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贬潮之路纪事

文摘   文化   2024-04-29 13:35   江苏  

       伫立潮州韩江畔,回望来路。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古驿道上,一人一马。
  艰难前行,步步维艰。风雪中跋涉,苦寒里前行。
  这般景象,如诗所见,淋漓尽致,如雪挥洒。
  被深深镌刻在漫漫贬潮之路上。


       五月赴潮州,艳阳高照。
  此情此景,与韩愈当年赴潮,竟天壤之别。
  徜徉韩江,见江流奔腾,浩瀚如海。
  激流如箭,飞奔而去,一江怒涛,锐不可当。
  海之胸襟,海之气势,海之磅礴,惟韩江莫属。
  不远处,即南海。
  把目光转回来,凝视在苍茫南岭外。那里,是韩愈步步惊心、一路行来的驿道。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韩愈因反对皇帝迎佛骨,上《论佛骨表》,触怒唐宪宗。
  皇帝欲将他处死,后因宰相裴度、中书侍郎崔群等人劝阻,才免除死罪,改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
  贬官是负罪之人。唐代贬官制明文规定:“应流贬之人,皆负遣罪,如闻在路多作逗留,郡县阿容,许其停滞,自今以后,左降官量情状稍重者,日驰十驿以上赴任。”①凡遭贬谪,“自朝受责,驰驿出城,不得归宅。”
  唐代三十里设一驿站,十驿就是三百里。左降官须一天赶三百里路,路程紧迫,致使人多丧命。此敕一出,“是后流贬者多不全矣”。因此,官员一旦被贬为左降官,装束假②(准备时间)短,且路程紧迫,必须在严苛时间内赶到任上。
  唐贬官有两种,一为贬授正员官,一是贬为左降官,两种贬官差异极大。官员受贬正员官,除官秩、任职地和职权变化外,与一般官员并无两样。
  左降官则是戴罪之人,均被降职降品、贬赴边远、且为员外官。即正官编制之外官员。而岭南道,一向为唐安置左降官集中地区,成为首选贬谪地。
  当韩愈接到诏令,奔赴潮州之际,恰是正月。
  一出长安,离开家园,其景甚惨:朔风劲吹,天寒旷野。
  遥望岭南,山高路远。风飘蓬飞,寒彻肌骨。
  这位国子监出身的高傲才子,目光凝重,面容清瘦,眉间含着丝丝忧愁。
  他知道:等待他的是高耸入云的秦岭、山高水长的驿途、风雪交加的旅程,还有历经磨难的憔悴、长途跋涉的疲倦、负重前行的心累。
  他在嘴边深深地念着二字:潮州……

  身为人臣,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可韩愈却不谙世事,为“迎佛骨”,当面顶撞皇帝,自然落得悲惨下场。纵观历史,每个朝代都用这样的诤臣忠士,不合时务地仗义执言,虽身败寂寞,却名垂青史。
  按说,刑部侍郎,官位不低,相当于副部长,收入颇丰。斗胆死谏,劝阻皇家,就是连官职和姓名都可抛弃之举。这需何等勇气与担当,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此?!
  

