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培定
五十年代在安顺一小上小学时，李燄然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印象中，李老师常年穿件旧得泛白的蓝布中山装，却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表情严肃，不苟言笑，走路总是步履匆匆，像有什么急事，没有闲庭信步的时候。整天独往独来，很少与人交往。留着当时教师中极少见的八字胡，活像个老学究。我们背地里都称他“燄然伯”。
李燄然老师画像
听说燄然伯学识渊博，因受政治的牵累，才到小学当老师。那年月，“政治”是个最捉摸不透的词。一些有学识有才华的人被莫名其妙地贬到小学当教师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十一二岁的孩子，掂不出政治的分量，反而觉得班主任是个被政治磨掉锋芒棱角的老师，而暗自庆幸：不致被管得太严太紧。
等到一上课，燄然伯的严厉就让我们叫苦不迭。上课铃响，非要全班鸦雀无声才进教室。黑板上哪怕有巴掌大的污痕，也要值日生擦得干干净净才上课。有人不注意听课，粉笔头便如子弹向你飞来。胆敢打瞌睡，教鞭就会在你课桌上炸响，令你魂飞魄散，使全班同学再困也不敢闭眼睛。同学间发生争吵到办公室找燄然伯评理，燄然伯不分青红皂白，不论谁对谁错，统统吼出办公室：“这些小事也好意思来找我？回去自己解决。”以后同学间偶有争吵，也都自己调解，不敢再去惊动燄然伯。
燄然伯教语文，上起课来旁征博引，口若悬河，不看教案、课本。一堂课的内容，只半堂课就讲完。常常是我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时，燄然伯便离开课本海阔天空地大讲如何处世，怎样做人，一口一个“娃娃们，要懂事，要争气……”就像教训自己的孩子，也不管我们听得懂听不懂，爱听不爱听。
在我们看来，燄然伯在学校的处境似乎不太好，加上他疾恶如仇，脾气暴躁，向不迎奉他人，不堪与势利小人为伍，有些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很孤独。然燄然伯却不在意。那瘦削的双肩承受了太多生活与命运的重压，便常常借酒浇愁。郁积胸中的不平与愤懑也只有向他的学生倾诉。燄然伯善饮，一旦双颊微红，便会拍着讲桌大骂献媚取宠之徒，不学无术之辈。旁若无人，放言无忌，颇有“天子来呼不上船”的气概。一次说到“做人要堂堂正正，不能像有些人，只会这样……”随即双手把讲桌捧起老高，使我们想笑又不敢笑。
我们敬重燄然伯的学识人品，对他的严厉则多有微词，却又无可奈何。倒是认定严师出高徒的家长们说起“李老师的管教”时，总是推崇备至，充满敬意。我们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改变，别班同学却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老师们更是为我们班的成绩吃惊。等到我们班有些“调皮”学生竟也有作文参加区教育局举办的展览，特别是小学毕业成绩公布时，吃惊的可就是我们自己了。
小学毕业，我被文艺训练班录取，却想上中学，燄然伯便到文教局替我改为录取安二中。燄然伯勉励我的一句话：“人不可骄傲，但可以自豪。”几十年我至今不忘。
遗憾的是，当我们慢慢理解燄然伯严厉中融进的慈爱与希望时，我们即将离开燄然伯了。
原谅学生的无知吧，严师燄然伯！
燄然伯书法功底深厚，五十年代在安顺教育界已颇有声望。那笔豪放潇洒的行草批在我们的作业本上，现在想来，实在是我们的福气。
我们常指着作业本向别班同学炫耀：“看我们李老师的字。”令别班的同学钦慕不已。有细心的同学认出批的是“作业不认真”“改错”时，才赶紧把作业本收起。
李燄然老师 曾蓉安 提供
一时间，同学们争相临写燄然伯的字，却没有一个能写出那气势。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明白了：“书，心画也。”燄然伯的字这样放达不羁，气势不凡，实在是生命的呼号和呐喊，是对理想渴求转化为笔底波澜，是用曲折坎坷的人生书写的生命符号。十一二岁的孩子，怎能体会得出那笔墨中豪放隐含的愤懑，潇洒中流露的沉重！
书法，作为精神文化的特殊载体，历来受到文人学士的青睐。古代，字写得好可以受到重用。李太白就留下“国舅杨国忠磨墨，宦官高力士脱靴”的佳话。然而，燄然伯却不走运。那一锭锭乌黑闪亮的油烟墨，磨出了燄然伯雄健有劲的书法，也白白磨掉了燄然伯不少宝贵的岁月，磨破了他几多雄心壮志。那笔潇洒的书法，却只能用来批改稚童的作业。
在区教育局举办的作文展览上，一位教育局干部指着一本作文说：“老师要学生改错字，可‘错’字都写成了“借”字了。”这正是燄然伯批改的。以他的身份处境，自是不顶撞为妙。何况人家并不知道是燄然伯批改的，只是随便说说，于燄然伯毫发不损。换个人，尽可一笑置之。可燄然伯竟走上前去当众指出：“这是行草，错字的金旁就是这样写，你懂不懂？”使那位信口开河的干部大窘，令所有在场的人吃惊。我们当时就担心： 燄然伯，你即使不愿赔笑脸，也不必非要抗上。不吭一声，事情就过去了，何必如此认真？这种亏你吃得还少吗！后来想想，燄然伯要是那样违心迎奉，就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也就不是我们心中的燄然伯了。
· 作者简介
2024年9月
值班编辑：陈文杰
电子排版：王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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