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计划,开始读《二心集》。
鲁迅先生在序言里说,“对于我的批评文字,得了一种经验,好象评论做得太简括,是极容易招得无意的误解,或有意的曲解似的。……这回就连较长的东西也收在这里面。”
第一篇《“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篇幅就很长。这篇文章的起因,是梁实秋先写了一篇文章《论鲁迅先生的“硬译”》,认为鲁迅的翻译作品“近于死译”,鲁迅就对梁实秋进行了反驳与回应。关于文学的阶级性,梁实秋认为文学不分阶级,因为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鲁迅则认为,文学是与阶级挂钩的。我比较认同鲁迅的观点。
说到“硬译”,鲁迅倒没有回避,他承认自己的翻译并不令读者“爽快”。不过他也辩白,自己“硬译”的原因是不肯有所增减。“自然,世间总会有较好的翻译者,能够译成既不曲,也不‘硬’或‘死’的文章的,那时我的译本当然就被淘汰,我就只要来填这从‘无有’到‘较好’的空间罢了。”
我能理解鲁迅的用意。在当时那种贫瘠的环境,中国太缺乏对世界的了解了,哪怕一部生涩的译作,也胜于一片空白。况且,思想、理论、知识本身是最重要的,句法的通顺和文笔的优美只是锦上添花。鲁迅敢于“硬译”,反而是一种担当,是他的知行合一。
《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是在一次大会上的讲话,鲁迅很清晰地阐述了自己对于左翼文学的看法。他说:
首先,如果不和社会斗争直接接触,关在房间里很容易做左翼的文章,但一碰到实际,就要立刻被撞碎了。
其次,如果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情况,也容易变成右翼。
第三,以为文学家高于一切人,文学工作比一切工作都高贵,也是不对的。
以上前两点,说的是搞文学要结合实际,否则根基不稳,如同空中楼阁。
到了《二心集》里,鲁迅先生又开始和梁实秋吵架。两人之间有很深的认识的不同,梁实秋主张文学没有阶级性,鲁迅则认为有——我更认同鲁迅的观点。本来,这种文学理念上的分歧没什么大不了,但相互批评就容易“擦枪走火”,连着几篇,鲁迅先生都在向梁实秋开炮。我忽然想到,如果不是坚持战斗,他就不是鲁迅了。鲁迅身上有一种值得钦佩的精神,知行合一,用实际行动维护自己的思想。
鲁迅为柔石作了一篇小传。短短几百字,却囊括了一个人的一生,读来惊心动魄。特别是这一段:“五月间,以左联代表的资格,参加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毕后,作《一个伟大的印象》一篇。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被捕,由巡捕房经特别法庭移交龙华警备司令部,二月七日晚,被秘密枪决,身中十弹。”
身中十弹啊。那一年,他才三十岁。
在讲话《上海文艺之一瞥》中,鲁迅回顾了上海文艺的发展:从才子佳人小说,到才子流氓小说;再讲到后来的创造社、文学研究会、美国绅士派和新鸳鸯蝴蝶派;最后谈到革命文学。
关于做革命文学的态度,鲁迅说:“革命文学家,至少是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搏的。”又说:“要写文学作品也一样,不但应该知道革命的实际,也必须深知敌人的情形,现在的各方面的状况,再去断定革命的前途。”
鲁迅的意思,是文学并非空中楼阁,你要写什么东西就必定要去深入地体察。另一方面,你反对什么东西,也要先去深入地了解。文学首先是输入,才可能有输出。不仅革命文学,所有文学都是一样的。
时间来到了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鲁迅在第一时间发声,在9月21日《答文艺新闻社问》中他说,这是日本帝国主义“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
接下来几篇,鲁迅都在对各种花式的“爱国主义”进行声讨。他先抨击了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他们“所希望的是拔都的统驭之下的‘友谊’,不是各民族间的平等的友爱”。“民族主义文学者”寄希望于他们的主子能与他们“同存共荣”,但历史告诉我们,这是不可能的。鲁迅发出疾呼:“须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风涛怒吼起来,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鲁迅看清了实质,也看清了未来。
到了《沉滓的泛起》,我又看到,在还未被占领的后方,人们谈论的报国是多么可笑。建言献策的,哪怕多为纸上谈兵(比如争论打还是不打),尚且能够理解。哗众取宠的,劝诫“青年须养力,毋泄气,养力就是强身,泄气就是悲观,要强身祛悲观,须先心花怒放,大笑一次”,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至于趁机看“爱国的歌舞表演”的,找个由头到“东亚食堂”“略进茶点”的,附和着抗战实则打广告敛财的,我则十分的鄙视了。
真是如鲁迅所说:在这“国难声中”,恰如用棍子搅了一下停滞多年的池塘,各种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着筋斗漂上来,在水面上转一个身,来趁势显示自己的存在了。
贴切!
鲁迅先生平时是极正经的,但只要他一不正经,便非常的幽默。他还专门写一篇短文,说唐朝就有了“钉梢”和“扳谈”——两者皆为摩登少爷的“把妹”之术。
唐朝张泌有一首《浣溪纱》: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瞧瞧调皮的鲁迅是怎样翻译的:
夜赶洋车路上飞,
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
乱丢俏眼笑迷迷。
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
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
好象听得骂道“杀千刀!”
鲁迅的视野是很开阔的,不仅关注国内,也放眼世界。在《“夏娃日记”小引》里,他评论马克·吐温,是“含着哀怨而在嘻笑”。从他经常讨论翻译的问题,还列举了很多错译的例子,可以看出,鲁迅所说“要多看外国书”不假,他正是这样做的。
连着两篇,《新的“女将”》和《宣传与做戏》,鲁迅讽刺中国人的爱做戏。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练了多年的军人,一声鼓响,突然都变了无抵抗主义者。于是远路的文人学士,便大谈什么‘乞丐杀敌’,‘屠夫成仁’,‘奇女子救国’一流的传奇式古典,想一声锣响,出于意料之外的人物来‘为国增光’。”
鲁迅不是说不提倡爱国主义,而是痛心于大家都满足于口头上的爱国,自嗨,而不切实际。当日本人的坦克开进来时,如果真有大无畏的乞丐敢上前杀敌,也是白白送死。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共产党总结的,也是鲁迅表达的意思。不过,在黑暗之中鲁迅也看到了一丝希望,他说“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
日本占领东三省后,国民政府束手无策,学生们去请愿,又被安上了破坏社会秩序的罪名,还使得“友邦人士,莫名惊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对此,鲁迅很愤怒,《“友邦惊诧”论》中他痛骂道:“好个国民党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么东西!”
见了这样的“国将不国”,谁能不痛心?
很难得,《二心集》里有一篇《答北斗杂志社问》,鲁迅先生简要地提到了创作的经验。总结起来有几点:
一,写小说最重要的是观察,要多看,不要没有观察就提笔,写不下去的时候也不要硬写。
二,角色不限于取材于某个特定的人,可以把不同的人综合起来成为角色的蓝本。
三,关于修改,要竭力删去可有可无的字、词、句。
四,不生造除自己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
五,多看外国的短篇小说。
六,别相信“小说作法”之类的话,也别相信中国的所谓“批评家”的话,但可看看可靠的外国批评家的评论。
以上说的是鲁迅自己的经验,而且局限于那个时代,有些“偏颇”之处——比如对于中国小说和批评家的不信任。但鲁迅所说的写小说的要点,多阅读、多观察、精简字词,却是“金科玉律”。看了那么多谈写作的书,加强阅读都是写好文章的大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