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乡愁胜似乡愁
——读庄因先生《流浪的月亮》
杜应国
网上购得庄因先生《流浪的月亮》,翻到版权页,出版日期是16年前即2008年,而著者庄因,已于2022年仙逝。换言之,我现在读的,已是他的“遗著”了。
《流浪的月亮》书影
庄因何人?封面勒口的简介是:“著名学者,散文家。先后任教于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美国斯坦福大学,退休后继续在斯坦福大学亚洲语文系担任兼职教授。”本书属重庆出版集团策划的“风情旧金山”丛书之一,目的是借此一窥海外华文文学的风貌,加强海内外文化交流。庄因入选,可知他在海外华语写作圈中的影响。然吾购此书,却与海外华语文学无干,而与吾乡安顺有关。何故?
原来这位庄因先生的尊翁,就是抗战时期因文物南迁而与安顺结缘的故宫博物院驻安顺办事处主任庄严——庄慕陵公。在当年随南迁文物一路颠簸,转徙流离的故博先贤中,只有庄严先生是携带家眷,举家同行的管理层人士。庄公膝下有四子,长子庄申,生于1932年;次子庄因,生于1933年;三子庄喆,生于1934年;四子庄灵,则是1938年生于贵阳。简言之,自1937年“七七事变”后,庄公一家五口,即随着南迁的故宫文物,先迁长沙,再迁贵阳,变成一家六口,而后迁安顺、迁重庆,复迁南京,最后去台。文物到哪庄家在哪,这恐怕是南迁途程中举家护宝的唯一一例。而四位成长于离乱时期的庄门公子,后来都个个成材:庄申是著名的艺术史家,长期任职于香港大学,是该校艺术系的创始人,惜已于2000年病逝,享年68岁。庄喆是著名画家,现代画大师,定居美国。庄灵是饮誉全台的摄影艺术家。庄因则是海外知名的华语作家,除了前面介绍的教师兼作家身份外,他还有一个特殊身份,是著名作家林海音的快婿,有《杏庄小品》《漂流的岁月》《八千里路云和月》等多部作品出版。
民国时期的安顺 摄于1936年
且说1939年初,原迁移到贵阳的故宫文物因担心日机轰炸而再度转移到安顺华严洞庋藏,庄公一家即随之迁来安顺。初时居华严洞,后因孩子上学不便(庄申、庄因皆入读黔江中学附小),乃在东门坡租得一屋安家,庄严办公仍在华严洞。斯时庄灵未满周岁,庄因则仅甫及六龄。至1944年12月因“黔南事变”(独山被日军所陷),藏于华严洞的文物不得不紧急转移到四川,庄家也随之离开安顺。合共算来,他们一家在安顺待的时间六年不到。庄因从六龄幼童长成12岁少年,因此,他的童年记忆,就是随着抗日烽火的燃烧、随着文物南迁的路途开始的。如其所言:
1999年庄灵在昔日租住的东门坡老屋前留影 图片来自网络
我是1933年(民国二十二年)6月7日在北平出生的。但是,四岁未足,就在卢沟桥第一声枪响划破了抗战序幕的那一年,便离别了故乡。卢沟桥的枪声虽然并没有在我洁白如初雪的记忆郊原留下痕迹,但那一声无情的、强词夺理的枪声,却侵略了我的童年,击碎了完好如梦的幸福岁月,雪崩一般地迸散成点点斑斑丧乱流离恓惶的冰花泪雨了。
战火,启明了一个大时代,也照亮了我一双单纯无邪的眼睛,把燃烧着罪恶的火影烙印在瞳仁上。炮声、炸裂声、愤怒的呐喊声、军号声、马嘶声、哭嚎与呻吟悲泣声,化作血与泪凝成的音符,谱入黄河长江,由澎湃咆哮的江河之水奏鸣着,自中华民族本位文化的腹脏,向四方滚泻。华北、华东、东南、华中、华南、西南——沉郁时代悲怆的命运交响曲啊,透过耳膜,涌进亿万人的心田。
——《漂泊西南天地间》
我购此书,原就是冲着此文去的,因为文中所述,主要就是他们一家当年在安顺生活的回忆,极具资料价值。殊不知,读完全书才发现,有关安顺的记忆,几乎在书中随处可见。安顺经历,似乎已成为作者叙事的一种背景音调,时不时就会从看似无关的叙述中跳将出来。如一篇讲花花果果的文章,一下就联想到在安顺的生活:
我记起幼时住在贵州安顺时的光景来。石榴真是我喜欢的水果,裂开呈现无限润晶光泽又复充盈的珍珠颗粒,娇嫩软粉,美极了。还有柿子,艳艳挂满枝头,像是一颗颗赤红的心啊。还有花红——一种仿佛具体而微的苹果般的野果,也许就是山楂吧,一口一个,脆美极了。另有一种土产水果,号称“龙爪”,是乌黑色的好像卤过的鸡爪一样,蜷曲着,状不甚美,但投入口中嚼食,却也甜好。再有,那就是野茨藜了。夏秋之交,满山野地都是。人手总跟奔忙的蜂蝶抢夺,摘下之后,随手将果子一身软刺剥除,掰开入口,一种清淡酸甜的味觉,和着唾液一齐流咽到心底去。父亲当年用茨藜泡浸在酒中,他总称说那味道真好。(《花花果果》)
刺梨 图片来源网络
“花红”不是山楂,而是一种类似海棠(果)或苹果的园栽水果,安顺最负盛名的羊肝色花红,色如羊肝,脆甜中略带一点酸涩,为安顺特产。“龙爪”又称拐枣,果实虬曲弯拐如卍字形,内含浆汁甜中带涩,是入冬后少有的水果。最特殊的“茨藜”,现在多写作“刺梨”,是安顺最常见的野果,成熟时,道旁河畔,田间地坎,几乎遍野都是。庄氏兄弟似乎对此印象尤深,以致在庄灵先生的回忆文章中,也一再提及此物。难得的是,此文透露了他的尊翁庄严先生也学会了用茨藜泡酒,并称赞“味道真好”。这就是安顺人喜欢喝的刺梨酒。庄严先生善饮,傅振伦《旅黔日记》曾记他1938年初到贵阳,即蒙庄严招待:“晚赴提将湾八号庄家宴,初尝茅台酒。据说是成义号(和文通书局联号)所酿造,窖藏已三十年以上,一味芬芳,入口微甜,过喉不燥,堪称佳酿。茨藜酒也别有风味。”可知庄公在贵阳时就已品尝过此酒风味。庄公好饮,一半或出自心性,一半或因为忧心。在那烽火狼烟的国难时期,即使身处大后方的边城安顺,庄因笔下的父亲,也常因心绪不佳而一人独酌:
龙爪即拐枣 图片来源网络
从1939年到1944年,我们住在贵州安顺。童年初晓世事,却是战鼓频催,烽火自华北平原向华中向西南蔓延过来的时候。后方的人,不论本籍或来自异乡,无不忧愁焦灼。我几乎日日见父亲灯下独酌,如今思之,也该是书生忧时伤国,陶公所谓“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的心情吧。当时家计贫困,常有酒无肴,父亲用大蒜数粒,盐拌萝卜皮或苦菜花下酒。生活虽是艰苦,却听不见父亲半句怨言。半酣之后,辄登楼读书,或在昏黄油灯之下严厉督导我们兄弟功课。(《酒深情更深》)
在另一篇写“糖”的文章中,作者的思绪也不由跳到了当年的安顺时光:
在战时的贵州,我的童年几乎是无糖的日子。我说无糖,是指没有今天各式精致包裹好赏心悦目的糖果。在安顺县城里,连洁净干爽的白砂糖都没有。日常调味用的是湿湿黏黏的红糖,带着原始的苦涩。小孩子吃的糖有两种,其一是把红糖熬化凝铸的“瓦尔糖”,圆圆的如柿饼厚薄大小,粗糙坚硬,颜色似巧克力,状似瓦片而得名。我们通常买了放入荷包,要吃的时候就敲下一块含着或索性嚼碎。另一种比较“高级”的,是贩子在街边摊上用糖浆画成的人形或小动物,比“瓦尔糖”亮丽许多。当卖糖的从草把子上取下递到你手中时,多有一分温暖而神游思驰的幸福感受。因此,常是不忍吃食的。(《糖》)
甚至对母亲的回忆,最动人心弦的,依然是那段安顺岁月:
那时,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裤袜都由母亲来洗。一个大木盆,倒进一壶热水后,再放入大约三洗脸盆的冷水,一块洗衣板,一把皂角或一块重碱的黄皂,衣衫便在她的熟巧之十指下翻搓起来了。安顺当时尚无自来水,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水来用,无井的便需买水。终日市上沿街都有担了两木桶水(水面覆以荷叶)的卖水的人。我们就属于要买水的异乡客。寒冻日子,母亲在檐下廊前洗衣,她总是涨红了脸,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地洗。我常在有破洞的纸窗内窥望,每洗之前,母亲总将无名指上那枚结婚戒指小心取下。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挂妥在廊下时,她的手指已泡冻得红肿了。待我们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在婚后头数年里,曾过着颇富裕的“少奶奶”生活的,大哥、我、三弟,每人都由奶娘带领。可是,母亲那双纤纤玉手,在七七炮火下接受了洗礼,历经风霜,竟脱胎换骨,变得厚实而刚强,足以应付任何苦难了。
也同样是那双结满厚硬的茧的手,在微弱昏黄的油盏灯下,毫不放松地督导我们现代的课业。粗糙易破的草纸书,一本本,一页页,在她指间如日历般翻过去……冬夜,炉火渐尽,屋内的空气更其萧寒,待我们上床入睡后,母亲坐在火旁,借着昏灯,开始为我们的衣袜缝补。(《母亲的手》)
1999年庄氏兄弟携子侄重访华严洞 (中排右一庄灵、右二庄因、右四庄喆) 图片来源网络
一个人的童年记忆要有多特殊,才会如此浃髓沦肌,一遇触机就会情不自禁地翻涌出来?就中,似亦不难窥见那段短暂的安顺时光,给作者留下了怎样刻骨铭心的记忆,无怪书中有关安顺的回忆、描写甚多。那是作者宝贵的童年,亦是近百年前小城安顺的情景写真。于今人而言,后者确是不多见的地方史料。所以,姑且做一回文抄公,将这些珍贵的回忆和记述,摘抄于后,以飨读者。
东门坡是作者一家的安居之地,那里承载着太多的家庭记忆,太多的欢乐与忧愁。因此,作者不吝笔墨,反复回味。先是一幅全景图:
安顺是当时贵州省的第二大城。其实,除了省垣贵阳市外,也就是最大的县城了。所谓第一大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仍是相当落后的。是一个老式的有传统格局的县城:一个城楼矗立在城中心——安顺人叫它“大十字”,自大十字向东、南、西、北延伸出四条马路直抵四个城门,整个县城就被石头城墙牢牢包在里面。在城的东方,有一条石板砌的大斜坡与东大马路交衔,叫做东门坡。从北平像一朵流云漂泊出来的庄家,就在那条长长的石板斜坡上暂栖下来,一住便五年。在那里,我们虽然是异乡客,却脱离了流亡的人潮,看不见一张张被死亡恐惧撕扯捏扭了的面孔,看不见在湖南长沙时翅膀上涂了两块红点的大铁鸟在空中下蛋的情景,也听不见轰轰的铁鸟怪异啼吼,听不见隆隆的炮弹炸裂声,听不见惊呼悲号的人声,也看不见漫天燃烧得比晚霞还红、还令人激动的大火了。
东门坡,就像一条自盘古以来一直卧在西南高原上的古龙,安安顺顺地栖伏在安顺县城的东方。(《漂泊西南天地间》)
而后是那租住的小院里一角天地的童年趣事:
那个由防滑石板铺的小四合院也就是我们游戏的天地。我们玩的游戏有跳房子、滚铁环、跳绳、飞画片、弹玻璃球、踢毽子、掷沙包和捉迷藏。有时也用竹筷撑起洗米菜用的箩筛,系了细麻绳,牵进屋里,躲在窗后伺机捕捉贪吃筛下稻米的麻雀。我们几个小孩子,除了上学以外,就乐呵呵地生活在认为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天地里,周而复始地,毫不疲厌地玩着那几种游戏。不过,那样的快乐日子一年到头最多只有一半。不要忘了那是有名的“天无三日晴”的地方,一年内降雨天总在二百天以上。夏季降雨最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泻下,一转眼的工夫院子里满是积水,高有半尺左右。这时屋内滴漏处处,全家忙着挪床移桌,脸盆、水桶、盛汤用的大碗,都用来接水。湫愁一室,捂着耳朵眯着眼看闪电听雷声,在一种异样的心情下,偶然会勾回一些在长沙湘江边躲警报,在又隘又泛土潮味的防空洞内看翅膀上涂了两个大红点的铁鸟在空中下蛋的依稀记忆来。一阵乱风吹断了挂在檐前的水帘,打落在纸糊的窗上。感到钻进窗缝里凉习的风直刺胸口时,才又从遥远的湘江边岳麓山腰回到东门坡上来。
