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凝望拱宸桥
文摘
文化
2024-02-28 12:36
江苏
这桥,与家乡的桥,颇具相似。相似是渊源,只因桥下大运河是相通的。 此桥,是时光之桥。诸多光阴水流,在时间中流过,摇曳生姿。 这里是大运河最南端,千年大运河蜿蜒流淌,百转千回,奔腾入海。 这座青石斑驳、沧桑清瘦的老桥,仿佛是大运河冲向终点的彩带,船过拱宸桥,再向南行驶13公里,就进入钱塘江,全长1794公里的大运河便奔流到海,完成使命。 桥称“拱宸”,意在拱卫紫微星宸。宸乃北极星座,指帝王之居。 拱宸相迎,此为帝王级别的迎驾。故杭州人,饮第一杯酒,叫“拱迎”。 拱宸桥,只四百年历史。始建于明崇祯四年,清顺治八年坍塌,康熙五十三年重建,高16米,长98米,东西向三孔石拱桥。 桥,乃千古丰碑;人,皆匆匆过客。过桥人,难以其数,无论古今,无论名分,皆因此桥连同两岸,须在此交集,在此渡过。这些杂沓步履,便与桥下大河波涛交织,跌宕相融,浑然如一部交响乐。 杭州,乃“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风帘翠幕,户盈罗绮”;古诗有“流水马声双槛外,夕阳塔影两山尖。”指得便是拱宸桥。 桥下,碧流匆匆;桥上,川流不息。南来北往,岁月如歌。 这拱宸桥,不比西湖断桥,没有多少浪漫气息,是不能谈情说爱的,许仙和白娘子断不会来此,来一场“十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 伫立桥头,随景而动,想起那句“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桥下波涛,奔腾澎湃,深藏多少如烟往事,只有运河水一一深解,娓娓道来。 城市迷人之处,正在于这些历史细节。细节流淌成河,让时间映照我们,石桥沉默不语,站成这座城市百年史。 久远往事,穿过时空,化作一片片碎片,坠落而下;而河流不断不息,将这些碎片组成历史细节,像冲洗陈旧胶片的纪录片一般,从流淌的显影液中逐一浮现。 拱宸桥,在三千里长河上,也许不出名;四百年沧桑,也许不算长。在光阴岁月中,能够陪伴老桥的,只有岸柳夕阴,樯灯晚照。这些精致的景致,陪伴她走过的岁月,却印证了历史的永恒。 "画船载取春归去,暖风十里丽人天。”一座城市的气质由文化品位决定。这种气质就藏在春漾运河、水载画舫的风情中。而拱宸桥则扮演了拉开序幕的角色。 四百年古桥,从古至今,依然人流不息。南北船只,穿梭往来,像波涛一般,绵延不绝。 拱宸桥,仿佛是杭州明信片。在物化形态上,她是杭州象征。 当踏上这座桥,有一种亲切感,如见故人。每块石头都承载过许多脚印,一代代叠印,叠成青石般沉重;仿佛脚下就是历史,稍微用力,就能把积淀的故事激荡起来。 江南稻米的丰富,桑麻地的兴盛,丝织业的繁荣,使杭州成为江南最发达都市之一。大运河的便利,水上交通的发达,为杭州带来富裕与鼎盛。 拱宸桥,最初意愿是逢迎帝王,具有政治责任。两代帝王,12次南巡大运河,皆过拱宸桥。 帝家自京城而来,三千里跋涉,銮驾龙舟“安福舻”眼见到了终点,不知境况如何?内侍来报:快到拱宸桥了。 帝家走出船舱,被眼前景象惊呆:只见两岸臣民,匍匐相迎,三呼万岁,此起彼伏,“万姓夹道欢扑”。这座老石桥,以恭迎姿态、拱手之势,迎接来自紫禁城的帝家。 