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沧桑】
王阳明致祭安庄驿丞刘天麒
丁武光
历朝历代，流放到今贵州地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往事如烟，有太多的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便随风飘散，尚能有案可查的也大多只留下模糊的背影，我们只能从零星的史料中尽可能梳理出他们于这块土地的种种关系。
这里所说的正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生命结束在安顺这片土地上，而其精神的作用则永久地垂布于史册。
明代中期正德朝的最初几年，刘瑾专擅朝政。因反对权宦，获罪遣放边地的人众多。其中有两个人均于正德元年(1506)同年被谪戍贵州，一个是王阳明，另一个就是刘天麒。
万历《黔记》卷四十二《迁客列传》有记，刘天麒谪安庄驿（址今镇宁）不久，王阳明亦谪龙场驿（址今修文），两地相隔不远，很快便成为至交。谪戍之前，二人同朝为官，一为兵部主事，一为工部主事，谪贬贵州是他们命运的转折点，但结果却截然不同。
王阳明先生塑像
流放之于人的存在，实际是一种生与死的较量。人生的真谛往往孕生于苦难而又超然于世俗成见，成为一种永铸历史的亮点。对于王阳明，鉴于其在此之后的龙场悟道，几经磨砺，终成一代宗师，海内共识。而刘天麒，就此殒落边地，哪怕在今天的安顺也少有人知。因此，我们得从极有限的史料记载入手，对刘天麒先作一简略介绍。
刘天麒，字仁徵。广西桂林人。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丙午乡试解元。弘治十五年（1502）壬戌科进士。官授工部主事，任事吕梁分司。万历《黔记》载有其获罪远谪的事由：时为正统初，“阉人擅势，有自南都诣北者，舟经吕梁，天麒不为礼，及橫索颇裁抑之，其人怒垢去，入诉诸阉，诸阉语：具奏，当从中为助。明日奏上，又明日，遣官校往逮系锦衣卫狱，榜掠备至，卒不服，乃谪安庄驿丞。”也就是说，刘天麒任官吕梁时，刘瑾手下一官员途经吕梁，刘天麒傲然相对，不事奉迎，对其横加勒索加以制止，这人怀恨，回朝廷后，将此事告诉众宦官，众宦遂编织罪名上奏皇上，三天后即将刘天麒下锦衣卫狱，刘天麒不肯低头屈从，被贬谪到安庄驿任驿丞。
从正德元年至正德三年，刘天麒在镇宁生活了三年，因其为谪戍之人，在驿站当差，地方志并没有留下他太多的活动的记载。仅见万历《贵州通志》言其“博学多才，生徒从者甚众，郡人至今颂之”。然而正是这位默默无闻几乎在史籍上找不到名字的刘天麒，因他的意外去世所引发的一篇祭文，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生死观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完成这一思想跨越的正是他的至交好友王阳明。
阳明洞蒋介石题词
就在他到镇宁的第三年，也是朝廷剪除刘谨为首的权宦的当年冬月十八日，这位以刚正不阿立身的湖广“解元”、弘治进士则在困苦中为瘴疠所侵，于忧愤中死去。
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代俊杰，竟在云开雾散之时倒下，而且殒于瘴疠虺毒。
王阳明闻讯，不胜感慨，因“足疾”，不能亲自从龙场驿去安庄驿哭奠，便作了一篇祭文《祭刘仁徵主事》，全文如下：
“维正德三年岁次戊辰十一月十八日，友生王某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亡友刘君。
呜呼！仁者必寿，吾敢谓斯言之予欺乎？作善而降殃，吾窃于君而有疑乎？蹠、跷之得志，在往昔而既有，夷、平之馁以称也，亦宁独无于今之时乎？人谓君之死，瘴疠为之。
噫嘻！彼封豕长蛇，膏人之髓，肉人之肌者，何啻千百，曾不彼厄，而惟君是罹！斯言也，吾初不以为是。人又谓瘴疠盖不正之气，其与人相遭于幽昧邅难之区也，在险邪为同类，而君子为非宜。则斯言也，吾又安得而尽非之乎？
于乎！死也者，人之所不免。名也者，人之所不可期。虽修短枯荣，变态万状，而终必归于一尽。君子亦曰 ：“朝闻道，夕死可矣。”视若夜旦。其生也，奚以喜？其死也，奚以悲乎？其视不义之物，若将浼己 ，又肯从而奔趋之乎 ？而彼认为己有，变而弗能舍，因以沉酗于其间者，近不出三四年，或八九年，远及一二十年，固已化为尘埃，荡为沙泥矣。而君子之独存者，乃弥久而益辉。
呜呼！彼龟鹤之长年，蜉蝣亦何自而知之乎？属有足疾，弗能走哭，寄奠一觞，有泪盈掬。复何言哉！复何言哉！呜呼尚飨。”
该文今见于《王阳明全集》卷三“悟真录”，文中王阳明悲痛不已，感慨陈辞。开篇叹道：世人都说“仁者必寿”，而刘君一生“作善”却逃不掉病殃而早逝。他诅咒瘴疠，同迫害他的邪人一样，都是不正之气。
王阳明先生在龙场悟道的阳明洞
进而王阳明论及人之生死，他认为，人总是要死的，死生如夜旦；人之生命期限不一样,或寿长或命短;人生状态也不同,或荣华富贵或贫困潦倒,但其死之终结点却相同。因此,人们对生命之“修短”或状态之“枯荣”不必太在意,何因生而喜因死而悲乎?关键在“闻道”“弘道”和“行道”。为义死，虽死犹存；为私利而生，虽生犹死。那些奔竞于名利、沉溺于享乐者,几十年便化为尘埃沙泥，什么都不可能留下；只有那些能“立德”“立功”或“立言”之君子们,死后仍然永存不朽,且历久而益辉。
面对这篇祭文，我们隐隐感到，这是生者与死者的对话，沉甸甸的历史拷问中透出深刻的理性思考。它可以跨越时代，警醒后世。当命运将二人同置贵州时，在生与死之间，似乎就己经预了这样一场结果。
王明阳先生书法
被贬贵州龙场，王阳明始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及至好友刘天麒之死，标志着阳明超越生死之道的获得，从这个意义上说的，刘天麒的以身殉道，从一个侧面促成了王阳明坚固不移的生死智慧。
· 作者简介
2024年10月
值班编辑：张厚林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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