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渔沟梦
文摘
文化
2024-04-07 17:46
江苏
司马中原先生,86岁,身板硬朗,目光如炬,端坐在沙发上。 我出生在淮阴的一座千年古镇,生长在渔子沟,别离在渔子沟,乡思在渔子沟,家乡的渔子沟就是我梦里的爱人。 我出生在渔沟,渔沟有土围墙,先有菊集,再有渔沟,黄河夺淮,淹了,土岗在水上面。当时街上是泥巴街,要穿木屐子走路,走在雪地里不会打湿,毛窝子,用鸡毛编的,下雪天(走路)不会潮湿。 我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生于1933年,名字叫吴延玫。祖父吴其忠,是前清军人;父亲吴隐观,是东北讲武堂马术总教官,任过张学良的老师。在家庭的教育和熏陶下,严父慈母的训言与家风家规,使我自小就学习孔孟之道。 我生下来三天就认识一个“福”字,五岁读《济公传》,小时读私塾,到渔沟北边的泰山宫。 吴延枚,五岁时就进了私塾馆。当时,在渔沟北街有个安淮庙,庙里有个主持和尚叫源淮,大家都叫他淮和尚,他兼办一个私塾馆。母亲便领着小延枚,拿了红包,去拜师。 吴延枚是大庙私塾馆最小的学生,一开始念得是:“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的启蒙课本。老和尚源淮,会武功,他采取打骂教育,课文不会背,要挨戒方。他的枣木戒方分大、中、小三块。小延枚常挨小戒方打,虽说是小戒方,挨了两三下,小手心便麻辣辣的肿成了馒头。这和尚下手特重,打得小延枚不敢上学了。 其实,父亲吴隐观才是他最初的启蒙教师。能教得了张学良,何曾不能辅导儿子呢。父亲手把手教他写字、读《千家诗》,跟他说:修身慎行,敦方正直,清廉洁白,恬淡无为。做人要清白,品行要高雅。你不要认为自己好,要别人说你好才是好。三人成众,众口为品,唯德学,唯才艺,才能品格高尚。 司马中原牢记父亲教诲。他说:父亲从小就教我认字,我学中国字,知道中华文化伟大在哪里?五千年、一万年也不要换字,什么叫仓颉造字?王,什么叫王,天地人,贯穿三界,通天入地,懂得人情,才能称王…… 因为经常被淮和尚打,小延枚就不愿去上学。五岁半那年,家里长工把他扛在肩上,送到庙门口,把他交给淮和尚。看到老和尚伸手来接他,他急了,抓住和尚光头,张口猛咬,硬生生把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啃掉了一块皮,把戒巴都咬下来了。 吴延枚便离校自学,好在五岁半就已认识1700个字。 后来,在父母敦促下,吴延玫走进渔沟洋学堂——渔沟临川书院,这是一所有着三百多年历史的学堂。 渔沟中学借内河总督陈家房子办学,陈家儿子陈道珍和他是好朋友。校长叫尹烈君,老师姓王…… 有一次,上作文课,老师出题“我家的狗”,他写得极短,就是几个字:我家没有狗。老师给他的作文批个“丁”字,就是最后一名。 “我是故意的,我家怎么能没有狗呢?”他笑得有些得意。 后来,他作文的天赋就显示出来了。作为总是优秀,他从三年级一下子跳到五年级。 最难忘家乡的那首童谣:苍龙,苍龙,摇摇头。这首歌谣,从小就会唱。因为吃饭嫌粥太烫,便伸长脖颈,跟着家人唱:搅搅冷冷,小狗等等。带着奶腥气的童谣,飘进故乡的暮霭里。 每一首歌谣都是一扇打开的门。里面有广寒宫、有嫦娥、有吴刚、有含烟笼雾的天河,也有田野、百花,小溪、萤火虫、拖尾巴的小蝌蚪,会摇头摆尾的苍龙……这些儿时的记忆,早已深深地刻进不灭的乡愁中。 书院始建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以“敬德修业,弘毅笃行”为教育理念,育德树人。临川书院及后来的渔沟学堂、渔沟中学培养了大批人才,精英辈出:有吴湛、吴泓、吴翰、吴朝观、雕塑家滑田友、明史专家吴茨蕃、原两淮市市长夏仲芳、原湖南省副省长夏如爱、北京科教电影制片厂导演吴纯一等。 