龙船驶过拱宸桥,帝王欣喜看,不禁龙颜大悦。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间,御码头、石阶上,皆是恭迎笑脸。这个国度习惯了盛装登场、华彩熠熠的大剧。 这恭迎帝家的盛大庆典后,是百姓血汗的铺垫。下江南一次往返,需300万辆白银垫底。不可否认,皇帝下江南,带来城市格局的变化:疏浚西湖、修建行宫、疏通了自涌金门经城区流入运河的城河,使龙舟由京杭大运河直达西湖。这还仅是杭城一地。 奢靡花费的同时,皇家给江南带来看得见的福利:兴修水利、体察民生、笼络士子、减少赋税、造福百姓。帝家南巡,就像催化剂一样,交通、码头、粮仓、府库、园林、戏曲、集市,急剧繁华。城市的轮廓与内容逐渐开阔和清晰起来,在直觉上,让人感受有一种清新与开朗、规则与秩序的新变化。 銮驾从拱宸桥上过,帝家望着脚下石拱桥,由一块块大青石垒成,心中便念起乾清宫御座边柱子上字:漕运、河务、三藩。这种文化特质,会像龙柱上的字,深深地镌刻进我们的灵魂里,这些带有特质的字,熠熠生辉,代代传承,刻骨镂心,时时警醒,就像桥上的大青石一般。 因为沉重,所以铭记。这个字,会深深地刻进骨髓,成为一个国家奔涌的方向。大运河是一部大书,厚重深邃,卷帙浩繁。上自英明帝王、治河名臣、下至贩夫走卒、黎民百姓,每一位都是大书著作者,用智慧和汗水书写两千五百年。 拱宸桥,就是大书中一页,供代代人阅读,经年累月,汲取营养。 “拱宸”,一个沧桑美丽的名字;长河,一条承载着千年历史的血脉。老桥卧于长河之上,不见当年繁华。在岁月的消磨下,那古朴沧桑的气息愈加显现。 著名的水上巴士载波而来。历史的景象飘过四百年沧桑,令人感叹。这景象,似曾见过,推开云烟,又见你熟悉的身影,只是乘坐的人换了。
轻轻一闻,便觉整个杭州城都像桂花般飘香,气韵绵长,充满活力。 静立运河边,天色暮暗,桥上人来人往,行人却多起来。 远处,星火点点,灯影临水,斑驳迷离,波光潋滟。运河中,舟楫穿梭;街市间,摩肩接踵。 有船穿越桥洞,泛起波纹,一层层浪花,拍击岸石,发出轰鸣声。 涟漪如花,晕荡开来。即像历史波纹,这种如水荡漾的波纹带有历史伤感,像极夕阳古道的忧伤。 民国七年(1918),39岁的他,经过深思,决定在虎跑寺剃度出家,进入清净世界。由此,才子李叔同,化身弘一法师。 出家前,很多人相劝,均无人能劝他回心转意:妻儿、朋友、红颜知己,都无法改变他的执意。他就是从拱宸桥跨过的。这一步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仅给日本妻子留下一缕胡须。 清末,甲午战败后,依《马关条约》,拱宸桥就是日租界。日人在杭城占据一块最佳风水宝地。 1906年,在杭州游历的宇野哲人,记述杭州日租界:“拱宸桥在杭州城北约二里处,往上海往苏州之汽船在此发着。中国街之次,有各国租界;再次,河之下游有我国专管之租界。”拱宸桥变成旭章旗飘扬的日本地盘。 民国教育家蒋维乔笔记称:“盖当时西湖边荒凉,无有课(可)驻足之所。必从拱宸桥雇舟,乃可抵湖边也。”(《西湖回忆》) 一介民国名人:鲁迅、蔡元培、郁达夫、丰子恺等,皆从拱宸桥上下过。 鲁迅给在日本的二弟周作人寄生活费,亦是在拱宸桥畔办理的。当时,这里即有国际汇兑业务。 当年,鲁迅兄弟、郁达夫等,在此坐船,离开家乡,亦从这里起航。 多少乡人,顺着大运河出行,在拱宸桥畔登上航船。启航了,望一眼这巍巍杭城、这沧桑石桥,渐渐远去,这一刻,眼中带不走无尽乡愁。 