  漫漫风雪,覆盖秦岭。
  山林呼啸,风怒雪急。
  长安渐行渐远,已迷茫不可寻。家山何在,不觉悲歌当哭。
  骑在马上,韩愈凝望苍茫雪岭,心头翻卷激浪。
  遥想当年,三岁而孤,七岁读书,十三岁出口成章,十九岁游历长安,读书经世;四战科考;终登进士第。两任节度推官,累官监察御史。
  可如日中天,却陡降横祸。说来已有前例,贬谪之难,已遭二次。 
  13年前,唐贞元十九年(803年),韩愈升为监察御史。当时,关中大旱,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而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谎报称关中粮食丰收,百姓安居乐业。韩愈一怒之下,上《论天旱人饥状》疏,反遭李实谗害,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
  皆因性情刚直,平生磊落,只因为国为民,“发言真率,无所畏避”“慷慨激昂,忧愤甚广。”如今这苦果,只得默默咽下。
  飞雪泼洒,无边无际。远赴粤东潮州,有八千里之遥。说是八千里路,实有万里之遥,比路途更困顿的是满心委愤慨,悲伤之情。
  刚出秦岭驿路,道路崎岖复杂。时遇大雪,行走险山中,更是极寒苦湿难挨,寸步难行。被贬之日,为正月十四日,再过一日,便是上元节,尚来不及与家人团聚,宪宗便遣他“即日奔驰上道”。韩愈被逐出长安,家属也随即被逐出。但尚未赶上来。因诏令急催,韩愈只身一人,仓促上路。
  走到秦岭北麓蓝田关口时,侄孙韩湘匆匆赶来。
  立马蓝关,漫天大雪。路险雪深,驮马再也走不动了。祖孙二人,于大树下暂避风雪,促膝依偎。
  秦岭山峦起伏大,坡陡林深,群山连绵,沟谷纵横。蓝田山为秦岭一部分。蓝关古道,从秦汉一直沿用至清代。
  前行道中,无尽山脉,连绵不断,层层叠叠,横亘眼前。
  片片彤云,横挂天边。适逢大雪,山脉尽白。行至蓝关时,回望长安,不见踪迹,但见秦岭山脉尽白,宛如白云遮住视线。
  此处为,险要地域。“秦岭似云横,周原如黛饰。”蓝关古道,建在山脊之上,曲折环绕,坡度陡峭,弯折处,常不见前路,艰险异常。 
  白居易《初出蓝田路作》:“停骖问前路,路在秋云里。苍苍县南道,去途从此始。绝顶忽上盘,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头如浪起。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浔阳近四千,始行七十里。人烦马蹄跙,劳苦已如此。”
  “唯愁大雨雪,僵死山谷间。”③风雪天,秦岭山路极为难行,稍有不慎,便会车翻马覆,更有可能冻死。《旧唐书》言:“大雪,人有冻踣者,鼠雀多死。”韩愈被贬之日,正在遭遇这番恶劣天气。 
  呼啸寒风,扑面飞雪;仰望苍天,悲愤难抑。
  韩愈倚树而立,不禁吟道:《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岭南道远,长途险峻。长安走岭南,道路有二,一为东出潼关经洛阳而南行,称两京驿道;一为东南出蓝田、武关,至邓州而南行,为蓝武驿道。
  朝廷遣谪之急,刻不容缓。催命符式诏书,一催再催,韩愈只能走崎岖难行、但驿程短的蓝田、武关驿道。 
  此去潮州,尚有两大险隘:一是蓝田、武关驿路,二是入岭南道后泷水水路。还有“瘴疠尤甚”的瘴江、“崩浪震山”的曲江、鳄鱼出没的泷水……在前面等着他呢!
  此去前程险恶,抵死尽头。故做好准备,让侄孙韩湘代为收尸。
  云横雪拥,狂风侵骨。
  来吧,雪再大,也要顶住,大不了撒手人寰,埋骨瘴江。
  这一年,韩愈51岁。

   
  山风呼啸,狂雪扑面,雪卷蓝关,云层沉郁。何等身心俱疲、茫然无助。当侄孙韩湘赶至蓝关时,韩愈心中便已想好后事,嘱咐韩湘“好收吾骨瘴江边”。
  回看秦岭,漠漠云横,家山何在,已不重要了。立马蓝关,大雪扑面,前程艰危,英雄失路,虽九死其犹无悔。这般心境,唯侠肝义胆之人而不得。
 

