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长篇小说一开始叫作《土楼茶话》,最早是一个中篇小说《茶话》,发表在《长城》1995年第四期,三万多字吧,感觉还有很多东西可写,新世纪初便扩写至十五万字的长篇,当时也没有投稿,发到米国新语丝网站,获得新语丝第三届(2002年)网络文学奖二等奖。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有国内几个出版社的编辑看到了,其中花城出版社的何满意通过邮件联系了我,表示愿意提审这个长篇,我当然非常开心,不久便有好消息传来,总编审读了,通过了,不过,书名改为《土楼》。出版合同很快寄来,何满意随即进入编辑程序,可是没多久,何满意因为个人原因辞职,编辑工作由孙虹老师接任。2005年8月,《土楼》还是如期出版了,看新闻,被列入广东当年一个读书节的推荐书目,除此之外没什么影响,销售也一般,后来获漳州市第三届(2006年)百花文艺奖一等奖、福建省第二十届(2006年)优秀文学奖一等奖。
这么多年过去,《土楼》早已过了出版专有期,我将之更名为《土楼茶米》,想找机会再版。2022年终于有了机会,北京一家出版社愿意再版,出版合同很快寄来了,出版社也着手开始编辑工作,根据当下形势提出许多修改要求,有的修改意见令人哭笑不得,我虽有不满,还是一一照办。书号审领了,封面也先后设计出两稿,根据出版社领导的意见,我又做了三次全面的修订,此时出版社领导变动,编辑说再等等,大概半年后,新领导审阅了书稿,决定不出,编辑说抱歉,退稿。退就退了,两败俱伤——我是花费了一些精力做无效的修改,出版社审读、申请书号、设计封面,更是花费许多。
既然再版无望,在本号连载一下也好。需要说明的是,连载的是花城出版社的出版稿,这至少说明当时出版环境(以下省略若干字)。
第十三章 围楼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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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向五寮坑扑来的人正是昨天半路上劫枪的红军闽西南支队的一支小队,他们来到村口,从菜园地上抄近路直扑土楼,把菜地上的菜踩得一片狼籍,但是还是迟了一步,接连响起的土楼大门关上的声音,嘭嘭嘭,像是接连打在他们脸上的耳光。
“不要关门,我们是红军!我们是工农红军!”几个红军齐声喊道。
包着铁皮的土楼大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这些穿着破旧衣衫的红军游击队员望着大门,只能干瞪眼。
“赖队长,我们就差了一步。”一个手持驳壳枪的红军说。
被唤作赖队长的是个叫作赖文生的黑脸大汉,他朝地上吐了口水,狠狠地骂了一声,说:“你给他们喊话。”
于是,这个叫作简明亮的副队长就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浮沉楼面前,抬起头喊道:“谁是头家?出来听着,我们是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我们不是土匪!”
浮沉楼里一片静寂,整个五寮坑一片静寂。
简明亮又喊了一遍。赖文生有些沉不住气了,心想,这些土豪劣绅真是一个个该杀。
这时,张立端出现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他俯身对下面说道:“你们是谁?你们来到敝地想干什么?”
“我们是红军闽西南支队第五小队,我们是专门解放穷人的队伍,”简明亮说。
“我们五寮坑没有穷人,你们到别处去吧,按照老规矩,我们不会让你们空着手走的。”张立端说着,退下了了望哨。
简明亮走到赖文生身边,赖文生生气地说:“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是不知道我们的厉害。”他拔出驳壳枪就往了望哨上打了一枪,砰的一声,把一个刚露出头来的家兵吓得缩了回去。
红军们从各个隐蔽体向浮沉楼和其它土楼的了望哨、大楼门开枪射击,顿时,枪声响成了一片,子弹穿过白亮亮的阳光,打在厚厚的土楼墙上,都被弹了出来,墙上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浅痕。
赖文生挥了一下手,示意大家停止射击。
这时,浮沉楼的了望哨上扔下了两包稻谷和两包茶叶,张立端探出一半的头来,说:“你们快走吧,你们再开枪,我们也要还击了。”
简明亮指挥几个红军注意了望哨上的动向,掩护另外几个红军跑到前面,把地上的四只麻包拖过来。
这些麻袋被拖到赖文生的脚边,他用脚踢了踢,说:“就这样像打发乞丐一样打发我们啊?我干伊佬的,不行!”
