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高沟酒

文摘   文化   2023-08-05 18:45   江苏  

      高沟镇,傍水而居,人杰地灵。 
  此地,碧水天泉,竞产佳酿,香郁十里。
  旧有八大槽坊,远近闻名。
  高沟大曲酒,曾获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
  岁月悠悠,时光转圜。抗战年代,高沟酒为战争出力,为医治伤员救命酒、将士冲锋壮行酒、胜利时刻庆功酒。
  一壶春色,几盏沧桑;醉里乾坤,美韵流芳。
  高沟酒,功不可没。


      1944年春,地里麦苗都绿了。
  春天的淮涟大地,散发着蒸腾的热气。
  新四军淮海军分区决定发起高杨战役,拔除插在根据地的大“钉子”,打通盐河、前后六塘河的交通,扩大根据地,揭开战略反攻的序幕。
  4月,淮海军分区四支队,由陈家庄北上,来到汪庄。在这里设立了打高沟据点的指挥所。
  日伪军在高沟、杨口建立了大据点,有炮楼五十一座,据点外有水壕,一丈多深,还有围墙两道、铁丝网三道、鹿砦一道,地下堡垒、重机枪工事、构成连环,形成一道非常坚固的堡垒。两地有两千五百多人据守。
  当地人都说:高沟镇是“铁打”的。
  四支队偏要来拿下这个“铁打”的据点。队伍像无声的铁流,滚滚而来。老百姓见到这么整齐的队伍,都惊呆了:枪炮成排,几十挺机关枪,还有掷弹筒、迫击炮,油亮亮的,人马踏踏,一眼望不到头啊!
  白胡子大爷,叼着烟袋,眯着眼睛,点着头说:看看,这是吾么淮涟子弟兵啊!
  乡亲们一见新四军来了,都奔走相告。
  四乡十八里的乡亲们挑着担子,送来小公鸡、豆饼、鸡蛋、猪肉、挂面、牙粉、军鞋,慰劳部队。
  妇救会的姑娘们,嘻嘻哈哈跑过来,把鲜花挂在战士们的枪尖上。
  儿童团跳起秧歌舞,打着花棒,欢迎新四军。
  连地主、富户都来送钱,他们说,这时间不来慰劳,真是畜生不如了。

      张爱萍将军拍摄的1944年根据地人民送子弟参军的画面。淮涟地区是红色根据地,人民心向共产党,与新四军血肉相连。人民军队打胜仗,得靠人民支援。

      大战在即,部队紧张筹备。
  为攻坚胜利,支队决定组织“奋勇队”,“奋勇队”是冲锋在最前面的人。
  一个小战士,刚16岁,军装下摆拖到膝盖上,腰里扎根皮带。 
  他叫小喜子,大号叫李双喜,参军才刚刚一年半。
  支队长,我要报名参加“奋勇队”!
  支队长一转头,见他还没枪高:你才多大啊,别闹,滚一边去!
  小喜子的脚在地上蹦了两蹦,他拧着眉头跳着:我非要去!
  支队长怒了:怎么,我说话不管用?!
  支队长,你不能不让我去!我要给父母报仇啊……父母都让鬼子烧成一把灰了……
  支队长心里咯噔一下,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弯下腰,凝望着他稚嫩的脸庞:你能行?
  他一挺胸脯,咔嚓一个立正,向支队长敬个礼:报告支队长,我行!
  支队长大声命令道:一排长,我把小喜子交给你了!你要当心啊!
  一排长从人群里跳出来,向他敬个礼:是!
  “奋勇队”成立了,战士们都在擦枪、磨刀,准备集束手榴弹。
  大家情绪很高,有说有笑的。
  支队长来了,个个都打招呼。他转脸问大家:同志们,你们是英勇的奋勇队员,马上就是和敌人血战了,大家还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支队长鼓励大家:别怕,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保证满足!
  有个大个子机枪手,大胆地说:支队长,马上打高沟了,我们都还没喝过高沟酒呢,能不能喝一口高沟酒?就一口!
  支队长望着大个子,又望望全体“奋勇队”员,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家瞅着大个子,认为他不该提这个要求。他满脸通红地站着,直把怀里的机枪抱得紧紧的。
  支队长眼睛都湿润了:连战士们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我他娘的还是支队长吗?!
  他的鼻子一酸,顺手把手上那块欧米茄表摘下来,对参谋长说:拿去换酒,能换多少换多少!