  被贬路上,韩愈最担心小女儿,只有12岁,体弱多病。
  小小年纪,孱弱娇躯,能经得起风雪严寒和劳顿疲惫吗?
  孩子随家人离开长安,步韩愈后尘,但始终未赶上。只得在后面追赶父亲的脚步。却不料,风雪严寒,加上沿途恶吏惊吓,一路劳顿,就病死在陕西商县曾峰驿,临死时,父女皆未见上一面。
  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顿叫痛不欲生。
  后来,韩愈写下“哭女诗”,悼念十二岁亡女:《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遣逐,小女道死,殡之曾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谁料,被贬潮州,祸及家人。
  按唐例,谪臣全家亦遭谴逐,逐出京城。在被贬路上,十二岁小女因受惊吓得病,又逢大雪寒冷,竟一病夭折,病死在商南曾峰驿,草草埋于终南山驿站旁野岭。
  韩愈《女挐圹铭》记载失女惨痛:“天子谓其言不详,斥之潮州,汉南海揭阳之地。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女挐年十二,病在席,既惊痛与其父诀,又舆致走道,撼顿失食饮节,死于商南曾峰驿,即瘗道南山下。”
  小女亡后一年,韩愈被召回朝廷,路经女儿坟前,写下此诗。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韩愈内心愧疚,无语凝噎。那暴雪纷飞,天寒地冻,小女夭折埋尸荒野的悲惨一幕,重现眼前,令人万箭穿心,悲寒至极。“百年惭痛泪阑干”,昔日亲情儿女,如今阴阳两隔,叫人潸然泪下。
  望着女儿孤坟,再回望一眼驿站,心中不禁寒彻。
  那飘逸的驿站旗幌,像闪电般在心头划过。
  《大唐六典》称:“凡三十里一驿。”他知道,这三十里一驿的地点,极可能就是自己葬身之地。唐代驿站除食宿、传递等功能外,还是赐死贬谪官员之处④。如蓝田驿,重罪之臣多赐死于此。
  韩愈上表皇帝,反对皇上迎佛,因此触犯刑章,“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韩愈在《论佛骨表》中称:不奉佛之帝王在位长久,而奉佛之帝王年寿不永,运祚不长。如此狂言,皇帝能不大怒吗?
  《旧唐书·韩愈传》:宪宗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
  若非宰相裴度、中书侍郎崔群等,极力劝谏,皇帝定不饶他。至少是“言辞失当,语涉不敬”之罪。虽逐出长安,远贬潮州,你能确定皇帝不会反悔?只要皇家一封诏令,命快马传驿,恐怕走不出蓝田驿,赐死追命的诏令就到了。
  那么,蓝田驿就是他葬身之地。
  韩愈在《潮州谢上表》中,忆起贬潮之路,称自己“万死犹轻”。
  再见驿站,那情那景,都令人心惊胆战。焉知自身不会在驿中被赐死?!
  一颗心,始终笼罩在死亡阴影下。

 
  云横雪拥,天地雄阔,意境开远,大气磅礴。这幅壮阔画面要用悲惨命运来抵押。“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在为国为民的情分上,必须要把身价性命抵押上,这是“万死犹轻”的代价。
  心有希望,胸有明灯,就不怕黑暗前程,不惧山高水远,就能“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挚一领”;能“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就有“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
  

  