他转头四顾,感觉到五座圆土楼环环相连,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到处是圆圆的屋顶、圆圆的土墙,让他看得头晕目眩。他掐了掐太阳穴,走到了那排已经空了的猪圈面前,跳上猪圈的墙头,又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只感觉到一阵眩晕,连忙跳了下来。
“赖队长,我们怎么办?”简明亮走过来请示。
赖文生拧着眉头,脸色就显得更黑了。他看到土楼外墙下有一堆一堆一人多高的烧柴垛,说:“用火攻。”
简明亮把五六个红军叫到身边,向他们部署了火攻的方案。几个人猫着腰跑到浮沉楼墙下,抱起柴块堆在大门的石门槛上,来回跑了几趟,堆起了一人多高,便放火烧起来。
火苗轰地往上窜,在明亮的光线里,火苗是白色的,似乎看不到,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它的热力。那几个红军连忙往回跑,他们刚刚跑到赖文生这边的安全地带,只听见哗啦一声,门楣上的放水机关里灌下水来,哗啦啦,像是一阵暴雨,哧啦,一下把火浇灭了。
那熄火的柴堆发出一股刺鼻的焦味,浓烟向赖文生这边直飘过来。
“我干,这个顽固的家伙!”赖文生捏着鼻子,又朝地上吐了口水,“不拿下这几座楼,我们就不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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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寮坑人躲在土楼里,渡过开头那些紧张恐惧的时间,心里就渐渐松驰下来了。他们从二楼、三楼的窗户往外看,发现那些红军一点也没有撤离的意思,几个红军站在猪圈墙后,枪口依然瞄准着他们,而好几个红军却开始在猪圈边上垒灶架锅,一个红军从村口河里提了水来,就淘米做饭,一个红军走到菜园地里,收拾了刚才踩烂踢倒的芥菜、高丽菜、烟筒菜,抱了满满一怀抱回来, 那几个当头的坐在一块荫影里吸烟、说话。
他们不走了?也许他们要吃完饭才走,五寮坑人这样猜测。土楼被围住了,他们都不用到地里干活了,今天算是一个意外的休息日,有些男人闲着难受,就帮老婆劈柴、磨米,爱打纸牌的人就凑在一起,摆开战场打起来。小孩子发现大人们都呆在土楼里,土楼原来是这么的热闹,楼门厅、廊道上还多出那么多头的猪和牛,到处都有人说话的声音,整座土楼就好像过年一样。
有人看到红军煮了一大锅菜饭,好像闻到了那菜饭的气味,就下到一楼灶间对自家的老婆说,我们下午也吃菜饭。
吃过午饭,围楼的红军还没撤走,五寮坑人就有些奇怪了,不过,脚在他们脚上,他们要是不走,五寮坑人也实在没有办法。
太阳从三面山后面掉下去了,暮色合拢过来,土楼外的红军又做了一锅菜饭,一批人持枪警戒,一批人吃饭,吃完饭的人就自动换下警戒的人过来吃饭。看来,他们一点也没想走。土楼里的人吃过晚饭,男人们就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议论、推测,有人就跑到楼上的窗前向外张望,女人们喂过猪牛之后,开始洗碗筷、擦灶台,烧热水准备给家人洗澡,除了不能自由地走出土楼,土楼里的生活一点也没有改变。
这时,浮沉楼的了望哨出现了一束亮光,原来是有人把一盏煤油灯放在那围栏的扶手上,这一举动让楼下的红军十分费解,有一个红军就开了一枪,砰,没有击中目标,浮沉楼里的家兵乒乒乓乓还击了十多枪。
枪声戳破了五寮坑夜晚的宁静,一股烟火药味四处飘荡着。
枪声没有吓到土楼里的人,却是吓坏了土楼里的一些猪,它们争相尖叫起来,好像刀子逼到它们脖子上了。有人就骂这些没用的猪,叫什么叫啊?土楼的墙那么厚,大炮都打不进来,还怕那些子弹?