  参谋长盯着他手上的手表看,就是不挪步。这块手表是缴获日军一个军官的,上级发给他的奖励。

  他怒吼着:快去啊!
  是!参谋长接过手表,转身而去。

       终于迎来了战略反攻。1944年国际形势的变化,迫使日军收缩兵力,放弃次要据点,战争主动权已转到我军手中。打高杨,就是继车桥战役后新四军发动的战略反攻。

      李家槽坊大当家的李聚仁老板,带着一大家人,用马车拉了十几坛酒来了。
  战士们呼啦都围了过来。
  李老板走到支队长面前,扑通一声,跪到在地,手里捧着那只手表:支队长啊,你万万不能啊!你是替我们高沟镇的父老乡亲打鬼子的,我怎能收你的手表呢?
  支队长一见,上去就要扶他:你起来说话!
  他不肯起来:你不把表收回去,我就不起来!
  我们买你的酒,就该付钱,这天经地义啊!
  我要收你表,对不起八辈子祖宗啊!那就后心害瘩背——前(钱)心着重啊!
  远处,一个老人,被人搀下马车。
  李聚仁八十多岁老母亲,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地来了。
  支队长认真地对李老板说:我们是新四军,不能白拿老百姓的东西!不能坏了规矩!
  李老板就是跪着不起来。
  李家老母亲到了跟前,东看看,西看看,她在找支队长。
  终于看见腰里挂着手枪的支队长。
  她个子矮,得仰起头来看人:支队长啊,新四军不能坏规矩,我们高沟人也不能坏规矩,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们远道而来打日本,这酒就该敬你们啊!
  支队长耐心地说:大娘,打鬼子是我们的本分啊,我们是共产党、新四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是我们的规矩啊!

  大娘见说不过他,就把拐杖一丢:你再不收下酒,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要叫庄户人笑话的!

  她抬起手,对准自己皱纹纵横的老脸就是一巴掌!
  支队长的泪一下子飞了出来,他扶住老人家两条胳膊:大娘啊!我收!我收啊!这是高沟人民的一片心!

       新四军三师干部与根据地士绅代表团合影。人民是战争的可靠后援,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表现出军民团结抗战的坚强力量。当时人民群众喊出“新四军万岁!四支队万岁!”“四支队是老百姓的常胜军”的口号。 

      战士上战场,乡亲们送上壮行酒。
  喝了这碗酒,就要冲锋陷阵了。
  李大娘给“奋勇队”战士一人敬一碗酒。
  接过大娘的一碗酒,端起来,一缕酒波漾出碗边,伸出舌头,在碗边上舔一口。酒香如神,顿时沁满舌尖。
  大娘走到小喜子面前,一瞧:哎呦,这还是个小鬏么!
  小喜子连忙说:奶奶,我不是小鬏,我是奋勇队员啊!
  看看这小鬏,跟我孙子长得多像,个头也一般高,你父母怎么舍得你出来啊!你是哪里人啦?
  我是方渡南禄庄的!奶奶,我家没得人了,父母都被鬼子烧死了,就我一个人!
  一句话,说得大娘泪流满面:孩子,你有亲人,我就是你奶奶,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孙子!
  她一把将小喜子搂在怀里。
  一老一少,哭作一团。
  大娘把一碗酒端到他面前,鼓励他:人在人前闯,刀在石上荡!喝吧!好小鬏!喝了,胆子就更大了!
  小喜子端着壮行酒,眼睛瞪得溜圆,朝天望一眼,大口饮下这碗壮行酒。
  他满脸通红,端着碗,扑通给李大娘跪下,喊了一声:奶奶!
  李大娘把脸一捂,泪水从指缝间窜出。
  她不敢看他,颤抖地说:我的好小鬏啊,打鬼子去吧!


