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茶米》第三十三章 姜汤与西瓜棋(土楼乡村神秘、奇诡甚至恐怖的家族传奇)

文摘   2024-09-29 10:33   福建  

这个长篇小说一开始叫作《土楼茶话》,最早是一个中篇小说《茶话》,发表在《长城》1995年第四期,三万多字吧,感觉还有很多东西可写,新世纪初便扩写至十五万字的长篇,当时也没有投稿,发到米国新语丝网站,获得新语丝第三届(2002年)网络文学奖二等奖。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有国内几个出版社的编辑看到了,其中花城出版社的何满意通过邮件联系了我,表示愿意提审这个长篇,我当然非常开心,不久便有好消息传来,总编审读了,通过了,不过,书名改为《土楼》。出版合同很快寄来,何满意随即进入编辑程序,可是没多久,何满意因为个人原因辞职,编辑工作由孙虹老师接任。2005年8月,《土楼》还是如期出版了,看新闻,被列入广东当年一个读书节的推荐书目,除此之外没什么影响,销售也一般,后来获漳州市第三届(2006年)百花文艺奖一等奖、福建省第二十届(2006年)优秀文学奖一等奖。

这么多年过去,《土楼》早已过了出版专有期,我将之更名为《土楼茶米》,想找机会再版。2022年终于有了机会,北京一家出版社愿意再版,出版合同很快寄来了,出版社也着手开始编辑工作,根据当下形势提出许多修改要求,有的修改意见令人哭笑不得,我虽有不满,还是一一照办。书号审领了,封面也先后设计出两稿,根据出版社领导的意见,我又做了三次全面的修订,此时出版社领导变动,编辑说再等等,大概半年后,新领导审阅了书稿,决定不出,编辑说抱歉,退稿。退就退了,两败俱伤——我是花费了一些精力做无效的修改,出版社审读、申请书号、设计封面,更是花费许多。

既然再版无望,在本号连载一下也好。需要说明的是,连载的是花城出版社的出版稿,这至少说明当时出版环境(以下省略若干字)。

第三十三章 姜汤与西瓜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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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转眼又一年过去了。

五寮坑又换了一个新主人。

原来的茶园种上水稻之后,很难引水灌溉,时常干旱,收成极低。五寮坑人听说土楼外面的世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造反的声浪,他们庆幸土楼的生活还像是村口的老水车一样,不急不躁,平静地继续着。

有一天,县里来了几个穿中山装、提着黑皮包的人,他们找到张南清,很严肃地询问他,赖文生当年由于麻痹大意,喝多了酒被民团绑在浮沉楼等候处置,其领导的游击队被民团缴了械,导致巨大的革命损失,是不是他暗地里为他松了绑,使他得以逃脱?张南清不知道来人问这事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他们是有目的的。他摇了摇头,说我忘记了,谁还会记得那些陈年旧帐?不久,五寮坑人就听说博平圩公社书记赖文生被投入监狱的消息,罪名是暗中勾结反动民团,出卖革命。有人说,这罪名大着呢,弄不好是要杀头的。不过,一直没有赖文生杀头的消息传来。

张南清在土楼内外像陀螺一样转动着,虽然他不用跟社员们一起出工,但是他干的活是村里最脏、最杂的,从打扫茅厕到挑粪沤肥,从张贴标语到抬埋死人,村里没人干而又需要有人干的活,都非他莫属。他已经麻木了,佝偻着背,一头白发又脏又乱,瞎掉的眼窝变成一条细眯的线,好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在满脸的皱纹里显得特别显眼。一双无形而又无情的手,时时刻刻摧残着他,使他的衰老得特别快,像是老在了时间的前面。

张南清每天早上就把一天的饭全煮了,一锅米饭或者一锅地瓜芋头,中午和晚上也不用加热,冷着吃。吃完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茶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喝一大口冷开水,含在嘴里,鼓起两颊激荡着,冲泡着茶叶似的,连水带茶全吞下肚子。

一般吃晚饭时,天已经擦黑了,张南清坐在廊道上的养养鸡箱上,一边嚼着茶叶一边看着天,浓墨一样地洇开,一点一点地更黑下来。天黑下来之后,他就可以放心地大胆地扭过头,看看他的邻居金叶子。在黑暗中,金叶子是一团阴影,阴影里射出一束光亮,那就是她的眼睛。

两个人做邻居做了这么长日子,已经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一说话就恶语相向、反唇相讥,虽然还时有拌嘴,但更多的时候是相安无事,无话可说,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张南清还是喜欢用一只眼睛打量金叶子,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了,他的身体已经激不起欲望,不过,只要闭上那只眼睛,他就会看到金叶子丰满性感的肉体,这已足够他回味无穷,并视心情而定地在回味中得到满足或者感到遗憾。

有一天早上,金叶子到三眼泉提水,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她没有斗笠也没有蓑衣,只能一路小跑跑回来,手上的水桶晃颤着,不停地淌出水。张南清站在浮昌楼的石门槛,看着她胸前好像摇晃着两座山峰,他看着她跑进浮沉楼,不一会儿,她又跑出了浮沉楼,向浮昌楼跑来。

也许她注意到张南清站在石门槛上看她,她立即把脚步放缓了下来,胸前的跳跃慢慢平息,她捋了一下淋湿的头发,略略偏起头,向着浮昌楼走来。

金叶子的头发和衣服往下滴着水,目不斜视地从张南清身边走过去。

张南清说:“别着凉了。”

其实张南清是好心地提醒,金叶子却以为他是咒她着凉,撇撇嘴说:“我着凉跟你有什么相干?”