这种少有的怅惘心怀,就在雨渐小时被母亲的使唤声冲淡了。我们把屋外檐下的水缸推出去接雨水,等接满了一缸时,投入明矾,待尘杂下淀,上面的清水就用来洗涤器皿,可以省掉一点买水的日用。当然,最开心的也就是雨歇天青的时刻了,赶快用旧报纸叠成纸船,船底上抹了桐油,去院中在积水退消前放船,想象着我们坐船初到武汉时宽阔江面上大小船只往来的情景。这样就往往把一两个无聊之极的小时打发掉了。
贵州向以“天无三日晴”著称,安顺多雨自属常态,惟这雨也有区别,夏季多豪雨,春、秋则多阴雨。以致当时也入住华严洞的徐森玉(鸿宝)先生在给家人的信中抱怨:“来此已十日,阴雨连绵,毫无晴意。入城路上,泥泞深二三尺,有数处竟成污沼。终日枯坐一室,不能越雷池一步,殊觉闷瞀。山谷词云:‘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恰似为宝今日咏矣。”雨给大人带来烦恼和不便,给孩子带来的却是嬉戏与快乐。
惜乎本是安顺一景的东门坡,在当今快马扬鞭,突飞猛进的城市建设与发展中,早已消失无影。因此,如下一段满含着温馨与缠绵,交织着喜庆与亲柔的描述,不啻是为那远去的乡风市景留下了一幅珍贵的素描或速写,令人回味不已,也叹惋不已。
安顺东门坡 沈福馨 作
东门坡不但在有歌的春晨醒来,春天也把东门坡装点得喜气洋洋。坡两旁住家大门上满贴的春联,尽管是在战时的后方,仍然像是女儿出嫁时的鲜丽盖头。整条东门坡就跟一挂长之又长的鞭炮一样,喜庆的气氛自坡底一直爆放到坡顶上去。卖茨藜(一种呈锥形有软刺的野果,剥掉软刺可以生吃,有一股甜中微酸的清新)和蚕豆的青苗和花苗妇女,沿街歇担市易。她们穿戴的齐整的头饰和层层叠叠刺绣编织的帽边、裙边和衣襟,闪烁缤纷地似乎吸去了春阳中所有的青春活力和色彩。健康而红润的脸庞上绽放着欢笑,把茨藜上的软刺熟巧地剥去后用竹签穿成串,插在草把上。她们剥蚕豆的技巧也是令人惊异赞叹的,一只豆荚在食指、小指与无名指中那么一折,随着清脆的哔啪声,鲜嫩如新玉的蚕豆便跳弹出荚,在箩筐中向着碧蓝的天空,仿佛一群活泼的儿童叠起罗汉来,倒了,再叠,终而越叠越高。她们说笑着,总是有些敛赧地半低着头,便不时露出一截净纯细滑白柔的颈项来。在她们的附近,站立着卖饮水的年轻力壮少年,双手交叠在胸前,不时跟年轻的苗女调笑着。她们抓两把茨藜给少年换一两口饮水,有时也低首在明澈如镜的桶水中照影,整理发角和头饰。
卖花的、卖菜的、卖粗蓝布的、卖剪刀的、卖盐巴的、剃头的——当这些人越来越多时,东门坡上的人声就更使人有温暖的感受了。当这样的人语市声在低缓地进行着时,一串嘚嘚的马蹄声忽自坡顶滚落下来,那是驮了煤块进城的马队。马脖子上系挂着一串铜铃,清脆地伴和着蹄声,敲在坚硬的石板上,这支春之奏鸣曲就在温煦的阳光中随着春风吹扬,自西南高原之巅向四方飞扬飘散。散入湘江、散入长江、散入黄河、散入中原,让沦陷区及前方苦难的同胞也有短暂的慰舒,同时带给他们新的希望和大后方民众的无限祝福。(《漂泊西南天地间》)
晚清时期的安顺东街,远处城楼而下即东门坡
更难得有父母携同远足游历的雅兴:
一出南门,热风迎面吹来,满嘴破酥包子香美的感觉爬上兴奋的神经,就被热风点燃,提升超拔,卷入了开阔的原野,直向天边青山,山顶的白云就被推动,载沉载浮地浮流起来了。夏天的成熟气息有令人窒胀的激动,于是我们就呼啸着狂奔向前,仿佛要抓住天边的白云了。(《漂泊西南天地间》)
那年夏天,父亲带我们去远足。缘读书山逶行,约二里处有湖,环生柳树,名为二桥。烟水漫漫,柳影幽幽,如置幻乡。风乍起,柳浪传波,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知了——知了——”声,经霓裳羽衣舞袖般的轻柔柳条抖落水面,又为多情的蜻蜓拾起,点在波间,顷刻之间荡漾了一湖幽梦般的水上音乐。(《梦•蝉•故乡》)
月亮第一次在我心头烙下痕印是一段战时孩童恐悸的回忆。那年,我们住在贵州安顺。八月中秋的晚上,父母带了我们兄弟四人,从距离县城十里之遥的乡下步行去看电影,是胡蝶主演的《空谷兰》。故事情节已不复记忆,但最后一幕两列火车互撞的镜头,却把我幼小因战乱原就负伤的稚心绞扭摧残。当时年少,七岁的我,并不真懂人间的悲欢离合,遑论红尘情事!但觉生活环境的困艰,生命的无助惨戚,都如烟似雾,在一层看来凄迷寒涩,却又温宁润洁的月华般气氛中飘摇不定。那晚的月光,把我弱小羸痩的影子拉得好长,直抛到碎石路无尽的尽头去。而我,也第一次认真地举头望月,呆凝地索寻着大人口述神话中伐桂的吴刚和起舞嫦娥。(《流浪的月亮》)
华严洞是故宫文物的存放之地,也是父亲办公的地方,亦是庄氏兄弟节假日的游憩之所,如庄灵所言:“每逢假日,父亲常会带着哥哥和我步行到华严洞去玩,偶尔还会留在洞口旁的中式阁楼会诗寮过夜。”而在庄因眼中,更引入注目的是派驻在那里守卫国宝的一连士兵们的出操演练。这是有关文物南迁的回忆中绝少提及的场景:
读书山就是华严洞所在的后山,并不高,满山是小灌木丛。华严洞因华严宗的寺庙而得名,自从故宫古物存放此处之后,就暂跟善男信女了断因缘了。除了住持和尚外,里外都是政府派来保护古物的特务连官兵,老百姓是不许去的。官兵们在洞口依山筑了营房,也在低凹一点儿的平地整出一个小操场,竖了旗杆和篮球架。我们家整个夏天都住在“荟诗寮”里,那原是一大间供香客休憩及平时庙内和尚进修吟诗雅集的地方。从荟诗寮的窗口望下去,通往洞口的百级石阶和操场都看得一清二楚。晚上和清晨,躺在寮里,一声声的暮鼓晨钟,糅合着山里令人沉潜和靖忘怀的潮润清凉氤氲,炮火声、大铁鸟轰轰的怪鸣声、呐喊声、呼号声、土匪攻城的牛角号声、破锣声、东门坡上的人语市尘声,都被滤筛一空。鼓声和钟声过去,士兵们在操场集合点名报数的口令声就会尾随而至。不久,官兵们绕着场子齐步唱歌的宏大声音,就自洞外向后山、向平地泉、向贵州高原以外的远方荡漾开去: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漂泊西南天地间》)
安顺华严洞外景 郭秉红 摄
对于这一连负守卫之责的士兵(据庄灵先生提供的资讯是驻安陆军99师所部),庄严夫人申若侠亦有回忆:
那里有一连驻军保护,连长胡远帆,少年有为并重义气。彼时因抗战关系,处里经济困窘,余家经济常感不足;口粮是拿代金,而薪水只能维持十日左右。胡君常馈米,有时彼等在河中捕鱼,鲜美活鱼时有所赠。连上郭排长善烹调,时有表演,融融一堂共食,其乐无穷。安顺办事处除慕陵外,尚有办事员郑君世文,彼性情沉默寡言,有小技,善刻图章及刻竹,对烹调亦感兴趣;同连上郭君常同食,因文武能打成一片,故无论公私事情均能克服。(引自庄灵《故宫文物南迁时代忆往》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第60页)
位处大后方的安顺,托庇于黔山厚土的护佑,在连天烽火的战争岁月得以偏安一隅,维持着难得的安稳与平和。直到1944年独山被陷,战争的惶恐才突然在小城弥漫开来。于是,东门坡突然变得有些兵荒马乱起来;于是,有了近在咫尺的硝烟味和那一幕幕令人凄怆、忧伤,永难忘怀的情景:
这样的动乱中偏安的日子,在经过四个寒暑之后,终又受到了战争气息的吹袭。一九四四年,暑假自华严洞回到东门坡后,一连串的令人悸惶而又不知何以应付的事件迭起。从父母口中及老师口中,以及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感受到低沉空气的压力。虽然东门坡上一切如常,卖水的青年、卖茨藜的卖蚕豆的苗女、坐在长条凳上卖酱马肉的、卖盐巴的、卖糍粑的、卖菜的、剃头的、卖辣椒粉的都在,连驮煤的马队也都仍一早自坡上哒哒哒哒,叮叮当当敲打着石板滑下来,东门坡上却多了一种人——过境上火线的团队,一批批来,一批批去。坡的两侧民房廊前檐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自哪里来的老弱残兵。一晚上呻吟声惊得我们无法睡觉。汪太爷深夜返家叫门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伤寒、霍乱、痢疾,一夜之间就会夺去七八人甚至十人的命,死尸用草席裹了抬到城外弃置,连挖坑埋盖的时间都没有。于是,野狗乌鸦噬啃死尸和死尸诈鬼的话语便开始在东门坡上传散,大人当然更不让我们在不必要外出的时候出去了。我们躲在窗后,用手指捅破窗纸偷看院子里的情况。开饭的时候,伙夫抬了两箩筐红棕色的糙米饭放在院角,院子中央就地放置许多搪瓷盆,盆内是汤水,只有稀少的菜叶和豆芽漂浮在表面。六个人一盆,就地蹲食。士兵们随身带着自用的搪瓷碗和筷子,装了饭后静待长官的“开动”令。一声令下,大家猛力扒饭入口,仿佛猴子一样鼓胀了两腮一碗吞下,然后惶急地奔向院角的箩筐再抢第二碗。力弱患病的,才吃了半碗,箩筐早翻了底。尽管长官命令士兵不许向老百姓乞讨粮食,但是,入夜以后,大胆的饥饿者顾不了长官的命令,偷偷地轻敲民户乞食。我仍旧记得来我们家敲门的第一个人。母亲先是怕施舍之后反陷对方于不义,犹疑了一会儿。后来打门打得紧了,乞唤声也急切了,终于到厨房拿了剩饭菜来应门。一个瘦弱高大的士兵站在那里,满脸胡髭,身上泛着糗腐的恶味,颤抖的双手捧着一只缺了口的搪瓷饭碗。母亲把饭菜倒下去的时候,对方出其不意地跪了下去。“谢谢大娘!”他操着北方口音说,头低了,从怀里掏摸出一双布鞋的鞋底来,说是亲娘手制。一路风霜,乡关万里,如今将赴战场,此后生死不知,算是回报母亲对他的漂母之恩吧。(《漂泊西南天地间》)
1944年,正是中国远征军在滇缅战场发动反攻的时候。不知这来来去去不断开拔的部队,是从西线撤下来的呢?还是往东,奔赴黔南一线去御敌的新军?但既有大量伤员,那一定是上过前线的罢?
华严洞帅灿章憩园外留影(右起孙永杰、庄严、黄元操(尧丞)、杨某、孙洵侯)摄于1940年7月,拍摄者戴子儒 (引自庄灵《故宫文物南迁时代忆往》)
读罢全书,掩卷沉思,脑海里定格的,却是那位乞食跪谢,从怀里掏出一双鞋底来的老兵,久久不去……他后来的命运怎样?为他亲手纳鞋底的老娘呢?那该是怎样一种望眼欲穿的守望?!
唉!文字真是一种神奇的触媒,即或远隔千山万水,相距百年千年,它也能穿越时空,如靶向般精准地投射到目标身上,一击命中,令你情不自禁,久难自持……
感谢庄因!
感谢他为我们留下这样动人的文字、这样难忘的场景!
2024年9月12日草毕于绿隐山房
· 作者简介
2024年9月
值班编辑:陈文杰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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