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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脚天水吃过午饭就躺在沙发上睡觉,睡得很不踏实,老觉得那只拐脚没放好,时不时就醒过来,听听圩尾街上有什么动静,看看面前墙上刘晓庆的像,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天水的老婆袁菊子从房间端着小便用的痰盂出来,走到天井,把里面的东西哗地倒在排水沟里,一股尿骚味立即把天水刺激醒了,天水打了个喷嚏,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没长耳朵是不是?街上不是有厕所吗?你敢是把天井变作厕所了?”
“你别装卫生了,你都几个月不洗澡了,身上的味道不会比厕所好多少。”袁菊子说着,把水桶砰地扔进井里,三下两下提了一桶水上来,掬了几把洗洗手,索性不给痰盂冲水,就走上廊道,走出门去。
天水看着老婆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的。老婆在供销社商场站柜台,一个月有将近两百块钱的工资,回到家里就好像县长一样,神气得不得了,这一阵子,天水没路子来钱,拿不出钱来贴补家用,她就更没好脸色看了。天水气得在沙发上躺不住,他憋着气坐起身来,暗想什么时阵有了钱,就把这个臭查某(女人)像扔破鞋一样扔掉。天水搜索了口袋,只找到一只空烟壳,放在鼻子下面嗅了一下,就把它扔到天井里去。天水记得这是前天买的最后一包烟,买这包烟时找遍身上所有的口袋,还是欠了老旭杂货店一角钱,这几天天水在外面,抽的都是别人给的烟,他想这包烟可能能顶五六天,五六天之后身上可能就会有钱了,谁知它三天就抽完了。一个男人没钱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天水又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把身子放到一个最佳的位置,准备好好睡一阵子,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从廊道上过来,他想不是九发就是老梭,连理也懒得理他。
“阿水啊。”
天水听到这叫声很生份,连忙从沙发上翻起身,一看是多年没有联系的表哥陈松树,他是东山岛一个渔村的渔民,不知今天怎么跑到马铺来了。天水高兴地说:“松啊,好久没看到你了,你不再捕鱼了是不是?”
陈松树从肩上拿下桶包,继续拿在了手上,说:“来探你一下。”
天水把茶几上的茶具移到面前,准备泡茶。陈松树说:“免泡了,我还没吃午饭呢。”天水一听,心里就一紧,今天他是最后一个吃午饭的,把锅里的饭皮都刮下来吃了个精光,要命的是身上没一分钱,不然就请他到街上饭店里吃。
“你从东山过来,坐车也累了,先喝一杯茶……”天水说,脸上的神色显得很不自然。
松树抓住天水的手,说:“免了免了,先到街上找个饭店吃饭吧。”
天水硬着头皮说:“好吧……”
松树说:“我请你喝几杯。”
“看你说哪去了?你来探我,当然要我请客啦。”天水撑起面子说,声音尖尖的,显得底气不足。
松树咧着嘴,露出东山岛渔民朴实的笑容。
天水带着表兄松树来到顶街胡万秋饭店,附近几条街的饭店,天水唯独在这里没欠过帐。走进店里,天水就把松树送到雅间,说:“海味你吃怕了,我点几个山珍吧。”
“我来我来,”松树拉着天水的手说。
天水心想,你来,你要是给我点了石灵、竹鼠,我不是被你吃破产了?他走到厅里,拉开冰箱看了看,不由皱起了眉头,他转头对老板胡万秋说:“石灵、竹鼠这些东西吃多了,太补也不好,就来几个清淡的菜。”
天水点了三菜一汤,走进雅间对松树说:“我是吃饱了,怕也喝不下酒,你要不要喝几杯?”
