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出差,我在酒店大堂等同事下楼。无聊中想找点事情做,就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它深绿色的封面首先引起了我的注意,拿起来后,皮革一样的质感很柔软。
我一直是电子书爱好者,因为它方便、便宜、触手可及。已经很久没有一本纸质书,带给我这样舒服的感觉了。这是电子书无法比拟的。眼睛扫到封面,《贾想I》,副标题是“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
我的本意只是随便翻翻,但打开书,便被贾樟柯的文字吸进去了。直到同事下楼,我已读得依依不舍。情急之下,索性把它从酒店借了出来,塞进书包里。因为当天要在外面开会,没有时间继续,我的心里便一直痒痒的,充满好奇。到了傍晚,会议结束,准备乘机返回了,我立马把它从书包里抽出来。
在机场候机厅,在飞机上,我一直在读这本书。漆黑的客舱里,阅读灯一直亮着。待飞机快要落地,已经读了一半。
出差回来正好是周末,连着两天,我就抽空把它读完了。看完书不过瘾,周六晚上,我还拉着老婆陪我看了《小武》——贾樟柯的首部长篇电影。
电影看完,颇有感触。我也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耐心坐下来,看完一部画质粗糙、剧情缓慢的老电影。电影拍摄于1997年,其中有两个镜头,我印象深刻,后来又专门回看了一遍。
第一个镜头是听说小勇要结婚,小武去找小勇。镜头以第一人称视角推进,穿过巷道,走到小勇家门口。晃动的镜头先向院子里望了一眼,然后缓慢定格在大门外的墙上——他们年轻时比身高,在墙上刻画了线,线旁写有日期和他们的名字。镜头定住,然后小武从摄像机右侧走进画面,视角从第一人称转换为第三人称。视角转换的那一瞬间,我很震撼。我突然对小武产生了一种共情,那种岁月从身边滑过、想抓却抓不住的无力感。
第二个深受感触的镜头是个固定镜头。摄像机立在马路一侧,小武站在马路另一侧。画面的背景是蓝色的理发店招牌,很醒目。小武身穿红背心,手里拎着西服,站在画面左右对称的中心。他无所事事,漠不关心地看着马路上的人来人往。一位老头推着三轮车走过,小武很自然地“顺”了他一个苹果……
这个镜头很长,而且没有移动,但画面不停受到来往行人的切割。我当即想到,我知道影片中的人文气息来自哪里了。它来自一种慢和静,来自对他人的真诚的凝视。
说回《贾想》这本书。它有两部,分别是《贾想I:贾樟柯电影手记(1996-2008)》和《贾想II:贾樟柯电影手记(2008-2016)》。如副标题所示,《贾想I》以贾樟柯在1996至2008年之间的电影作品为顺序,收录了贾樟柯围绕它们的文章、讲话或访谈。
我虽不是资深的电影迷,更不算贾迷,但我被贾樟柯的文字所吸引。贾樟柯展现出了很高的文字功底,也不乏机智之语和独特的视角。
在某一篇的结尾,他说:“没有了青春的人都爱眯个午觉。”另一篇,他在VCD店见到了自己作品的盗版,于是“出了店门,心疯狂地跳。像丢了孩子的家长,忽然在人贩子家里看到了自己孩子,出奇地兴奋而又深刻地郁闷。”
后来看见一条网友的评价,总结得很好。那位网友说:“在我看来,贾樟柯对文字的驾驭能力远高于影像,流畅、准确、深入,为他的电影不易被充分理解的思想性提供了漂亮而有力的补充。”
是否远高于影像不好说,但贾的文字的确流畅、准确、深入。而且我还要补充一点,真诚和诗意。
在谈到拍电影的理由时,他说:“现在再去黄亭子,酒吧已经拆了,变成了土堆。这是一个比喻,一切皆可化尘而去。于是不得不抓紧电影,不为不朽,只为此中可以落泪。”
谈到拍摄《任逍遥》这部电影的起因,是“带着摄影机与这个城市耐心交谈,慢慢才明白狂欢是因为彻底的绝望。于是我开始像他们一样莫名地兴奋。知道吗?暴力是他们最后的浪漫。”
除了诗意,贾樟柯对电影的看法也让我受益。他说,“在我看来,如何评判影像并不在于它的光打得多么漂亮、运动有多么复杂,最主要的是看它有没有表达出现实生活的质感,是否具有一种对现实表象的穿透力。”
我也相信,电影或任何艺术,最重要的不是表现形式,而是如何传达出你对世界的独特看法。
一说到看法,好像很主观。但看法不是完全架空的,它一定基于对现实的细致的观察和思考,否则便是空想,很容易掉进虚无的泥淖。正如梵高,他眼中的世界是如此奇异,但它仍基于现实,是在现实基础上的升华。
艺术必定要基于真实。不过另一方面,艺术的真实又不等同于现实层面的真实。它“是一种美学层面的真实,它不应该对法律层面的真实做一个承诺,所有的东西是为美学的真实服务,所以拍的时候很自由。”
最后,再分享一句书中的话,适用于每一个人。我们一定要学会,“在一个非常实在的现实环境中,去寻找、去发现一种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