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足迹坚定,行旅匆匆:黄州、惠州、儋州…… 一路北归,风雪扑面,艰难重重:韶关、梅岭、常州…… 恰似那耀眼流星,划破黑暗,以璀璨与壮烈,留下痕迹,永不磨灭。 此是登船时分,六十三岁的苏轼,站立船头,眺望海天。 三年苦楚、愁瘴雾锁、奸佞当道、浮云蔽日,皆在眼前如烟飘过。 在生命的三个维度上,此君平生经历,与常人略有不同—— 在时间维度上:漂泊是底色,此生不是被贬,即是在被贬路上;在空间维度上:坚韧是傲色,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在精神维度上,孤独是本色,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或许,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已是常例。犹如黄州那只寒夜雪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须臾,苏轼沉吟片刻,写下千古名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雪浪扑面,带来微凉触感。他仿佛置身于月光中,与海天融为一体。 潮湿海风中,心如皓月般皎洁,如碧海蓝天般澄澈。“夜渡海”之诗篇,仿佛月与海共奏的梵音,诉说着平生往事、跌宕心境。 在这寂静月夜,在这无垠海天,月与海,相依相融,宛如恋人般缠绵。一位诗人,临海越涛,将身海天。粲然月色,静洒海面,波浪轻拂,白银般鲜亮。他的诗句与海浪徜徉,叠印出璀璨星光,点点闪烁。 史称:宋元符三年(1100)五月,苏轼在儋州接旨,以琼州别驾移廉州(广西合浦)安置。遂作《峻灵王庙碑》,拜谢父老乡亲。五月末启程,离别儋州。六月十三日,至澄迈通潮阁写下《渡海帖》。六月十七日,路过三山庵,为惠通泉题名,并作赋。六月十七日,为泂酌亭题名。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顺风一日,抵徐闻递角场码头。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流配琼海,浪迹天涯,成为生命最难磨灭的印记。林断山明,杖藜徐步,等来“苦雨终风也解晴”。这是历史画出的旅程。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乘船夜渡琼州海峡,夜色中,满天星斗,天容海色,想到鲁叟孔子、轩辕黄帝,这些生动景象在胸中与海天间沉浮,点燃起不灭的信念。 宋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宋哲宗崩,宋徽宗即位后,于四月二十一日下诏:“苏轼等徙内郡。”至此,苏轼三年贬儋生活,终告结束。 此前,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遭宰相章惇迫害,以“讥讽先帝”罪名,从定州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绍圣四年(1097),章惇认为他 “以肆诬泯”,且写诗“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说他过得“安稳”,将他再次贬逐,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今海南儋县)安置。 別驾为五品虚职:不得食官粮、不得住官舍、不得签公事。 宋徽宗即位后,苏东坡得到赦免,更经三赦,授朝奉郎、提举成都玉局观,在外州军任便居住。至此,苏轼获得自由。 面对赦免,经历跌宕人生、风雪交加的苏学士,并无更多惊喜。43岁被贬、坐过牢狱、上过“元祐党籍碑”黑名单的人,见过太多悲喜剧。列入黑名单,已死者,褫夺所有死后荣誉;未死者,不得做官,到死都遭贬斥。 走出汴京,黄沙道上,心似孤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即便春来,眼中春月,未含春暖:“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举头望月,思乡心切,夜夜想家:“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回首人生,苦涩难言,心有不甘:“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贬途辗转,历尽漂泊,心胸开阔:“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自琼崖惜别,儋州友生争相馈赠。