双方一阵盲目的射击之后,自动停了下来。五寮坑被戳破的宁静又合拢了,月亮升上了中天,泻下一片银光,整个五寮坑就像是披上了一件蒙蒙发光的纱衣。
虽然有狰狞的枪声,五寮坑的夜色还是这么美好。
第二天天亮了,五寮坑人发现红军还没有撤走,几个人在警戒,其他的人都蜷着身子睡在猪圈里。
太阳明晃晃挂在三面山上,阳光普照五寮坑,晃得那些刚刚醒来的红军睁不开眼。
张立端又出现在浮沉楼的了望哨上,说:“昨天我们已经给过两包稻谷两包茶叶,你们为什么还不走呢,你们围住我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简明亮一边走出猪圈,一边揉着眼睛,他用手搭了个眼罩,抬起头对张立端说:“我们没有达到目的,我们是不会走的,现在如果你们能满足我们的条件,我们马上就走。”
“你们有什么条件?说来听听。”张立端说。
“稻谷五十包,茶叶三十包,肥猪二十头,这就是我们要的全部物件。”简明亮说。
“你们太贪心了。这是办不到的。”张立端说着,转身退下了了望哨。过了一阵子,他干瘦的身子又出现在高高的了望哨上,他说:“过去,闽西南最有名的土匪帮‘松年堂’给我们派黑单,最多也不过要茶叶十包、肥猪十头,你们心太贪了。”
“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工农红军,红军是为天下穷苦人的。”简明亮说。
张立端冷冷一笑,又从了望哨上退下去了。
像昨天一样,围楼的红军在土楼外面做饭、吃饭、睡觉,而土楼里面的人们则像以前一样,做饭、吃饭、喂养牲畜、训斥孩子、闲聊、打牌、测字算命、洗澡、大小便、吵嘴、打情骂俏、性交、睡觉,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土楼的墙那么厚,而且土楼里有米、有菜、有油、有盐、有水、有柴,他们一点也不怕。
这天傍晚,土楼外的红军又和浮沉楼里的家兵发生了一次冲突,双方相互开火,子弹飞来飞去,不过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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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红军围楼的第三天了。
对张南清来说,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用每天卯时到三眼泉为头家提水,心里头一下子空落落的。那天,他提水回来的路上发现异常情况,一路跑进浮沉楼,不久,浮沉楼的大门关上了,他就一直呆在楼里,给张管家捶捶背、为临时负责头家和家兵伙食的师傅打打下手(因为伙夫房没办法送饭过来了)、跟着家兵从窗户往外望望红军的动静,除此之外,他几乎就没什么事情可干了。他发现那些红军真是跟土匪不同,脾气实在倔强,一定要拿到足够的东西才肯走,他们不明白怨无不怨少的道理吗?
因为张南清无法提水回来,张绳和从红军围楼的第二天早上开始就不泡茶了,虽然天井里的井水水质也不错,但他早已喝习惯泉水的嘴巴对井水提不起兴趣,没有了泉水,他干脆就不泡茶了,一把一把的茶叶不断地扔到嘴里,就在嘴里咀嚼着,发出一阵阵喀喀喀的响声。
张绳和几次站在窗前察看土楼外面红军的动静,这些红军的做法令他感到匪夷所思,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他们围楼又能围多久?他对张管家说,他们不走,他们觉得猪圈里睡得香,就让他们天天睡猪圈好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睡多久。
这天傍晚,张绳和嘴里咀嚼着茶叶,突然出现在了望哨上,他镇静地看着下面的红军,他发现有人把枪口对准了他,那两个领头的红军在交头接耳。张绳和嘴里发出响亮的咀嚼声,慢慢把茶叶渣运到舌尖上,用力地吐了出去。
那茶叶渣划着一道弧线落到地上,几个红军接连开火,砰,砰,砰,子弹打在了望哨的围栏上,张绳和转身走下哨台,对几个家兵挥了一下手,家兵便开枪还击。
枪声震荡着暮色苍茫的五寮坑,一阵子之后又渐渐平息了,只剩下一股烟雾浓得化不开,罩住了五寮坑一半的天空。
红军围楼的第五天,依旧像前面四天一样,楼里楼外各自做着各自的活儿,有时双方会因某种误会或者某种需要,互射几枪,但更多的时候是平静地相持着。
楼外的人攻不进去,楼里的人却不急着出来。土楼像一个封闭的小国,人们自由自在地过着往常一样的日子,只是那些勤力的男人,天天上山下地干活,这下没活干了,反而觉得骨头发酸,身体各处都有些难受。