  攻打高沟北门时,炮楼坚固,敌人火力凶猛。
  “奋勇队”冲锋时,被重机枪扫倒一片。
  “奋勇队”扛上大桌子,蒙上五六层棉被,浇上水,里面架上机枪,做成土坦克,再次冲锋。
  敌人火力太猛,“奋勇队”冲得也太快,担架队跟不上,也冲不上去。
  眼见伤员倒在火线上,也救不下伤员来。
  有人想个土办法:在每位战士身上,绑上一根长绳子。
  进攻时,由武工队员拉着绳子一头。只要看见有冲锋的战士倒下,后面武工队员们就立刻拉动绳子,最快速度将受伤战士拽回来。
  就这样,一波战士倒下了,另外一波战士绑上绳子,继续冲锋。
  三次猛攻,也没冲上去。
  主攻连长沉不住气,跑来说:支队长,不能再打了,伤亡太大了!
  支队长一听就火了,举起手中快慢机,贴着他脑壳,啪啪啪,朝天连打几枪,怒喝道:胆小鬼!老子枪毙你!
  身旁的警卫连长,气得把帽子甩了,拔出驳壳枪,就要带人冲锋。
  支队长一把拽住他:光知道拼命,打仗要动脑子!
  那你说怎么办?
  挖坑道!土工作业,一直挖到据点跟前,挖沟近敌,缩短冲锋路线,我不要无辜伤亡!
      此话一出,战士们心头一热,到底是支队长啊!跟着这样的战将打仗,还有不胜的?!
  新四军围点打援,堵住新安镇、丁庄前来增援的日伪军,一举拿下高沟据点。
  高杨战役,血战16个昼夜,新四军攻克淮海根据地东部最大据点,收复50平方公里土地,解放被日伪践踏的人民群众十余万人。
  是役,全歼伪军一个旅,共2000多人,毙伤出援日军140余人。我军伤亡496人。
  牺牲的战士,最小的16岁,他的名字叫李双喜。

       淮海四支队在高杨战役后于战地合影。这支铁血部队打高沟、战阜宁、攻淮阴,被授予“清江部队”称号,驰骋东北战场,血战靠山屯、攻义县、克锦州、在朝鲜首战云山、取平壤、下汉城,成为解放军中王牌的王牌,这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39军116师。


  那一年,我到北京去。
  见到支队长儿子,我开口就叫大哥。
  一听说是为采访高杨战役而来,他马上打电话,招呼一大帮人来,左右介绍:这些都是淮海四支队的后代!
  一个个后代,都成白发老人了。他们须发耸立,额上刻着皱纹,眼睛里含着久久热情。
  大哥招呼人在北京赵家楼饭店聚餐,这里是北京军区招待所。
  赵家楼,就是当年“五四运动”火烧赵家楼的所在。
  酒桌上,后代们忆当年,一个个慷慨激昂。
  我带来高沟酒,酒瓶子一打开,就有芳香飘出。
  大家纷纷赞道:好酒啊!真正的粮食酒!
  大哥开言道:老爷子说过,他年轻时能喝一斤高沟酒啊!
  端着高沟酒,鼻子就发酸。
  大哥端起一杯高沟酒,眼睛湿润了:老爷子常说,淮海四支队是靠人民养活的,高沟人民送给我们高沟酒,我们不能忘掉人民啊!来,我们敬淮海四支队、敬高沟人民!
  一言未了,在场的人呜啦一下,全都哭了。
  一个个白发须眉,哭得像个小鬏。
 
 

  【高沟酒厂史话】1944年4月,新四军名将钟伟指挥高杨战役,以高沟大曲酒为部队壮行,一举攻入有“铁打高沟镇”之称的日伪堡垒,为战役胜利奠定基础。

  此故事99%是真实的,为免史实考据者较真,只得写成小说。

江淮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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