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全集计划,读到了第三卷的《华盖集续编》。
刚开始读这些“杂感”时,发现没有什么想评论,但越往后越有共鸣。
余华说,他读鲁迅,发现鲁迅其实是在跟他那个时代吵架。确实。但鲁迅也有不少文章是在跟某个具体的人吵架,比如陈源和章士钊。总体而言,鲁迅与时代吵架的文章更好看。与人吵架的文章,读起来细节太多,你来我往的引述,常常搞不清楚。而且掰扯的都是些流言、暗箭、中伤,没有意思。
虽然觉得看人骂战没意思,但鲁迅先生有句话还打动了我。他说:“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但我又知道人们怎样地用了公理正义的美名,正人君子的徽号,温良敦厚的假脸,流言公论的武器,吞吐曲折的文字,行私利己,使无刀无笔的弱者不得喘息。”
《无花的蔷薇》里有一句话说得好,“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一连几篇,鲁迅先生都在悲叹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的惨案。其中一篇,惨案发生当天写的,鲁迅落款写“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可见内心的悲痛。
我曾说,不太爱看鲁迅与他人的对骂,来来回回,鸡毛蒜皮。但这样的“时事”,读来却太令人压抑。几篇文章中,最出名的,也入选了中学课本的,是《记念刘和珍君》。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关于《马上日记》,鲁迅先生说了它的由来:应好友刘半农的约稿邀请,写点东西。不过,他补充道,“有人说我是‘文学家’,其实并不是的,不要相信他们的话,那证据,就是我也最怕做文章。”
文章难得,但他平日又偶尔有些感想,转眼就忘,如果能记下来,也算是杂感类的东西。所以他给自己定了规则,“一想到,就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算作我的画到簿。”于是就有了这几篇《马上日记》。
我联想到,写下并立即寄出,这倒像一场直播了,不过是文字的直播。我一直认为,鲁迅先生是很与时俱进的,推广白话文,反对包办婚姻,支持男女平等。如此看来,他还很有“网感”,竟搞起了直播,有意思。
看鲁迅先生的日记,很有生活气息。他的形象也活泼了许多。
一日,朋友给他送来了两包“方糖”,却是薄薄的小圆片,黄棕色,吃起来又凉又细腻。后来听说这是杮霜做成的,性凉,如果嘴角上生了小疮,一搽便好。于是鲁迅先生决定把它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须。可是,“夜间,又将藏着的柿霜糖吃了一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角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华盖集续编》的最后两篇,读出一些不一样的鲁迅来。
倒数第二篇《记谈话》,是鲁迅先生在女子师范大学的毁校周年纪念上的讲话。最后一篇《上海通信》,则是他离开北京前往上海后给朋友写的书信。两篇的风格都是散文。那篇讲话,虽也谈及了中国社会的种种不幸与惨状,但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像在与朋友闲聊,少了肃杀、血脉喷张之感。通信就更是与朋友的谈话了,放松、亲切,透露着幽默。
我想到,写散文就是要有这种感觉,就如跟朋友通信,轻松一点、自然一点。甚至,如果文章写不出来,就想像自己在跟朋友谈话,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那封信中展现出来的,或许更像鲁迅先生生活中的样子。他向朋友讲述旅途中的趣闻,描写一个茶房为了讨要茶资而大讲良心,一会儿手指腋下一会儿手指胸骨的愤慨模样,惟妙惟肖。
我还看到,鲁迅先生日常爱喝点小酒,也爱喝茶。喝了二两高粱酒后,因为它有一点高粱气,“喝后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后的田野里一般。”在火车上喝到好茶了也“大惊小怪”,夸赞道“茶是好极了,装在玻璃杯里,色香味都好……因此一共喝了两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几乎没有睡觉。”
我不喝酒,也不怎么喝茶,但秋夜里偶尔点一点香薰,闭上眼,也如同身在旷野。就这两句,我看到了一个热爱生活的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