住在浮寿楼的教书先生张其懋干脆把同楼的学童召集到祖堂,给他们讲解、领读晋代大作家陶渊明的文章《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张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着,陶醉在文字所虚构的美妙世界里,“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孩子们大声地跟着读,“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朗朗读书声飘扬在土楼的上空……
吃过晚饭,张绳和突然对张管家说:“我好久没看傀儡戏了,晚上在浮沉楼演一场吧。”
五寮坑有几个家庭组合的傀儡戏戏班,除了那个最大的戏班在农闲时走村窜寨地演出,其它戏班大多是自娱自乐性质的,逢年过节在自己的土楼里演那么一本两本的戏,都是为了热闹好玩的。张管家想不到土楼被红军围住了,头家还有这种雅兴,他恭维头家有镇静若定的大将风度,便下楼去张罗了。
浮沉楼有一对父子是傀儡戏班的,家里有一套行头,张管家告诉他们晚上给头家演一出戏,“头家没说演什么戏,挑最热闹的戏来演就行了,”张管家说。
头家晚上要看傀儡戏,这个消息让浮沉楼的人们感到惊奇,又感到刺激。
几个家兵从一楼灶间里抬出竹木、木板,这些都是专门用来搭建戏台的,平时就放置在灶间里。搭建戏台,大家都是行家里手了,不一阵子,一座简易戏台就在祖堂前搭好了。虽然很简陋,却是有模有样的。戏台两边挂着一副粘在布上的对联:一时间千秋故事,三尺地万里江山。字迹已经有些旧了。一条彩绣横眉挂在台口,台中放着一道高三尺长四尺的布屏风。演傀儡戏的父子把戏箱搬到了后台,只等天黑下来,头家入座,就可以开演一场悲欢离合的历史戏了。
土楼外面的红军做好晚饭,分成两批人轮流吃饭,这时,他们听到浮沉楼里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激昂。
这是怎么回事?红军们面面相觑。简明亮放下手中的饭碗,对赖文生说,这是在演木偶戏,也就是傀儡戏。
“楼被我们围住了,他们还能演戏?”赖文生黑着脸骂了一声,他站起身往浮沉楼看去。
浮沉楼浑圆高大,那厚厚的围墙围成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的眼光无法穿透土墙,但是里面的锣鼓声却是穿墙越壁,一阵阵地传出来,好像一道山洪奔泄而出。
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
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咙咚咙咚呛……
这声音突然使赖文生变得很烦躁,好像全身上下长满了毛刺,他在猪圈边不停地走来走去。简明亮知道他的脾气,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赖队长吃饭吧。他生气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在那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楼被围住了,他们还能演戏!赖文生觉得很气愤。
这时,浮沉楼里传来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呜呜哇哇,那高高吊起的嗓子好像直插云天,把赖文生的无名火也提了起来。唱戏是用客家方言唱的,他一点也听不懂,道白里夹杂着大量的闽南方言,他这个闽南人居然也听不懂,就问简明亮这唱的是什么戏,简明亮拉长耳朵听了半天,不得不摇头。
“干伊佬的,这家伙死猪不怕开水烫,还真会享受。”赖文生说。
这时,浮沉楼的戏正进入一个小高潮,锣鼓齐鸣,二胡幽怨,洞箫悠扬,整个五寮坑都静了下来,所有土楼里的人们都耸起了耳朵,现场的人如痴如醉,不能看到戏的人就隔着土墙听,随着那激动人心的乐声摇头晃脑。
太阳又升起来了,这又是新的一天。五寮坑人发现,围楼的红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走了,他们垒起的土灶也拆除了,丢在地上的菜叶子、烟头也不见了,他们好像扫过地一样,他们的痕迹一点也没留下,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到过这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