去有做“米花”的店铺,“米花”是膨化大米,廉价的零嘴,现在早就不见踪迹。
无人计较,更不会追索“过去”过去了多久。怪不得谁,清代的“鼓楼”不也荡然无存,二三十年前换成我亲眼所见平地生出的“昭明台”,外贴青砖,内筑混凝土,攀上更久远的南朝太子读书立著的往事。细细数来,古城里除了遗有不明就里的街道旧名,存留下来确凿无疑的古迹单手可数。聊以自慰窃喜窃叹的是祖宗的筹谋规划还在,加之城墙内没有高楼大厦,就像年轻时营养充足,即使反复折腾,徐娘半老,还能夕阳残照,风韵犹存。
米花街惟一与米有关系的是卖酒的铺子。酒是古城特有的黄酒,说是黄酒,却与绍兴黄酒差别很大。花雕加饭的酒精味太强,善酿厚重像酱油,香雪过甜。只有这里的黄酒,甜得刚好,浓而不腻,气泡多,够劲、微醺但不上头。
酒是浑浊的米白色,水浒好汉都要酒保把酒筛一筛,估计喝的也是这种浊酒。酒曲独特,刚做出来的酒,度数五到七度,酸里只带一点甜,让店家打一壶,他会问你啥时候喝,再在盖子上扎几个小洞——酒是活的,一直发酵,细菌的呼吸作用汩汩吐出二氧化碳,必须冰镇,不然很快变酸。店家还会叮嘱你别小瞧,这酒加热能点燃,测过有十二三度,别说三碗,一碗“咕嘟咕嘟”吞下去,真会抬不起脚迈不开步呢。
大多数人喝酒并不到酒馆,而是去面馆。古城每条街巷都有面馆,只要是面馆,就一定有酒卖。好多面馆简陋得很,拣街边水泥地步行道,支起两张折叠桌,五六点开始红油飘香,白汽蒸腾,不用吆喝,各家各户扶老携幼慢慢出来。即便是五六岁的小孩,嫩手一摇,熟练地叫道:“二两面,一碗酒,一个蛋。”大人也不劝阻,跟着后面加一句:“两份。”
现在面馆更多更杂,有的还二十四小时营业,但酒是越来越次。想喝好的,要加钱买贵价老酒,最好直接来米花街里这种专门的酒馆——“应时黄酒馆”,“应时”是“合于时令”的意思?黄酒是冬季酿造最好吧,但这黄酒从年头喝到年尾,哪天少一口,心里就慌,管什么时令。尤其是眼下盛夏,来一碗冰黄酒,每个毛孔都舒爽。
喝酒要趁早,没过晌午,酒馆就要关张。一早不算热,赶紧来米花街口,踽踽穿行,老远看到门口有两台矮桌,围着四把靠背竹椅,几个脸皮红晕晕浑身汗津津的汉子。
去年来得迟,记得门前是画着淡妆的中年女人,不吆喝不招手,斜着肩倚在荫凉地,漫不经心不知看什么。今年是他的丈夫吧,也是大汉,光头,旧毛巾搭在颈脖上,我有点隔世的错觉。
“喝啥?”
黄酒按价分类,忘记去年喝的是哪种,五元一碗还是十元?最贵的,度数更高,后劲大,要敬而远之……尴尬慌张之时,顺手一指门口矮桌:“和他们喝的一样。”拉空椅坐下,酒旋即满盈盈地放过来。粗瓷碗,口径超过一拃,我单手颤颤托起,想到没付钱,忙缓缓放下。光头大汉连摆手:“不着急,喝完再说。”转身踏进黢黑的店。
矮桌边红脸大汉笑起来,见我猛喝几口,像老朋友一样问:“咋样?”
“不冰啊。”
“要喝不冰的,‘酒缸不上凌’,喝常温的才好。”
“去年喝的是冰的。”心里想,哪有这么玄,“不上凌”是因为酒精凝点低。
“买之前要说,不说别人咋知道?”
我又吞下两口,不像去年那样甜,这种到底是多少钱的?再拿一碗又喝不下。红脸汉盯着我笑,两鬓点点银发闪烁,我看他面前有半碗面条:“酒馆也卖面?”
“不是”,他扬手指向巷口,“那边,酒不行,端过来吃。你也去端一碗?”
“这条街只有这一家专门卖酒吧。”
“对,只有这家。”又竖起大拇指,严肃地说:“是这个。”
眼前立着另一个中年人,赤裸上身,肚子撅着,对红脸汉说:“原来最早那家叫……姚记酒馆,它是第一家,八十年代……姚……对,姚三。’”
“那是多久的事,他怎么知道。”红脸汉大笑。
“我搞不懂,为什么叫应时黄酒馆。黄酒不是冬季酿造最好?夏天喝黄酒是合于时节?”我逮住他俩继续发问。
红脸汉脸一沉:“应时可不是这个意思。应时是谁想买,就马上卖,随时随地都有酒。”
赤膊汉笑嘻嘻地打趣道:“你……你又瞎说,应时咋是这个意思?”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争执起来。我觉得还是红脸汉说得有理,回来一查,应时还真有“随时”的古义,《汉书》里的记载。
转念一想,那为什么酒馆只在上午开张,前几天甚至告示要连休三日?可门前又长期保留另一张更大的告示“全天打酒热线……”。真是一有电话就回来卖酒?一碗也卖?还是要订购一壶至少五斤起?
反正卖得随意,喝得随性。黄酒必不可少,但做成生意又好像可有可无。
光头老板揩揩汗:“两块。”才两块?终于确认上次喝的是五元一碗,原来他们喝的都是最便宜的,有点庆幸一开始随口的决定。心里还有点犹豫,要不要再买一碗五块的?明天就要离开,下一次来喝是什么时候?碰不到这几位吧,但一定要从巷口端一碗面,坐在这里等——他们不是八十年代就喝过姚三的酒吗?
米花街没有卖米花,不也叫米花街?
其实这些天一遍一遍骑电动车穿过,看到去年化妆的女人依旧斜站在阴凉地,矮桌上绝对放着面和酒,红脸赤膊的汉子每天都有……我快快掠去,稍微瞥见招牌没变,她应该不记得我去年来过吧,那日上午将尽,我刚从街外面馆喝过半碗,进门只在幽暗处看不清颜色的桌边坐着一位不明性别的酒客。
她说:“要不要试试老酒?”
我说:“劲儿太大,怕回不了家啦!”


见识茶会
必须要像来到这里一样,忍受从这里开始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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