自夜渡海以来,一登徐闻岸,便有好友相送相伴。苏轼过海,将在海南养得一条狗也带过海。狗名曰:乌嘴。 他作《予来儋耳,得吠狗,曰乌觜,甚猛而驯,随予迁合浦,过澄迈泅而济,路人皆惊,戏为作此诗》,记述乌嘴情趣:“知我当北还,掉尾喜欲舞”。 苏轼北行,只能坐高脚牛车代步。头戴一顶竹编斗笠,此为儋州渔民装扮,后人称为“东坡笠”。 经雷州时,竟与秦观幸会。秦因苏案被贬雷州。异地重逢,师生相会,分外激动。九死一生,竟能团聚,何等快慰。由秦少游身在雷州,不由想到三年前,贬琼时,与弟弟苏辙在雷州相遇。曾于雷州天宁寺同住三天,形影不离。 沿官道前行四五十里,未出海康境,便逢连日暴雨,周遭涨水,道路泥泞,只好暂住兴廉村净行院,写下《雨夜宿净行院》: 北部湾大海中,一叶疍舟,漂泊大海。雨中夜渡,于波涛间起伏,令人心惊。 船舱中,苏轼坐起四顾,怀抱乌嘴,一人一狗,漂浮于苍茫海天。这般情景,多似人生境遇,一波一难,波波未平,难难夺命。 苏轼不禁叹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 一路颠簸,步步维艰。由廉州到白州(广西博白县)、鬱林州(广西玉林)、容州(广西容县)、藤州(广西藤县),迤逦到梧州。 从梧州乘船,沿西江顺流东下,直奔广州,经广州,到达韶州(韶关)。 57岁南贬时,曾在韶关写下《望韶石三首》“此方定是神仙宅”诗句,如今北归,再见韶关,不禁喜从悲来,老泪纵横。 苏轼在海南,与黎族百姓情感融洽,成为挚友。劝农桑,重教化,掘井传医,并在儋州“载酒堂”为海南学子讲学,使得蛮荒之地“书声琅琅,弦声四起”。
他走过的路,有荆棘,有泥泞,却从未阻挡住他那不羁的才情与豪放的胸怀。遇赦北归,是命运的转折,更是精神的升华。
一路颠沛,体弱多病。苏轼在韶州住了一个多月,调养身体。 韶州太守、曲江县令、河源县令等官员及当地住持、禅师盛情挽留,频频来访,日日宴请。 寒冬腊月,苏轼拖着病体,不得不与之周旋,彼此赠诗唱和。 仰头看,前面正是大庾岭,即梅岭。他准备经江西、九江、湖口,沿长江顺流东去。又见梅关古道,正值雪花纷飞。满山梅花怒放,娇嫩红艳,凌寒绽放,吐露芳华,似点点繁星,又似烈烈火焰,在冰雪中独绽芳华。 这一幕,令他心潮澎湃:岭南素为“蛮貊之乡,瘴疬之地。”流徙岭南之人,一过梅岭,便有去国离乡之感,心绪凄然。如今,遇赦北归,只有度过梅岭,才算真正脱离苦难,不免心中悲喜交集。七年前,南来大庾岭梅关时,曾留下“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之句。此时,回首来时路,犹如噩梦一般。敌手为置他于死地,以瘴病之邦、恶劣环境相残。其时,年已五十七岁,体弱多病,两目昏障,左手麻木,右臂缓弱,他自认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在起程南下时,即与长子苏迈诀别,让他准备处置自己后事。 宋庐陵曾达臣敏行《独醒杂志》记载:东坡还至庚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百端,今日北归,是天祐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诗于壁间(《大庚岭村居题壁》): 贬谪岭南,能逃过亡命追索的委实不多:当时与苏轼先后贬岭南之人,大多已成鬼魂,如吕大防、刘挚、范纯仁、范祖禹等。苏轼在岭海七年:生活狼狈,劳苦万状,“罪废闲冷,众所鄙远”。在惠州,缺医少药,因痔疾发作,痛苦呻吟百日。瘴疫流行,夺去他爱妾朝云和女仆生命。在儋县,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无书籍、笔墨纸张,一无所有,只能以红薯、紫芋、藤蔓、苦荠充腹,内心苦痛与愤恨到了极点,不胜唏嘘。 在梅关岭下古村中,他给弟弟苏辙写下《度岭寄子由三首》: 一生三贬,跌入深渊。章惇、赵延之之流竭尽陷害之能事,苏被贬惠州,再贬儋州,仍不死心,派湖南提举常平、董必察访广西,欲置苏于死地。因人劝阻,才罢;还派使臣赴海南,把苏逐出所赁官舍,让他流离失所。安排苏居住官舍的军使张中被黜死,涉事官员降职削官。