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在老家是大生日，生肖走完一轮，首次本命年。往常生日最多买个蛋糕，上面压着一指厚滑滑腻腻的人造奶油。十二岁不但有新衣穿，还会请客吃饭，条件好的要到酒楼摆宴，顺便收礼。新衣是一套牛仔服，从头到腿裹着硬梆梆的铁蓝色，那时候的时髦吧。但母亲总拖着不让我穿，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言之凿凿说牛仔裤紧，有碍发育云云。恰恰相反，没穿前我是院里同龄小伙伴最矮的，十二岁后，三年身高蹿上去二十多公分——这套牛仔服只穿过几次，新崭崭的，不明所终。请客吃饭除了庆祝“发育”，也是向“朋友圈”宣告“发育”：家有儿女长成，诸位高朋往后要担待提携——而在我家，特指父亲的朋友圈。据父亲说，这些人都是“老人”——父亲刚任领导时的部下。哪止十二岁这次，每年春节初六初七，大家都要聚聚，三十年雷打不动。即使名字对不上面容，我现在还记得他们的笑脸——他们笑着推推搡搡进门，搓搓手，耸耸肩，眯眼绷着嘴陶醉地讲着泥土味的方言，一仰脖先干为敬，喝的必须是五十度以上白酒。爸爸喜欢存酒，半人高的酒柜全国有名的白酒都有，床底下成箱的白云边、枝江大曲，本地产的纯粮食酒，他平时不喝，多是此时滑进“老人”的肚里。两三杯酒下肚，面颊升起红晕，嘴巴不听使唤。谁家去年赚钱多，谁家儿女刚结婚，天寒雪大庄稼不错，纺织品行情好今年再接再厉……其实不说光看，也知道谁越来越发达——话少，酒喝得慢，打牌赌注大，输赢掏钱爽快。“和尚”是例外。寡言，别人调侃他，他笑着答应几声，酒绝不多喝，脸白，一杯就红。不上牌桌，在旁边含笑观战，谁吆喝他就跟着附和：“这运气好……手真臭”。为什么叫“和尚”？也是“老人”说的：他在少林寺出过家，练拳脚，浑身都有功夫。当时信以为真，看他头顶毛发稀疏，一米八几塔一样的块头，藏青风衣过膝，像英雄本色里的狄龙。他笑道：“不信？来，往这儿打两拳。”他低头指指肚子，解开风衣，两手把衣襟向后一撩。
“那不算，”我从玻璃盘边顺起水果刀，“这个刺不穿才算。”周围的“老人”笑得接不上气，重重地推推和尚的肩膀道：“寿星说啦！”和尚吁一口气，涩涩笑笑，转而后退两步，合上风衣，捂肚子说：“没这功夫，肉长的呢！”又是一顿笑。好多年，逸闻还在“老人”里流传，加之我后来成绩优异，这就变为天赋异禀的佐证。谁也不晓得，我当时是当真的——如果和尚刀枪不入，我立马磕头拜师。可能想缓解尴尬，和尚拿来酒杯悄悄和我说：“今天你生日，你要证明自己是大人，干一杯。”
在老家谁都知道，喝酒来证明是大人，并不成立。大人自然想喝能喝，也多有爱喝迷喝，三顿饭没上齐，酒瓶酒杯先端上来。母亲同事的老公，据说每餐必须半斤白的。他是土地局局长，家里当然不缺酒，那些年房地产如火如荼，是他最风光的时候，单单商铺都有好几处，租给本地最大的药房。写到这儿，我脑子里放映着他笑嘻嘻的红脸——他独儿子比我大几岁，不喝酒，但木讷少言，学业不精，所以他每次见到我，可能是羡慕吧，老远便吓人一样喊道：“好儿子啊！”嗜酒如命的大人，比比皆是。大碗喝酒的小孩，司空见惯。五六岁刚要上小学，一大早屁股刚落定，张嘴就来二两面条、一个卤蛋再加一大碗冰凉的黄酒——不掺水有八九度，掺水也剩两三度，一碗哪够？度数再高点的地封黄酒和白酒，谁没在十二岁前喝过？我真是在十二岁时第一次喝白酒，心里似乎也与别人一样承认，十二岁是可以喝酒的年龄。但说老实话，觊觎这白酒多时。五粮液，那时觉得瓶像桃子，现在知道是绝版的梅瓶装，父亲早年出差宜宾，带回来十几瓶（一箱？），他说一瓶要几块钱呢，从没见他饮过，一大半都在十二岁给老人喝掉啦！
刻在骨头里的记忆是，这白酒极甜，香气极长——傻乎乎地问和尚：“为什么白酒一点不辣？”他说：“这是好酒啊！”“老人”们放肆的笑声同时响在耳边：“这是好酒啊！”举杯。这白酒是父亲有生以来的最佳“投资”，梅瓶装收购价现在要五六万吧，我调侃说：“喝掉半套房。”父亲愣了愣：“谁知道？喝了就喝了吧！”是啊，谁知道？身价亿万的“老人”六十岁不到暴毙，长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儿子继位，每年的聚会换新人；另一位化工业的巨富，锒铛入狱，几年出来好像老实不少；无酒不欢的土地局长刚退休就中风，据说歪脖子走路，后来路都走不了，请专门的护工，退休金租金大半耗在续命……别说人，就连梅瓶装五粮液，谁曾想在宴席中间失手打碎一瓶——就像每个生日，过去了就没有了。满厅酒香，“老人”们失声叹息：“可惜喽！”——老套的祝福一下子变得如此真实：“生日快乐！”后来的事我没有亲见，记忆停留在十二岁那时。我那么稚嫩，他们那么年轻，一切都和牛仔服一样新崭崭的。喝完白酒，脸有点热，我对和尚说：“行吧，拳也算，来！”和尚小心翼翼放下酒瓶酒杯，又指指肚皮，摆手说：“不行不行，这里面都是酒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