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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花到医院结扎时趁机给金清断了奶,回家那天晚上,又把奶头塞进他嘴里,开头金清躲着不肯吃,在琼花的逼迫下才慢慢吮吸起来。等金清吃饱了,琼花这才想到已经给他断奶了,不由觉得自己很好笑的,说:“我真是没头神,又给你奶吃了!唉,想吃就吃,不管你了!”
金清用一种无所知而又无所不知的眼神看着琼花。
八九个月大的时阵,琼花就很少把金清放在椅轿里,而是把他放在地上,任他爬来爬去,有时阵怕他掉到天井里,就在他腰上捆一根布条,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或者抓在手上。这样琼花就可以远距离地控制金清,一旦发现他爬到了天井边缘或者靠近了某个危险物,便提一下布条,把他拉开。
金清的周岁酒办得比满月酒风光,一共办了三桌。这时阵,九发刚刚和天水合伙做了第一笔假币生意,最后结帐,九发得大头,分了三千多块。身上有了钱,九发说话就大声了,亲朋好友、街坊同事,请了三十几个人。因为市面上行情看涨,来喝酒的人包一包红包,至少也要包十二元,最后红包收入跟酒席钱一抵,还小有赢余,让九发觉得心情特别舒爽。
糖厂的榨季开始了,九发只好回到厂里上班。周全荣推行了新的劳动纪律,严禁迟到早退什么的,每天上午八点前派了两个老同志把在大门口点名,上班时间进行不定时查岗、巡岗。九发对这些纪律没有好感,他想起周全荣脱光裤子趴在张秀容身上,觉得这些吓唬人的东西可能就是周大猪(厂里许多人背后对周全荣的称呼)趴在张秀容身上时琢磨出来的,心里就不怕它了,但是九发认为自己没必要当出头鸟,公开跟周全荣过不去,他每天都准时上班,就是前个晚上熬了通宵,他也会在八点前出现在大门口,害得周全荣原想抓他个典型都抓不到了,还不得不公开地表扬了他几次。其实,九发准时是准时了,常常是到了车间,拍一下车间主任岳长杰的肩膀,就跑到工具室睡大觉。中间如果厂部有人来查岗,岳长杰就帮他搪塞过去,说他上厕所拉肚子什么的。他们车间活儿少,还有几个临时工,多个人少个人根本没关系。查岗的一走,岳长杰就走到工具室门边,用脚踢了两下门,说:“走啦。”九发得到了情报,有时阵继续睡,有时阵就爬起身,溜出车间,从围墙翻出去。他不敢走大门,大门口有人把门专抓早退的。
九发翻过糖厂的围墙,走路回到圩尾街(他把破自行车扔在厂里了,哪天正常下班时再骑回来),一头就钻进天水家里。
天水天天都在家,好像专门在等九发一样。他们一碰面就合计倒卖假币的事,九发总是显得很焦急,好像天下的假币快被别人买光了,他们迟一步就一分也买不到了。天水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他已经给他表哥写信了,表哥可能出海了,没办法回音。天水还用辩证的观念对九发说,这种事可以做,但不能做得太频,夜路走多了就会遇到鬼,天水很有经验和学问地对九发说,假币这种生意其实跟别的生意是一样的,也有个质量问题,也就是说假币太假,即是质量有了问题,质量有了问题,这生意就不能做了。天水的话九发很不爱听,这一天,天水又跟他说起了这些话,九发突然拉起天水的手,说:“走,到邮电局!”
“做什么啊?”
“给你表哥打个电话,或者打个电报。”
“唔,你想在电报上说,速送假币五万,是不是?”天水带着讥讽说。
“叫他速来一趟,他就明白了。”九发说。
天水发现九发的样子很好笑的,说:“你急什么呀?投胎也不用这么急嘛。”
“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你把你表哥地址给我。”九发说着,就去搜天水的口袋,他看过天水把他表哥的地址写在一张烟壳背面,像护身符一样时时带在身上,但是从天水口袋里抓出来的却是一团破烂的手帕,九发气愤地把它扔在地上,“你相好送的是不是?我几年前就看见你用着它了!”