“就来两瓶啤酒。”松树说。
菜上来了,两个表兄弟碰了一下杯,干了第一杯酒。松树肚子饿了,筷子频频出击。天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心里很沉重。松树几次叫他也吃一点,他都抬不起筷子,心想我是想吃一点,可是我也吃,菜不够,不是还要点菜吗?他就忍着吃的欲望。
松树把桌上的菜吃光了,叫了一碗米饭,把剩下的西红柿蛋汤倒进碗里,用筷子搅拌了几下,张开大口,三口四口就把一碗饭吃完了。
“还要饭吗?”天水有点紧张似地说,没等松树明确表示,他就起身往外走,准备跟老板结帐。
“我来我来,”松树拉住天水的手,另一手从桶包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晃了一下,“还是我来。”
“你是客人,这哪行?”天水推着松树的手,可是推不开,松树的力气比他大。
“都一样啦,我有钱就让我出。”松树说。
老板胡万秋走进来敬烟,看到这阵势,笑笑说:“不用争了,先抽根烟吧。”
趁天水伸手接烟的空档,松树手一伸,就把手上的钱塞到胡万秋手上,天水觉得应该有所表示,就把钱拿过来,还给松树。松树二话没说,又把它塞到胡万秋手里。
胡万秋嘿嘿笑着,把钱收进口袋里,然后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碎票子,找了十八块给松树。
“哎呀,让你算钱,这怎么好、好意思?”天水对松树说,脸上做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松树从凳子上提起桶包,说:“别说了,走吧。”
两人走出顶街,走到了圩尾街,松树看看四周没人,突然凑近天水的耳边,说:“你知吗?我刚才给的钱是假钱。”
天水吃了一惊,就在街面上斜着肩站住,呆了。
“走啦,回去再说。”松树拍了一下天水的肩头,天水的身子就更斜了一点。
他们走进天水家里,松树回头把门关上,一边往厅上走去,一边就从桶包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天水拿过来,全是五十元的,在手上掂了掂,估计有两百张以上。
“我不说,你能看出这是假币吗?”松树说。
天水拿了一张假币放到眼前看了看,用手指搓了搓,又甩了几下,对松树说:“还真看不出来呢。”
松树压低声音说:“告诉你,这是那边印的,我们在海上捕鱼,顺便买了一些回来。你如果要,我就便宜一点卖给你了。”
天水听说过别人贩卖假币的事,觉得是一种不错的买卖,没想到这好事今天也找到自己头上来了,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上枕头,想挣钱就有人送上钱来。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大有作为的豪情。
走到厅上,松树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说:“做这种事,都要找可靠的人做,我们是表兄弟,我放心你。刚才你也看到了,这钱市面上还不多见,一般人是看不出真假的。”
“怎么卖?”天水咽了口水。
“五折,现金。”松树说。
五折是出乎天水的意料,他以前听别人说过买的是六折五,最低也是六折,可是要现金,这就难倒他了。天水说:“一定要现金吗?”
“就是亲兄弟也是要现金,这是行规。”松树说。
天水脑筋转了一圈,立即想到了九发,说:“你在这边等一下,自己泡茶喝,我出去找个人,马上回来。”
“什么人?不可靠的人,你千万别说啊。”松树满脸严肃和警惕。
九发听了天水的介绍,觉得这是一桩有赚头的生意,五折买来,一部份七折卖出去,一部份自己留下来用,生意完全可以做,问题是他也没钱。
“你白姓钱了,连钱也没有。”天水发出了嘲笑声。
九发低头想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块钱,看着钱上的人,越看越觉得那个工人像是他妻舅黄永木。“你看这人像谁?”九发指着钱对天水说。
天水没情绪看,说:“这生意你想不想做?”
“我想做啊,我怎么不想做?”九发突然想到永木存了一笔钱,准备明年讨老婆用的,他把钱放到嘴上亲了一口,连忙收起钱,对天水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去就来。”
九发出了家门,直奔顶街,救火样跑进丈母娘家里,叫道:“阿木!阿木!”
“你找阿木做什么?”丈母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有要紧事,他到哪里去了?”九发说。
“阿木又不是三岁囝仔,他去哪里怎么会报我知?”丈母娘转身又走进了房间。
九发一下子像是打蔫了,走出丈母娘家门,觉得两条腿好像都抬不动了。他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感觉到是路在漂移,而不是自己在走动。天天找着挣钱的门路,现在门路有了,可是没有本钱,九发觉得一个人没钱,真是一种巨大无比的折磨啊。
路过公厕,九发鼻子抽动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登上石阶,走进了公厕里。突然九发眼睛一亮,一眼看见永木蹲在那里,满脸痛苦地使着劲。
“阿木,你在这里啊,我到处找你!”九发兴奋地说,忘了自己是进来小便的,走到永木面前,伸手就要拉他。
“昨天给橄榄街王先进办酒席,吃了一点海鲜,干你佬,谁知拉了一整天肚子。”永木皱着眉头说,皱得满脸老气横秋,好像脸上的水份都拉光了。
九发才不管他拉肚子的事,九发说:“想不想发财?发财的机会来了!把钱借我,我给你比银行高一倍的利息。”
“你说什么?你能给我比银行高一倍的利息?”永木抬起头说。
“我几时骗过你?能赚钱的事,我总是先想到自己亲戚。”九发说。
“钱我是有一点,可不是活期,是存死期的,”永木说,擦了屁股站起身,“我的死期还没到啊。”
“没到,没到也可以死嘛。”九发一急,本想说取就说成了死,他把手搭上永木的肩膀,两人很亲切地并步走出公厕。
“你要钱做什么?”永木说。
“用钱赚钱嘛,具体的你就别问了。”九发说。
永木平常对九发还是比较敬佩的,觉得他好像不务正业的样子,赚钱还是挺有门路的,永木说:“你想借多久?”