  登上南岭,面前就是岭南。
  那个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的冬日,令人印象深刻。
  13年前,而立之年,被贬岭南阳山。
  13年后,天命之年,被贬粤东潮州。
  前者忧民,后者忧国。因言获罪。
  风雪如天,彻寒盖地;凄神寒彻,骨立形销。
  年轻狂妄,算是冲动;年过半百,依然血热,差点丢掉性命。
  这是文人本性所致。即便雪刃相加,诤谏与呐喊,依旧耿耿不变。
  虽头破血流,却矢志不悔。天地之大,却无处栖身;江川之阔,却不得出声。只能穷厄困顿,终了一生。
  韩愈,披陈肝胆,刚毅忠正,出类拔萃,文采出众,精妙高傲。他以文为诗,追求新奇新意,独辟蹊径,将新古文语言、章法、技巧引入诗坛,有独创之功,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
  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激情写道:“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如此雄才雄文,一腔济世之心,却屡遭贬黜。
  那一人一马,空鸣山谷,萧萧落寞。
  身在蓝关雪岭、纷飞暴雪中,让孤独与饥寒填满胸膛。风雪呼啸,苍茫一片。马不前,人能向前。在雪谷中,一步一跋涉,一登一险山。路,在无尽的眼前;山,在倔强的脚下,尽管步步维艰,呼吸困难,甚至倒毙雪地,但还要朝前走。走向前,心头一个炽热的信念:不死,活着,就能为国呼号、为民做事,这是强大的动力。
  雪岭如砥,云路接天。雪拥蓝关之际,韩愈踽踽独行。
  肉体经受磨砺,身心疲惫至极。
  此时,一个声音在雪谷间回荡,不是狂风,不是雪啸,不是孤魂野鬼的哀嚎,而是那匹老马的嘶鸣,激起了心头希望。
  那匹瘦马,在积雪中举步维艰,战抖而行,寒风凛冽,狂雪扑来,令人无力前行。它孱弱的身躯迎着高天飞雪,强劲狂风,顽强地昂起脖颈,仰天长啸,就一声长鸣,竟然震动雪谷,像雷霆万钧,划破长空,响遏行云。
  韩愈内心,为之一震。
  这恢宏之音,高亢如雄浑钟声,激荡着孤独与落寞的心。
  马,不因瘦弱而低下头颅,不因风雪而裹足不前,不因艰难而颓然倒下,至死也要保持着前进的身姿。
  热血在心头鼓涌,力量在肌肉聚集。
  漫漫风雪中,一人一马,于重山狂雪间,昂然前行。
  抵死不过一具人尸、一副马骨,撂在这瘴江边。 
  韩愈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写道:“臣以正月十四日,蒙恩除潮州刺史,即日奔驰上道,经涉岭海,水陆万里,以今月二十五日,到州上讫。”④
  “今月”乃“三月”。由此可知,韩愈于正月十四日被贬,翻山越岭,日夜兼程,终于在三月二十五日到达潮州。
  整个南迁行程,达两个多月七十多天。
  已经听见东江的涛声,好在潮州已不远了。
  一缕笑容,如朝阳初升,挂在坚韧的嘴角。
  那一声马嘶,犹在耳畔回荡。

      
  从长安到潮州,韩愈以顽强的生命力,不断抗衡强大的自然力量。透过雪拥蓝关的背景,透射出他矢志不渝地为国为民的信念。他艰难而执着地前行,不屈的足音在雪岭山谷间回荡。
  韩愈一生,刚正清冽,却落寞无援。在蓝关雪岭上,随伴着他的唯有一匹瘦马。瘦马的嘶鸣,给了他无穷启迪和力量:在强大命运风暴前,虽孱弱却骨硬,虽艰难却坚韧。伟大的背后须有苦难担当,烧不死的鸟才是凤凰。

  【源自】
  ① 王溥:《唐会要》(上)中华书局
  ② 装束假:唐代官员到地方州县任职,一般会给予一定的装束假,“诸外官授讫,给装束假,其一千里内者四十日,二千里内者五十日,三千里内者六十日,四千里内者七十日,过四千里者八十日,并除程。其假内欲赴任者,听之。若有事须早遣者,不用此令。若京官身先在外者, 装束假减外官之半。其有田苗者, 听待收田讫发遣”,若贬为左降官,装束假则短得多。
  ③ 刘询:《岭表录异》广东人民出版社。北宋王禹偁诗《感流亡》描述蓝关大雪路险,“故园虽孔迩,秦岭隔蓝关。山深号六里,路峻名七盘。襁负且乞丐,冻馁复险艰。唯愁大雨雪,僵死山谷间。”
     ④《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7

江淮家园
关注社会新闻 解读热点讯息 纵览人文风景 探寻文学天地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