一方水土一方人。渔沟水连着大清口。这一方宝地,令人眷恋。白居易印象深刻,在《南浦别》中,如此描述:欲逐淮潮上,暂停鱼子沟。 据传:秦朝大将蒙恬,在此挖凿八角琉璃井,水能通东海;隋炀帝下江南时住过渔沟骡马街;清康熙帝曾到访过此地。 战乱频仍,兵荒马乱,读书成了奢望。吴延枚钻进乡村戏院子,把大把时间用在听说书、看野戏上。小小年纪的他,终止了学业,在战乱中漂泊。15岁,在镇江报名参军。走进行伍,行走的背囊里,始终带上爱读的书,一面行军打仗,一面读书。家乡始终在心中储存,他记得家的模样:“故宅的茅楼恰当着街梢,在古老寒怆北方小镇上,楼顶是仿宫殿式的,唯无碧瓦;飞斜的檐翅上,吊着生有铜锈的风铃。那种幽谷劲儿,好像在唐诗三百首的页端版画上看见过。”一路上,战乱纷纷,他却阅读不断。在炮火间隙里,都能读几页书。有时,便读书,便写作。 他说,如果不是战乱,我也许会在家乡荒寒的小镇上终老,过悠闲平静的日子。时代烈风吹来,他挺身而立,无数悲剧在眼前浮现,单单伤春的咏叹是不够的,他“产生一种极自然的原始冲动,要把这一生的感觉和经历,用拙笔述写出来。” 他写道:在烈风吹卷的时代里,我是个卑微平凡的人,但我总怀着坚定不移的生活理想和生活信念,一点一滴地实践着,我把社会当成生活大学,把生活当成浩瀚的海洋。 当我踮起脚尖,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像看星一样望着别人家宅的灯色时; 通过“气作春风肉作泥”的诗里,感受到春天的温暖,爱的青葱…… 一个年轻的身影滞留在战火的背景中。十五岁离开家园,离家之夜那种刻骨的痛伤啊,无论流落到哪里,心里总悬着一幅墨沉沉的图画:那是家宅的影子,小镇的影子,甚至连庭树荷花的形象,都依稀可见。 1949年,国军节节败退,吴延枚跟着部队一直退到上海。混乱的黄浦江上,一艘兵舰将残兵们载往茫茫大海。长官说,目的地是台湾。 那一年,他十六岁。到了台湾,因文笔卓越,他担任师旅新闻官,与段彩华、朱西宁并称“军中三剑客”。1962年以上尉军衔退役。退役后从事专业写作,笔名“司马中原”,涵义就是怀念祖国江山。用文学来表达思乡之情,怀念家乡故土,是他的执着追求。他的散文《火鹧鸪鸟》被作为“以文字描绘声音”的极佳示范文学作品,被选入中学国文教科书。他创作大批小说,长篇有:《狂风沙》、《荒原》、《魔夜》、《骤雨》等,中篇有《山灵》、《雷神》、《霸头》等。 这些充满儒气、侠气、鬼气的作品,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见证。 他从小就喜爱读书,他出生殷实家族,家里紫檀木书橱上,从上到下都是书。他最爱收集古物和书籍。在后来流浪路上,他在社会大学立,读到更多直观的、生动的、鲜活的书,这些都成为他文学创作的基础。 在渔沟临川书院旧址前。战乱中的经历,既生死难料,又丰富多彩,艰难而缤纷、跌宕曲折的生活哺育了他,眼中见景,心中生情,生动词汇,便喷涌而出。 家乡的模样,在印象是这样的:每年盛夏,郊野总绿得很浓,沼泽那边,草野像只平底的绿盘子,把人们盛在里面,一跳进那片绿里去,阴凉凉的,像洗了澡似的舒畅。这种描写精道之处,把家乡的景与美,写绝了。
司马中原以如诗语言,深情细绘最具中国风味的“流浪者”之歌。 他的文字技巧,如火纯青,屡经历练,字字珠璣,文辞组合,独具匠心。 时空挥洒,情境描述,尤见灵动笔锋。所涉猎题材,多是“乡野传说”。鬼怪、义侠、奇人、奇案,这些故事内容多样、离奇曲折、神鬼迷离,为人津津乐道。 这“荒原”“狂风沙”“狼烟”“神鬼”的背后,是勇壮的悲剧,是乡野英雄的受难和牺牲,他尝试以原始的心灵、神鬼、命运……那些锁结在人意识深处的牢结,来显示民族参差的精神层面,这是精神的悲剧。 这一幕幕惊世骇俗的悲剧之后,积淀着浓郁的民族乡愁。 “文化,乃人文化成。中华文化,代代传承;海峡两岸,同文同种。”他的笔下充满乡愁。家乡,是司马中原创作的灵感源泉,黄淮平原的风物,始终是一盏明灯,照彻心扉,感动他人。 