天水弯腰从地上捡起手帕,擦了一把鼻涕,又收进了口袋里,说:“地址在我脑袋里,你急什么急呀?走吧。”
两人走到解放路的邮电局,给天水的表哥陈松树发了一张电报,电文经过了两个人的仔细研究,只有六个字:请快联系阿水。
从邮电局出来,九发搂住天水的肩头,说:“不用多,我们两三个月做一笔,就够了。”
天水觉得被一个男人在街面上搂着走路,是一种很难看的事情,他扭了几下肩膀,把九发的手抖落下来,说:“你做梦啊你。”
九发点点头,神情显得有些恍惚,好像是沉迷在梦中,说:“做梦,人是要做梦的,没有梦活着太难受了。”九发说话的样子好像一个大哲学家,只让天水觉得好笑。
他们走上了水桶街,路过一间杂货店时,店里有人冲他们叫了一声。九发扭头一看,只见秃顶的老板从店里走出来,指着九发说:“你几天前来我店里买过一根腊烛是不是?”
九发愣了一下,眼光就停在对方的秃顶上面,立即想起来,他几天前用五十元假币向他买过一根腊烛,找了四十九块八角的真钱,九发镇静地说:“你说香烛?我从没到你店里买过什么香烛。”
“你别瞒了,那天你用了一张假钱。”秃顶说。
“你说我用假钱?你知不知道造谣是要坐监狱的?要是我用假钱,你当时怎么不说出来?假钱呢?假钱现在在哪里?”九发得理不让人一样,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天水认得这个秃顶的小店老板,亲热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德的”,挡在他和九发之间,说:“时间过去好几天了,你说人家用假钱,这太没道理了。”
“我当时没注意嘛,昨天我到银行存钱,才被银行发现没收了。”秃顶满脸愁苦地说。
“那你以后注意点喽,花钱买教训。”九发说,他忽然觉得面前的秃顶很好玩,真想伸手摸它一下,不知会有什么感觉。九发说着就走了,天水也走了。他们从一间老厝的厝角拐进顶街,不由相视一笑。
卢老梭终于找到了九发和天水,有一种找到党的感觉,他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台湾姑姑那封来信,用手拿着两端,挺着身子站在他们面前,像总统一样地宣布:“我阿姑准备回来办厂了!”
九发和天水正在茶几上玩扑克,听老梭这么一说,都抬起眼睛看他,发现他头上飞舞着一群苍蝇,脸上红扑扑的,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旧闻啦,我昨天在厕所里就听人说过了,说你阿姑要拿一百万美元回来投资,我们都听得不爱听了。”九发说。
卢老梭很高兴,他阿姑来信的事差不多传遍了半个马铺,不过一百万美元他可从没说过,看来这是哪个人的二度创作,他不想纠正,反正人家爱怎么传就怎么传,传得越虚就越有神秘感,这对他来说并没什么不好。卢老梭说:“我阿姑没儿子,在大陆就我最亲了,她想回来办厂,是要叫我负责的。”
“这么说,你要当老板啦?”九发说着,笑了起来。天水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人的笑声显得怪怪的,好像经过了某种处理。
“你们笑什么?我不会当老板是不是?”老梭脸上立即严肃起来,他收起手上的信,觉得九发和天水的笑声是对他莫大的不信任。
九发憋着笑,说:“谁说你不会当老板?叫我家金清来当,他都会当得好好的。”
老梭气鼓鼓地转身走了,他觉得九发和天水这两个鸟人素质太低,自己跟他们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梭走在圩尾街上,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他想九发和天水肯定是嫉妒他,因为平常大家关系太好了,情况都差不多,现在他阿姑要回来办厂了,很快要比他们有钱了,他们就开始眼红了,人啊人,老梭心里感叹着。
老梭走出圩尾街,转了几条小街,又来到了他们蜜饯厂。这几天他天天来到厂里,最近厂里停产了,但领导们都在,老梭把姑姑的信给华厂长(也是华书记)看过了两遍,给翁副书记看过了一遍,全厂上下都知道了老梭有个有钱的姑姑要从台湾回来投资办厂。蜜饯厂是几十年的老厂了,厂房远远看去,好像歪了一边;厂门口堆着一堆霉烂的李子和桃子,老梭记得是去年底从仓库清理出来的,它们堆在厂门口风吹日晒,起了化学反应,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老梭走到厂门口前,还特意吸了一下鼻子。
