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悠然,如岁月老翁,历经沧桑,仍慈祥可掬;岸边柳枝,如少女秀发,轻拂颜面,妩媚婀娜,于微风中更显多姿。 两岸春树,垂萝灌木,磐石美荫,倒映水中。风吹过来,枝干摇曳,水便荡起涟漪,水中粉墙黛瓦,如波荡漾。 南浔古镇,建于南宋淳佑十二年(1252),已有771年历史。 先有浔溪,聚村而落,以溪名镇。史称:“南林一聚落。而耕桑之富,甲于浙右”。浔溪之南,商贾云集,烟火万家,颇具规模。 古镇淳朴,犹如古画,仿似前世人间烟火图。虽纸页泛黄,时光斑驳,却映照缤纷生活。小桥、流水、古宅、庭院,夹在亘古历史中,幽远意境间,如黑白粉彩,演绎而来。岸上浮动香气,河中飘着诗句,碧溪、篷船、文人、雅士,相携作伴,逶迤行来。启口一句,便千古风流,淡雅秀丽。 镇有四河,曰南市、东市、西市、宝善,构成十字骨架。中有诸多细流,纵横交错。古镇傍水筑宇,沿河成街;街巷肌理,依河而走;小镇凡人,临水而居。十字河两岸,商家林立,鳞次栉比,烟火万家。私家大宅、小院亭台,便与小桥流水,交相辉映。 荻塘,如母系乳汁,散出若干小河,似丝线分叉,一路牵手。 小河聚拢,汇入荻塘;荻塘东流,与大运河会合,流入五大水系。 南浔,属江南名镇之一。寻梦江南,此乃必经之地。江南小镇皆“小桥流水,枕河人家”,而南浔之色,竟在何处寻来?
自小莲庄码头登舟,即往古镇核心去。两岸景致入眼,街巷与水系已融为一体。水绕街,街缠水,情人般不分不离。
碧色荡漾,水色婉转。南浔之色,处处见绿。一入其中,便情醉此间,忘了归途,不知“流光容易把人抛”。
傍水而居,是江南特有神韵,顺势而为,尽随光阴,方能于水畔河渠之侧,点燃袅袅烟火,不失为人间智慧。 翠绿桑叶,绿泱泱,翠滴滴。一条条蚕宝宝,静卧翡翠,噬咬桑叶,沙沙声不绝。这是江南水乡人家寻常景象。 早在南宋时,此地便田连阡陌,桑麻万顷,栽桑养蚕,浣纱织锦。 当地盛产“辑里湖丝”,驰名中外,南浔成为耕桑之富,甲于浙右。 这幅画面,即南浔标准画:家家丝行,纺车震响;雪白细丝,亮人眼眸;河上,舟船穿梭;码头上,运夫往来。南浔白丝装船启程,运往沪上,再转至南洋海外。 “蚕”由“天”“虫”构成:蚕乃天降之虫,所吐白丝,乃天赐好礼。一颗蚕茧,可抽出约一千米蚕丝,一千个茧可出一斤蚕丝。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古时吴越之地,民风淳朴,“示民以耕桑”。越王勾践,带头桑植,养蚕织布;美女西施,心灵手巧,“浣纱苎萝,浴帛于溪”。东汉、西晋时,杭嘉湖平原种桑养蚕,已然成风。 “袅袅陌上桑,荫陌复垂塘,长条映白日,细叶隐鹂黄。” 缫丝活计,须由女人操作。女人有耐心,雪白蚕丝,在热水中漂浮,于指缝间流淌,一根根丝线,从茧上抽出,指头一拈,互绞成丝。反复剥茧,要一千次,方能剥尽。将丝再入热汤中,左右摆动,以减丝间胶力,屡屡丝线发散,顺序离解。此时,需将茧皮绪丝续上,在水中轻摆,摇成一片白云。 这丝线,洁白、纯净、绵柔、坚韧,丝色上佳。因初起“辑里村”,便有好名——“辑里湖丝”。杭嘉湖苏所出生丝,皆以此冠名。
“辑里湖丝”织成绫罗绸缎,是绝佳上品。
清康熙时,头蚕细丝,称为“合罗”,为宫廷帝后专属衣料。清乾嘉年间,远销南洋。英、美、日商人纷至沓来,竞相采购。 英国东印度公司为最大主顾,从广州大量收购,再转销回国,谋取暴利。据传,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生辰,寿辰之礼一一从眼前过,女王皆司空见惯,唯有一捧“辑里丝绸”端上,令女王眼前一亮,注目赞赏。 中国战败后,“五口通商”,上海辟为通商口岸,“辑里湖丝”便源源不断销与洋商出口,南浔遂成全国最大丝织贸易市场。
南浔是一幅典雅画卷,打开扉页,即是水淋淋的鲜活。一把长橹,就是出行工具。摇啊摇,随你去到哪座桥。
穿行河上,轻舟荡开碧波,驶进十字河道,越桥洞,走水道,一路徜徉。小舟就是一首歌,边唱边摇,连浪花都带柔软的旋律。 水上船来船往,岸上行人如织,暖阳如玉,金辉披肩。碧绿湖乡,青翠欲滴。进入古镇,即行走在画里,每个人都是画中人。 此画隽永,浓淡相宜。黛瓦粉墙,点亮画轴;长街骑楼,轻巧通透。飞檐山墙,河埠石阶、木柱廊檐,与河水中倒影,构成一幅江南水上人家绮丽画卷。此时,不静自静。 南浔,不似乌镇时尚,不像西塘闹腾,有一种宁静,是那种看破红尘的通透,让人从心底感受舒适感。 通津桥、洪济桥、广惠桥、嘉业堂、张石铭旧宅、百间楼,诸多名胜,一一览尽。 乘舟而行,不是浮皮瘙痒,仿若破题而入,吃进画卷深处。 两岸景致,青石垒岸,碧水荡波,夹出两行诗意:曲桥弯弯,长廊悠悠,河埠码头,乌舟静候,使人想起“一叶扁舟轻,暂泊江南岸”的意境。 桥,随河而转。河流一弯,桥便呈现,河口跨桥,极其便利。