“最多不过两个月,最短二十几天就可以还你了。”九发很有把握地说。
“我的死期还没到,提前取出来,你要赔我利息损失啊。”永木说。
“这没问题,你死期存了多少钱?”
“一粒(万)。”
“哇,你是万元户啊,干你佬阿木!”九发惊叫了一声。
“现在万元户不稀奇了,你没听人家说,万元户不算富,十万元才起步?”
九发往地上吐了口水,说:“这年头有钱的钱多得发霉,没处晒钱啊,没钱的全身响都不响。所以说呀,我们要赚钱,不断地赚钱。”九发把没吐干净的口水咽了回去,“我在这里等你,你快回去拿存折。”
永木走出了几步,回头说:“你要守信用啊。这钱我是准备用来讨老婆的。”
九发说:“你放心。你讨老婆时,我这做姐夫的,会帮你的,嘿嘿。”
九发向永木借了一万元,跟天水的表哥陈松树买了两万元假币,他们经过讨论,决定卖掉一万元,一万元自用,这样赚头更大一些。当天傍晚,九发和天水分别带了两百元假币,到街上采购东西,他们想试一试,假币能否用得出去。他们挑最便宜的东西买,比如一只电池、一根原子笔芯、一包快速面等等,然后给五十元找零。在他们不同时间、不同商店的十多次的采购中,只有一家小店对五十元币的真伪无法辨别而拒收。这次试验让他们喜出望外,回到天水家里九发对天水说:“那一万元也不要卖了,我们就这样到处买东西,用它找真钱回来。”
“在山城地面买多了,人们会怀疑啊。”天水说。
“我们到乡下去买嘛,一天跑一个乡,到土楼乡啊、金山乡、竹海乡啊,乡下人少见过这种五十元的钱,嘿,一点麻烦都没有。”九发说,“干你佬,我们就要发财了。”
卢老梭接到了姑姑从台湾寄来的一封信,刚刚看了几行,突然咚的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坐在旁边准备分享喜讯的老婆和儿子,连忙走上前去,一人一手把他拉了起来。
“我、我……啊……”卢老梭手上拿着信,一直抖个不停,他脖子根变得很粗大,脸色涨红了,许久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姑婆要回来投资啦!”
卢老梭的儿子乞阿抢过信一看,上面全是繁体字,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卢老梭紧紧张张地尖声叫道:“别把我信弄破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笺从儿子手里抽回来,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尘,万分宝贝地折了两叠,塞进信封里。卢老梭说:“我阿姑回来办厂,就要封我做老板!”老婆和儿子立即对他肃然起敬。
卢老梭骄傲地走出家门,昂首阔步走在水桶街上,心中充满万丈豪情。一群金头苍蝇在他头上飞舞着,像是为他奏着一支曲子。卢老梭逢人就说,我姑姑要回来办厂了,他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一消息告诉给全水桶街的人、全山城的人甚至全马铺的人,因为姑姑回来办厂,不仅是他一个人当老板的事,也是全水桶街、全山城甚至全马铺的一件重大的事。卢老梭怀着不可抑制的兴奋之情,向每个遇到的人报告这一消息,对关系比较密切的人,老梭还向他出示姑姑的信件,不过也仅仅只是让他看个信封而已。
走出水桶街,穿过羊妈街,老梭小跑着走进圩尾街,只觉得嗓子一阵发痒,忍不住扯开嗓子叫道:“九的!阿水!”
“九的!阿水!”老梭一声叫得比一声大。
以前老梭站在街上这么一叫,九发和天水听到就会从家里奔出来,把老梭臭骂一顿,然后问他什么事。今天老梭已经叫了好几遍了,九发和天水都没反应,倒是天水的老婆袁菊子从家里走出来,看是老梭,脸上一半笑着一半阴着,说:“阿水还没死,你叫魂啊?”