走上办公楼,木梯发出砰砰的声响,老梭觉得大家都应该知道是他来了。
厂长室门大开着,华厂长尖尖的脑袋埋在报纸里,听到老梭的脚步声,连忙抬起来,说:“老梭,你来得正好,我想找你呢。”
老梭一听,心里十分高兴,就在茶几前坐了下来,主动拿起茶壶准备泡茶。
华厂长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在老梭面前,说:“我来我来。”他拿开老梭的手,把茶壶里的茶叶倒在垃圾桶里,“老梭来了,要泡一杯好茶啊。”
自从老梭把姑姑的信给华厂长看过之后,老梭就觉得华厂长对他更客气了,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领导的尊敬和关心。
“你阿姑……”华厂长说。
一听到“你阿姑”几个字,老梭立即条件反射,抢着说:“我阿姑要回来办厂了。”
“我知道,”华厂长顿了一下,说,“我是说,如果你阿姑回来办厂,能不能跟我们厂合作?现在改革开放了,合资厂越来越多,三年免税,效益都不错啊。”
老梭喝了半杯茶,用领导的口吻说:“我阿姑回来,我可以跟她说说嘛。”
“老梭,你多费神了。”华厂长说,“我们厂的产品质量还是不错的,得过全省创新奖,也得过国际金奖,你也是知道的,现在最缺的是资金,有了资金机器就能动起来了。”
“没问题,我阿姑人很爽快的。”老梭说。
“我阿姑一回来,什么都好办了。”老梭挥了挥手,显出一种潇洒的大将风度。
九发天天到天水家问他表哥那边有没有消息,有时一天就去问了三四次,问得天水心都烦了。天水说:“我也想有好水捞啊,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你急什么急啊?”九发心想,是不是天水想自己做,不肯跟他合伙?这一念头使他心里像有什么硌着一样难受,但又想到天水应该不是那种人,怕说出来伤了和气。九发就笑笑,坐下来跟天水一起喝茶。
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没头没脑地闲聊,从中央什么人死了到县里某个副县长在办公室偷情被人发现到圩尾街什么人在厕所里捡到一个女婴,想到就说,说了就算了。九发说着说着,把话题转到地名上去,九发说西坑镇有个村子名字很怪,叫作风吹鼓,他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天水说这有什么,他表哥陈松树的那个渔村叫作石打雷,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来历。石打雷,前些天打电报时九发就问过怎么这个名字怪怪的,可是一转身就忘掉了,现在又从天水口中套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能再忘了,他默念了几遍,记在了心上。
从天水家出来,九发就来到了车站,他准备独自去找陈松树,东山虽然没去过,但有了地址就不怕找不到人了。九发上车买了票,车是到漳州的,车票是二块五,九发身上只有二块钱的散票,他就掏出一张十元钱的,很豪放地递到售票员手里。
售票员接过九发的钱,很有经验地用手搓了搓,又举起来看了看。她这一系列动作令九发觉得好笑,九发说:“真钱啦,免看啦,难道我自己会印钱?”
“你拿零票来吧。”售票员把那张十元还给九发。
“我没零的,就这张钱了。”九发说。
“这张我不收。”售票员说。
九发吃了一惊,这下明白售票员是把它当作假钞了,他拿过钱,搓了搓又看了看,怎么也看不出它是假钞,前些天他和天水一起贩卖假钞,这张钱应该就是卖假钞得来的真币,可是售票员居然有眼无珠,把它看作假钞!九发觉得事情有些滑稽,他那么多假币都用了出去,现在一张真币反而用不出去。他心里直想笑。
“你拿零票吧。”售票员说,“快点,车要走了。”
九发忍不住笑了两声,说:“我这是真币,你不想要,那就算了,我不坐你的车了。”九发说着走下了车。售票员对车上的乘客说:“最近假币很多,假得比真的还真,我几天前就收到了一张,到银行存款时被没收了。”九发听到话尾,心想那假币可能就是从他或者天水手里流通出去的,心里愉快极了。
九发手上拿着那张十元钱,使劲甩了几下,发出悦耳的声响。他心里想,这世道怕是哪里出了毛病,假币能用,真币反而用不出去。九发一想起别的事,就忘了原来的事,现在他就忘了到东山找陈松树了,一边想着这世道出了什么毛病,一边嗅着钱的味道,离开车站走回圩尾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