更可恨处,令人烧毁他的文集手稿、山水画卷。并昭告:私藏苏轼文稿者,当与同罪。派御史到各家搜查,吓得不少与苏交往的文人烧掉文稿手卷,以求保命。 如此歹毒,天理何在?!难怪有“能雪冤忠死亦甘”的呐喊。 “一片丹心天日下,数行清泪岭云南。”一代文豪,远谪南荒,竟落得无家可归、无处可收、无一立锥的境地,试看这个须鬓雪白、毛发“毵毵”、幽居瘴疬、脾病萦缠的人,还有那“大江东去”的豪放英姿吗? 寒风吹拂,衣袂飘飘。他望着漫天雪花,天寒彻骨,而梅花幽香,却萦绕在身旁,仿佛诉说着不屈故事。“下岭独徐行,艰险未敢忘。”他深知,人生如这梅岭之行,虽有风雪交加,却也有梅花相伴。这傲雪凌霜之娇艳,不正是人生写照?无论境遇如何艰难,也要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而身在风寒中,傲骨如梅枝,冰雪压不弯。品行风范,如这梅花,纵使无人欣赏,依然芬芳四溢。 北归星夜,映照着他的身影。那曾在风雨中飘摇的灵魂,此刻终于迎来赦令曙光。岁月沧桑,命运风波,在他脸上刻下了坚毅之色,心中的豁达如明灯,照亮这漫漫归途。 从根子上说,谁愿意“九死南荒吾不恨”“不辞长作岭南人”。只是命运所致,性格所致。那萧瑟的风,吹不散他眼中坚毅;那漫长的路,磨不灭他心中炽热。他是一位无畏勇士,向着北方,向着希望,阔步前行。
仿佛一幅曲折艰难的苦旅图:儋州、雷州、廉州(合浦)、郁林(玉林)、康州(德庆)、英州(英德)、韶州(韶关)、赣州、豫章(南昌)、九江、常州。 从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初,苏轼动身离儋,到次年正月下旬,越过大庾岭,经江西、九江、湖口、安庆、当涂、南京、镇江等地,六月中旬,抵达常州。 回四川,为最佳选择,叶落归根,何况已为“提举成都玉局观”。可惜“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路途遥远,体弱多病,如何到得家乡?他想去杭州,毕竟两任杭州地方官,但生计难题实难解决;弟弟苏辙劝他去颖昌,兄弟俩可相依为命。有亲戚劝他,从政局看,赵廷之等人在台上,决不能靠近汴京,也不能把一家人生活重担全压在弟弟身上,他生活也不富裕。最后决定去常州,因为那里还有一点田地,可以谋生,免于举债度日。 常州,成为苏轼人生最后的归属地,尽管只有四十余日。 一是久居海南,身染瘴毒;加之旅途劳顿,长途跋涉,老病缠身;沿途又饮食不洁,造成腹泻,身体每况愈下。二是盛情难却,唱和不止。道中好友,契好如昔,有的不远数百里赶来,负笈相从,一路护送,令人感动。这般情谊,委实难报。人家要你写幅字、画幅画,你能推却吗?文友相聚旅途,题诗作赋,有一唱,你必有一和;到了一地,当地官员,闻听大文豪驾到,日日宴请,觥筹交错,你也难推辞;住在寺庙禅院,住持、长老邀游讨诗文,更不胜赘述。 如此操劳,五月中下旬,至真州(仪征),则“病暑暴下”,“疲病加乏”,“虚乏不能食、口殆不能言”、有腹泻,困卧不起。可仍有邀请宴游者,只好“乞且罢”。 六月上旬,渡江至润州(镇江)。在金山寺,看到老友李公麟为他画像,面面相对,百感交集,遂提诗一首于上: 此时,中暑日重,腹泻加剧,高热不止,牙龈出血,不能进食。 苏轼自知不久人世,照例向朝廷呈表奏,以疾告老,乞求致仕。 说道:“今已至常州,百病横生,四肢肿满,渴消唾血,全不能食者,二十馀日矣,自料必死。” 当死亡临门,心如明镜般清晰。当年牢狱中,已留下死亡宣言:“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死又何惧?不过手挥五弦、目送归鸿。闻得死讯,也得鼾声如雷。 七月二十八日,临终前,诏三子六孙至床前,嘱曰:“吾生不恶,死必不坠。”言毕,握瑾怀玉,瞑目而逝,化作坡仙。 一代文豪,南渡北归,千里归途,死生看透,心如明月。 恰似鸿雁归巢,一路风霜,皆成诗韵。故国神游,笑对沧桑,光芒绽于困境尽头。 北归之旅,风也含情,云也含笑。每一步都坚韧扎实,踏出了诗意回响;每一眼都深情委婉,望得见决死彼岸。那曾经苦难,化作了笔下华章,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 心向故园,豪情再燃。北归的他,身影孤独,却伟岸光正,每一步都踩碎了过往苦痛,每一刻都怀揣着对未来憧憬。岁月沧桑在他的脸庞刻下了故事,而他的灵魂,正在这千里归途上绽放出绚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