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安顺*往事追忆】《又是一年月圆时》 2024年第72期(总1020期)
文摘
文化
2024-09-17 12:00
贵州
我家的中秋节一般都是过的第二日“八月十六”,倒不是为了欣赏月圆的美景,去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风雅,而是农历八月十六这天是父亲的生日。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四年了,他要是还在世的话也是近百岁老人。我曾经看过很多人写的怀念自己父亲的文章,别人的父亲有南下干部,有工厂厂长,有知识分子,有报社编辑等等都是事业有成,形象高大的存在,相比之下我的父亲是平凡渺小的,在他身后我曾经试图写点东西追思怀念他,每每提笔忘字不能成文,我知道是自己的虚荣心在作怪,觉得父亲这一生“碌碌无为”感到羞愧拿不出手。我的父亲顾公天泰出生于一九三二年农历八月十六日,于二〇〇一年农历正月十九寅时病逝于家中,享年六十九岁。父亲一生历经沧桑和磨难,在他年仅九岁的时候,出于生计所迫只身一人到安顺一户四川装裱师傅家拜师学艺。九岁啊,很多人家还是父母膝下撒娇的孩子,而他稚嫩的肩膀却已经承担了生活的重担。从九岁到十三岁学成师满,这期间要替师娘倒屎倒尿,给师娘背着小孩做事当保姆,稍有不慎非打即骂,师满后就与成年人一样独当一面。他曾牵头于解放初期成立了“红纸社”,即安顺市印刷厂的前身,是安顺市印刷厂建厂元老。作为技术骨干和行政管理人员,在“文化大革命”中他遭受了种种磨难,甚至跟我大伯一起被打成走资派挂牌游街,我家老太太看到她的两个儿子被人押着游街后,回家舀了两碗冷饭端到游街的地方递给他们吃下。为了不让妻儿受到惊吓,父亲回家时总是微笑着。父亲在事业上精益求精,将技术毫无保留传授给他的徒弟们,培养了许多生产骨干。退休后,父亲重操装裱旧业,以他诚实的为人和精湛的技艺赢得书画界一致好评,并靠自己的劳动翻盖了年久失修的老屋,正如其生前好友、著名书法家李燄然伯伯书赠给他的对联中写道的:“天赐福至锦上添花积铢累寸华居落成,泰来否极工艺精甲得心应手乐业建工”。直到病重,不得已才放弃了他所钟爱的装裱艺术。父亲一生娶妻两人,生子七人,我排行老四。巧合的是我大姐的母亲跟我的母亲的名字都有一个“秀”字,以至于我有一次涎皮哒脸地对我父亲说:老爹,你对这个“秀”是情有独钟哦,你的老婆可以并称“古城二秀”了!母亲当时也在场,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大骂一声:打短命的!就要扑上来收拾我,而父亲则笑喷了一地的饭和眼泪,我赶紧飞也似地逃出了家门。我从前说话尖酸刻薄性格古怪,在我母亲经常的棍棒教育下还是屡教不改,据说有一次很枉道地对父母说:我又没有请你们生我,有本事打死我算了,我也不想活在你家!还有一次父亲说他死后,我一定会回去争他的房产。我说:那你先假死一次看看我会不会回来争你的房产嘛!我母亲说我不晓得是什么怪投胎的,总是左说左怼右说右怼,歪理邪说多得很,讲不赢就提起棍棒,活脱脱一个枪杆子里出政权。父亲的前妻,大姐的母亲,我口中的“大秀”我曾经见过一次,那次是有人来家里喊大姐说她母亲被邻居打了。我这个赶脚狗就跟我大姐一起到小井巷她母亲居住的地方,就看见在那个深巷一处小院坝里,有个衣衫不整的中年妇女躺在地上,两眼上翻口里还在吐着白沫,旁边有街道干部说着:XX 秀,不要这样泼衩骗赖的,赶紧起来,人家膀(安顺方言‘挨’))都没有膀到你!我大姐把她扶起来后我们就回家了。回家后我就很岔霸地问我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跟她离婚?我父亲居然老老实实地对我说,他跟“大秀”不止生了我大姐一个,大姐上头还有一个“大大姐”生下来是个“豁豁”,就是兔唇,还没有满月,有一天父亲回家看见这个女孩死掉了,一问才知是她母亲给她喂食了鸦片。生完大姐后三天,父亲让她好好在家休息,不曾想父亲前脚刚出门,后脚她就跑到隔壁的铁匠铺去帮人抡大锤打铁,父亲说她几句,她就丢下大姐离家出走。父亲到处找寻,她躲在刺蓬里不出声,等父亲走远后自己又跑回家。看来“作女”是不分年代的,对父亲的第一次婚姻失败,我倒是比较同情和理解。父亲一生淡泊金钱,独重一个“名”字。