“菊子,你没上班啊?”老梭大步走到菊子面前,说,“我阿姑要回来办厂了!”
“你阿姑回来办厂关我什么事?”菊子一转身走进了家门,老梭随后跟了进去。
“信在我这里,你看看。”老梭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姑姑的来信,他紧步追上菊子,把信递到菊子手里。
菊子胡乱看了几眼,把信还给老梭,说:“你要当老板了!”
“我当了老板,就请你当我的助手。”老梭色迷迷地看着菊子,伸手在她胸上摸了一把。
菊子笑嘻嘻地在老梭肩上打了一下,说:“快做外公的人了,你还这么不正经!”
“我结婚早,二十岁就生了我女儿,我女儿二十二岁又结婚了,其实我今年才四十三,正健着呢,肯定比你阿水还行!”老梭用挑逗的眼光看着菊子,伸手又要摸她,不料手被菊子抓住了。菊子捏了他一下,他就故意痛叫一声。
“哎哟,我骨头都酥了!”老梭说。
菊子扔掉老梭的手,往厅上走去,噘着嘴说:“酥你个死人骨头,你这种人啊,就爱占女人的便宜。”
“现在先占你一点便宜,以后我会还你的。”老梭认真地说,“我阿姑要回来办厂了,到时你不用站什么柜台,就到我厂里来,我能亏待你吗?”
“我没那个命,不敢想啦。”菊子在沙发上坐下来,摆了摆手说。
老梭没接她的话茬,想到自己是来找天水的,不是来跟他老婆打情骂悄的,就说:“阿水呢,去哪里了?”
“脚在他身上,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跟我什么相关?”菊子偏起头说。
老梭笑了两声,说:“我去找九的。”
“你们三个人啊!”菊子恨恨地说。
老梭回头说:“我们三个人怎么啦?”他觉得菊子的样子真让人动心,他转身又走到了她面前,“我们三个人怎么啦?你吃醋是不是?”
菊子朝地上吐了一口水,说:“你们啊,像三只公猪。”
“加上你这只母猪,就能配种了。”老梭说。
菊子没有恼怒,她看着老梭头上成群飞舞的苍蝇,说:“你头上飞的都是母苍蝇,你一小时强奸一只都强奸不完。”
老梭伸手在菊子脸上摸了一下,说:“哪需要强奸?都抢着跟我呢!”老梭心想,现在头上飞着的是苍蝇,以后当老板了,身边围着的就全是水查某(漂亮女人)了!
从天水家出来,老梭来到了九发家。九发也不在,只有他老婆琼花在给孩子喂奶。老梭跟琼花熟是熟,但还没熟到跟菊子那样,可以随便开玩笑。老梭就在琼花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不到琼花的奶,只闻到一阵奶腥味,老梭觉得这味道还是很好闻的,不由吸了几下鼻子,使得琼花扭头看了他一眼。
“唔,我有点感冒,”老梭遮掩着说,“你这孩子多大了?”
“快周岁了。”琼花说。
“真快啊,好像不久前才喝他的满月酒,现在就要周岁了,又要办周岁酒了,日子真快。”老梭说,心想喝什么周岁酒,又要一包红包了!
琼花把奶头从金清嘴里拔出来,说:“好了好了,吃太饱,你又要吐奶了。”她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服,对老梭说:“你怎么也像九的一样,天天不用上班?”
“我们蜜饯厂的东西卖不出去,堆了满仓库啊,这一阵子干脆就停产了。”老梭说。
琼花看到老梭头上飞舞着一群苍蝇,咧嘴笑道:“我知道了,你身上老是有一股蜜饯厂的味道,你走到哪里苍蝇就跟你到哪里。”
老梭头上时常有一群苍蝇盘旋着,他倒从没想过这是因为他身上有蜜饯的味道。老梭站起身说:“九的不在,我走了。”
“你没来,我还想到你家找九的呢,我都好几天没见他的面了,也不知他死到哪里去了。这个鸟人,好像是跟阿水混在一起。”琼花说着,脸上立即升起不满的表情,“我对他真是看破了,你看到他,叫他不用回家来,爱在外头怎么混就怎么混,随他的意。”
老梭不好应琼花的话,吱吱唔唔走了出去,心想九的和拐脚阿水到底在干什么?连个鬼影也找不到?他觉得台湾姑姑要回来办厂的消息不能及时告诉这两个鸟人,是很大的一种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