碧水哺育,乡土情怀,生于斯,长于斯的血脉相连,使得司马中原的笔触牢牢地对准乡愁、乡土和家园,饱蘸浓情书写江淮往事、深深乡愁,对渔沟的情感浓烈如酒。 “煤油灯盏总是最熟悉的一种灯罢,那样精致美丽的灯,把夜也装点得分外美了。那时代的夜,是一些亮黄的灯光圈成的圆池,每一圆池中,都有着笑声浮泳,都有着温柔流荡,都有着蛾虫们知道的故事,驮负着它们飞翔的小翅上……” 这是他散文《灯》中的一段,这“灯”是乡愁的“灯”,风里的落叶,云里的雁声,烟色的黄昏,“灯的美就是这样温悒而沉迟”。如诗如水的春华,星海沉浮的人间,就这样来到思乡的梦境中。 脑中每浮一段梦,便刻下一段思乡的年轮。记忆的刀痕多了,深了,便凝练成不朽的文字,成就一段细碎斑斓、沉黯柔和的梦。 游子思乡,司马中原把多年乡思、心愿写在字里行间,他把怀念故土的散文辑成集子,取名《乡思井》,“以文字描绘声音”,这声音掷地有声,铿锵跌宕,这是思乡的心音,更是叩开母亲心怀的声声呼唤。他的散文苍凉厚重,充满对故土怀念之情,其中《握一把苍凉》被选入中学课本导读,他成为台湾乡愁文学的代表性人物。 司马中原为传播中华文化,常奔赴世界各地,贡献毕生精力。 他说,振兴中华文化,传播中华味道,是我毕生的追求。在当下物欲社会中,人们在精神层面最应该保留纯真的文化原生态。 乡思如井,繁华一梦。乡野的情景,让他想到:一位满脸寿斑的老妇独坐在春风柔软的村梢,让满野温阳摊晒她一心寂寞。让心化为那座古井,一点一滴的流滴于凄蒙的月夜,也竟滴出一颗颗圆如珠玉的乡愁来了。 司马先生的文辞,尤见精道功力:春花秋月等闲过,悒白了父亲的鬓发。但我仍愿回蹄,归入北方古老的怆寒,即使不去触动尘封的酒盏,独闭柴门听一夜风摇也好。文学就是汉字的有机组合。这般文辞组合,都是他独创的。 望家山,梦中萦。在思念急切的日子里,司马中原跨过海峡,两次回乡扫墓祭祖,探访乡亲。 回到家乡,美景奇景看不够。渔沟的巨大变化,让他满腔激情,难以压抑。在渔沟中学美丽校园里,同学们朗诵着他的作品,听他讲中国传统文化、讲渔沟往事、讲思乡梦境…… 家,不再是一幅“斑驳的画”,不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青砖古井”,而是眼前的真情真景。看到家乡美丽景象和日新月异的变化,他看到了比梦中更美的家乡。他的渔沟梦,是饱含浓情的思乡之梦,是历久弥新的美丽中国梦。 眺望远方,隔海相望。想家是永远的痛,一声声弹不尽黑里的乡愁,成了沧海上飘逝的荒凉之音。 他在《握一把苍凉》中写道:童年,总有那么一个夜晚,立在露湿的石阶上,望着升起的圆月,天真成了碧海,白苍苍的一丸月…… 海浪扑来,耳畔响起朗朗书声,这是家乡渔沟中学孩子们的朗诵声: 我们走过的日子,走过的地方,恍惚都化成片片色彩,图案出我们共同爱恋过的。中国不是一个名词,但愿你懂得,我们不是庄周,精神化蝶是根本无需哲学的。 “中国,我爱恋过的人和物,土地和山川,我是一茎白发的芦苇,犹自劲立在夜风中守望。” 记得那段话,真真切切,刻骨铭心:我的故乡啊,在海峡的那一边,她彩画般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在灯前守候着,夜是透明的,我爱恋她,她的名字叫“渔沟”。 他说:从一个流浪者到成为一个作家,我把社会当成生活大学,把生活当成浩瀚的海洋,何必为不开花的青春怨叹呢?我坚信,人在任何困苦艰难的环境中,都能造就他自己,付出他的光和热。用对民族的爱作为锁钥,开启你的智慧之门,你的精神形象,便会逐渐傲岸起来。 站在故乡的鱼子沟畔,怀念往事,眺望未来,想起他的那句话:握一把苍凉献给你,在这不见红叶的秋天,趁着霜还没降,你也许还能觉出一点我们手握的余温吧。 2024年1月4日,司马中原先生因急性肺炎病逝,享年9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