有年中秋节的第二天,母亲按人头给我们分发完月饼,微醺的父亲呷了一口,他又理起:“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的话告诫子女。我的耳朵都听起了老茧,拿起自己的月饼就冲了出去,后面就听到母亲的骂声“打短命的!像个狗舂碓,他唸两句你都听不得,二天在外面有苦给你吃……”皮匠湾是我充气(安顺方言:生气)时必须打卡的地方,青春总有让我充不完的气。那时的贯城河没有现在宽,水也不臭,清清亮亮的,我坐在河坎上看月亮,看得烦了就用小石头丢到河里敲碎水中的月亮,又坐下看它团圆,如是三番直到冷得起鸡皮子才回家。我边走边唸“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烦不烦……”那天,这句话走着走着就走进了我的骨头,与我余生守候。回到家时其他人已经入睡,只有父亲还在昏黃灯光下裱画,看我“做脸做嘴”(安顺方言:内心不愉快的情绪在脸上显露出来)进来,说:“赶快洗了去睡,我的月饼吃不完,还有半块,你拿去明天早上读书时吃。”我拿着月饼赶紧钻进被窝,怕父亲看到被他融化的眼泪。现在每年都有亲友相互馈赠的月饼,多得不要说吃,看得人亮心(安顺方言‘腻’)。看着这一堆一垛的月饼,就会想起那个世间上唯一能容忍我“做脸做嘴”的父亲;我也曾经多次懊悔,应该让他在生前,看到在那个月圆之夜,我被那半块月饼甜出的眼泪。父亲念亲想人,不管远亲近邻,只要跨进家门,父亲总让母亲端上热腾腾的饭菜。他对家族中大小事务十分关心,曾先后到过花溪,凯里等地与族人宗亲共同考证入黔始祖顾成墓葬,收集并宣传有关顾成的文史资料,承头组织对族谱家谱进行续编。特别是在顾氏家族中倡导和崇尚教育,使整个家族受益匪浅,我家的小阁楼上,曾经有家族中的侄女来读书借宿,从我家里借读后考取大学中专的女孩就有好几个。父亲病重的时候,在卫生系统工作的幺秀姐(顾新云) 扛着氧气瓶,拎着输液袋来家里给他治疗,么秀姐动情地说:没有二爷,就没有我的今天,当年我们在你家里,他老人家不吃都要让我们先吃饱。父亲去世后,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家族同门中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谈起父亲生前往事,无不伤心流泪,他最钟爱的大徒弟王金荣叔叔一直守在他的灵堂前独自垂泪。父亲虽然没有留给我们物质上的财富,但他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终身受用惠及子孙。他培养我们自立自强、吃苦耐劳的品格,教我们踏实做人,当我遇到困难和挫折,为名利所困扰,心理不平衡时,是他告诫我们:事能知足心常乐,人到无求品自高!他就像一头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和牛奶。面对不堪重负的生活,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弱女幼子,他用自己的脊梁,承担了一切,让我们拥有了一个虽不富裕但温馨的家。前段时间母亲告诉我,说梦见父亲来接她,我知道父亲去世后这二十多年,临近中秋节,母亲总会说梦见父亲。但今年似乎有些不同,先是母亲脖子一直痛不见缓解并引发了心衰,一向口头较好的母亲一天比一天吃得少,唇色也没有往日红润,手脚也冰凉冰凉的,她说父亲几十年一直帮她暖脚,父亲走后的这些年都是各人挨倒。我心里暗暗着急,就劝说母亲到医院治疗,我说:老妈,你又没有什么基础病,现在我又退休了,政府发的退休金我用都用不完,你不帮我用点就没有人帮我用了。我爸没福气,最爱吃的四官桥鸡肠旺面都没有吃过瘾,你要替他去吃够,等以后你过去遇见他,好跟他说你替他吃了个够。母亲听了我的话,加上姐妹兄弟的精心照料,母亲一天比一天硬朗了起来。每当姐妹们读到我在文章写到有关她的情节时,又能听到她已然没有戾气笑骂“打短命的!”。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这样真好。又是一年月圆时,我又想起了那半块月饼,父亲,您在哪边还好吗?
2024年9月
值班编辑:陈文杰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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