日本全面侵华,铁路停运,运河就成了逃难的通道。那时节,河流布满了逃难的船,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战乱之际,命若蝼蚁。流离失所、匆匆逃命间,谁还看一眼面容沧桑的拱宸桥?! 抗战时,丰子恺离家逃难,因怕日军搜船,忍痛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史》、《漫画日本侵华史》两本书和手稿,扔进运河里。这让他痛心不已。 家山万里,归梦依稀。夜静更深,思念家园:那双峰插云何在?那平湖秋月何在?那西冷印社何在?那虎跑香茗何在? 以不屈的脊梁,驮负起民族沉沉苦难和无尽屈辱,立于水深中。 “天上星河转,人间带练平。” 大运河奔向最南方的终点。深深的历史凝结,结成隽永的风景和温柔的性情。与北方不同的是,她们共同缔造了杭城的甜馨、温婉、散淡、妩媚,这是千年难改的禀赋。 看待老桥,需以一种宽容心,一种血脉情,去贴近她,安抚她。即如看待这些老街、老建筑,数典忘本、暴殄天物,是要断子绝孙的,要遭报应的。 鸟声此起彼伏,粼粼水波间,传来汽笛声,一座城池渐渐苏醒。 便是杭城最古老、最繁华、最热闹所在,日夜人流不息。 夜幕降临时,大河两岸万家灯火,点亮星空,仿古画舫,划开水面,畅行粼粼波光间,让人置于画中,游戈仙境。 老街巷,像一扇打开的格栅窗,运河雪涛荡两下,就能拍上来。青石板、飞檐翘角、青砖黛瓦,一水的古典味儿,有“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之意。 令人惊喜地发现,这里竟有工艺美术博物馆、刀剪剑博物馆、扇博物馆、伞博物馆。有游学工坊,可当场参与,动手制作手工器皿、蜡染、竹器。 有古装佳人,撑着油纸伞,走过天青色的拱桥,漫步长街,顾盼左右,回眸一望,作凝眉无语状。 店铺里,飘香美食,诱人口舌。清淡杭帮菜,悦人眼目,与佳人好有一争。 端上来,皆是水墨丹青般,玲珑剔透样,珠圆玉润式,倾国倾城。 刘易斯·芒福德说:人类历史刚刚破晓,城市便具备成熟形式。觉醒的智慧人类,以生命伟力酿造城市,犹如酿造一壶美酒。每一代都会留下理想形象:圣祠、宗庙、宫殿、雕像、绘画、石柱,这些东西都是准备满足人类长生不死的愿望,永存后世心中。即便遭受灭绝危险,这种骄傲和宏愿也会牢牢凝结在城市石头废墟间。这便是永恒象征。 风吹过,雨打过。老桥尽管沧桑无语,默默无闻,她就这样活了四百年,静静守着一份安详生态。她是这样的物件:归属大运河,更归属这个民族,可代代相传,流芳后世。 不朽的物件,在穿越历史风雨的过程中,淬炼成经得起考验的灵物。是象征,更是精神寄托。 城市最早是一个神祗的家园,代表永恒价值,显示神力所在。如今那些象征性的东西虽然变了,但她的实际内容没变。城市是靠记忆而存在的。 老街上的景致极养眼,色彩温和,画面感人。这画面背后蕴藏着这座城市浓烈的人文情感与文化自觉,这才是时代的大背景,才是人活着的希望。 对于一座城市如何描绘,我们始终在盲人摸象。这并非笑话。有时摸到腿,有时摸到尾巴,再有时摸到隐私部位,这些皆不重要,因为摸象的人不断更替,摸不到就算了。而拱宸桥则以四百年不死的形象屹立在那里,不需要摸她,只需要怀着一颗敬畏心,深情地凝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