穿越桥洞,若穿越岁月长廊,乍黯乍明,一瞬似千年。 粉墙沿街,黛瓦俊秀,老巷斑驳,浓墨淡彩。浸润于阳光中,一种沧桑感油然而生。 登石阶,入庭院,小院别有洞天,池塘绿水,岸边粉红,架上紫藤,繁花满缀。田园水墨写意,即如此境。 千年风韵,美景润心,此是别样韵味。但凡尊重个体生命、守候宁静的土地,都是这般消停。 南浔镇上大宅多、祠堂多,因家族、身份、官位、背景不同,皆具特色。院落花木疏朗,石径分明;祠堂几进几处,气宇恢宏;廊柱巍峨、窗棂华美、雕刻生动,一一记述昔日繁华。 大宅恢宏,五落四进,中西楼房244间,且有众多精美雕刻,号称“江南第一巨宅”。 宅院,霞云采翠,丹碧错落;处处红绿,馥郁芬芳,沾薰游裾。 楼厅阔敞,中西合璧,一砖一瓦,一楼一阁,皆默默倾诉昔日情怀。 后花园,静谧如梦。墙角绿草摇曳,屋檐镂空花雕,似有灵犀,遥相呼应。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当年金波玉液,豪门生活,亦被岁月时光逐一飘零。即如花开一场,该烂漫的,已烂漫;该璀璨的,已璀璨。 到了凋零时分,只得静待光阴之手,柔柔抚来,飘散成几片落叶。 诚如卡尔维诺言:随着时光流逝,我慢慢地明白,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城市,爱情,还是父母。① 岁月静好,温情脉脉。痴坐天井条石上,细数阶前落叶,倾听落花之音。 阳光从天洒下,似泼洒金粉,辉煌满庭,温暖了午后时光,释怀了闲暇光景。 此一刻,最大富庶,即宁静。
民居依水,枕河而眠。小镇如水,潺潺而流。每一幢建筑里都有故事。往事如烟,岁月无痕。关于宅子的故事,恐非三言两语,所能打发。
清代南浔首富刘墉的红房子。西洋结构,欧式风格。据传当时清政府一年财政收入才8000万两,而刘墉身家为4000万两,堪称国库二分之一,富可敌国。 豪宅大院,高墙耸立;楼台阁宇,此起彼伏;大家云集,显贵辈出。南浔藏龙卧虎,深不可测。在这里,建筑代表身份,高度代表实力。
张家大宅深院,依然保存完好。岁月长长,渐藏锋芒,时光总是悄然流逝。能流传的皆是无言景物,再旺盛的生命,也活不过一棵树,一幢老宅。此时,身份实力又能如何?! 小桥流水,烟火人家,碧水缠绕,水系连通,风水极佳。 放大了看,南太湖一隅,坐落南浔,似歇在湖畔一只鸟。 鸟入丛林,需有荫蔽。这曲折水系,弯弯河道,便是南浔荫蔽。 大门、高墙、老街,依水而建;深巷、宅邸、庭院,傍水而居。 隔墙听流水,望月有浪声。家人闲坐,灯火可期。这番景致,虽由人作,宛若天开,积攒着匠心与智慧。 街巷、庭院、居家,讲究层层递进,疏密有致,一进一退,方寸权衡。栖居于此,似将“大隐隐于市”幻化为“大隐隐于院”。 一盏清茶,捧玩在手,舒适、熨贴地过日子,让生命似轻舟,静摇在无人的桨声里,溶于静谧世界,进退有度,这便是“大隐”的最高境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五柳先生醉心于南山东篱之媚,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忘却喧嚣纷扰。 滚滚红尘间,哪有“乌托邦世界”?!唯有似鱼翔潜底,让漂泊之心,寻一静谧隐居中,与内心对话,但看一餐一饭之乐、一河一桥之美、一草一木之质感,此便是天伦之乐。 陌上花开缓缓归,归来仍是少年心。千年荻塘,百年庭院,依然入定般神态,呈静默状、深思状,与院中那株400年桂花树一般,昂首肃立,眺望远方。 “梨花村里叩重门,握手相看泪满痕。”在民族情感的底线上,为让心灵寻一栖息之所,留一缕乡愁在心间,故乡精神不可辜负,故土家园不可忘却,故老旧亲不可抛弃,但凡违背,皆是罪孽!
“百里溪流见底清,苕花苹叶雨新晴。”古诗里的南浔,美若仙境,妙不可言。“棹歌谁唱弯弯月,仿佛吴侬子夜声。”这一河桨声,即像吴侬软语,轻轻飘来。 现实里的南浔,多了些商业气,大抵像当年那般,只是不再运送白丝,运来的红男绿女皆是游客。资本积累的载体没变,只是货物变了。
镜头中的南浔,皆是美景。不须移步,只须转身。南浔的蒙太奇叙事,真真切切,你无法淡化。镜头之外,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这里适宜小居、静看、慢行。
历史将神话传说留存于此,只为飘逸出婉约诗句。就像那句“岸转青山红树近,湖摇碧浪白鸥明。”行走人生路,能遇见这样景致,实是大幸。任时光再无情,梦里有清溪白鸥相伴,亦永久温馨。
①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年—1985年),意大利当代作家,著有小说《看不见的城市》。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