金叶子走回灶间里,关紧房门,挂上直棂窗的窗布,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感觉到全身发冷,有一股冷气直从毛孔里抖出来。她在灶膛里生了火,坐在了灶膛前,火焰烤着她,可是她还是禁不住从身体内部感觉到一种寒冷。

雨下个不停,天井里的雨声宏大、响亮,像戏台上锣鼓和钹的合奏,时急时缓,跌宕起伏。

张南清坐在廊道上,一只眼睛看着雨像无数条鞭子直落而下,但是雨声在他耳朵里渐渐消失了,充满他耳朵的是隔壁金叶子簌簌发抖的声音,是的,他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声响,好像筛糠一样,他知道这是金叶子在发抖,早上这场雨淋得她够呛。张南清起身走进灶间里,生火烧水,他在灶台下找到一块生姜,走到廓道边沿,伸手在雨水里把姜洗了洗,返身回到灶间,把姜切成了几片,放进锅里。姜汤烧开了,灶间里飘满生姜的气味,他把灶膛里的火弄小了一些,让火再慢慢地熬着。感觉差不多了,他把姜汤倒在碗里,拉开壁橱找了又找,好不容易在一只小玻璃瓶里找到一块已经凝固的红糖。但是有总比没有好,他那块红糖放到姜汤里,用筷子搅拌了几下,然后端起这碗直冒热气的姜汤,走到金叶子的灶间门前,说:“开门一下。”

“我给你烧了一碗姜汤,你喝下去就不会冷了。”张南清说。

灶间里没有回答,张南清说:“你别逞强了,我都听到你牙齿格格格打架的声音了。”

“开一下门,喝一碗姜汤。”

“喝一碗姜汤你就会好了。”

张南清端着姜汤,很有耐心地站在紧闭的门前,他感觉到姜汤渐渐变凉了,只好走回灶间,把姜汤又热了一遍。这次他就把姜汤放在了金叶子时常坐的养鸡箱上面,然后敲了一下门说:“我把汤放在外面了。”他戴上斗笠披上蓑衣,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出了浮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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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来,张南清看到放在金叶子灶间门前的那碗姜汤不见了,灶间的门还是紧闭着,里面一片安静,她肯定是喝完姜汤入睡了,他想,睡一觉,出一身汗,醒过来就好了。

张南清傍晚回到浮昌楼,刚一走进楼门厅,就看到金叶子坐在廓道上,看来她是好了。他一步一步走近了灶间,金叶子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只眼睛里闪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那只碗洗净了放在自己的灶间门前,便弯下腰拿起碗。他用这只碗盛了一碗早上煮的菜饭,端到廊道上,大口地吃了起来。

金叶子又扭过头来,说:“你的姜汤不错。”

张南清说:“淋雨着凉,喝一碗姜汤就会好。”

金叶子抬头看了看天井上面圆圆的天空,低下眼睛抠着指甲。

张南清吃完了饭,在地上画了一个“西瓜棋”棋盘,对金叶子说:“我们下一盘棋怎么样?我们很久没下了。”

金叶子看了看地上画好的棋盘,没有表示。

“我们真是很久没下了,几年啦,”张南清说,他在地上找到一根竹梗,折成五小段当作棋仔,又找到五粒谷壳,把双方的棋仔都摆好,“来吧,我们下一盘,我也是很久没下了。”

金叶子拿了一张小凳,坐在棋盘前面,说:“我想起来了,以前还是你教会我下这种西瓜棋的。”

张南清笑了一笑,说:“那是很久的事了,现在还不知道我这个师傅能不能赢过徒弟?”

两人走起棋来,不再说话,两只眼睛盯在棋盘上,生怕走错了一步棋。第一盘,张南清赢了。两人迅速摆好棋仔,又走了一盘,还是张南清获胜。这时,天已经黑了,地上没有光线,只好停战。

“我是侥幸赢你的,”张南清说。

“你到底是师傅,”金叶子说。

“棋运嘛,很难说,”

“嗯,难说,”

“我觉得这棋运也像是人的命运,你说像不像啊?”

“哦,像。”

两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又沉默了下来。夜色染黑了整座土楼,一楼灶间的有些人家就点了煤油灯,一些微弱的光线就射到廊道上。土楼里变得影影幢幢,好像在演皮影戏一样。

张南清扭头看了看金叶子,发现她的眼光是浮昌楼里最亮的一束光,要是她的另外一只眼睛还在……张南清想起自己猛地把金叶子的一只眼睛血淋淋地抠出来,他想我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呢?他摸着自己变成一条蜈蚣似的右眼窝,一下一下地揉弄,他又想,可是,谁想得到金叶子当时那么歹毒,我帮她踩死蜈蚣,她却叫人活生生地弄瞎我的一只眼睛?要是她不先弄瞎我的一只眼睛,我是肯定不会抠出她的一只眼睛的……唉,人啊人,为什么就这么奇怪呢?为什么就喜欢冤冤相报呢?张南清觉得有很多话要跟金叶子说,可是他说不出来。

从此之后,两个人要是坐在廊道上无事可干,就在地上画一个西瓜棋棋盘,不声不响地下起棋来。有一天晚饭后,一盘棋下到了一半,光线一点也看不见了,张南清走进灶间,拿出煤油灯,在煤油灯光的照射下,两个人坚持下完了这盘棋,余兴未尽,又下了一盘。一般说来,张南清赢多输少,但是有一天,他居然连输了三盘,金叶子兴奋地说,真没想到,我能赢这么多。


土楼与马铺的当事人和旁观者
这是何葆国的个人公众号。他是一个作家,戏称"坐家",其实他是一个喜欢行走的坐家,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更愿意做一个生活家,生活在这个不可描述的时代,用他的文字写出他的一切见闻、感受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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