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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铺传出了县改市的消息,九发最早是在圩尾街代人写信的老修那里听来的,他一点也没觉得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县改市也好,县改省也好,反正都是政府的事,跟他八百竹杆也打不着,可是他很快发现厂门口的牌子换了,那个“市”就是比原来那个“县”气派,街上所有单位的牌子也都换成新牌,喜气洋洋地多出了一个“市”字,显示层次提高了一截。大家猛然发现自己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城市人,有一种了不起的虚荣心,只有九发不以为然,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你们地瓜屎都拉干净了没有?怎么就是城市人了?”可是没人理会九发的话。
县改市当月,厂里每个人都加了工资,而且幅度还是比较大的,像九发的工资就从一百三十块长到了一百九十八块,一下子长了将近七十块,县一改市,工资就长了,九发从心底拥护县改市。可惜只是改市,要是改省,工资一定长得更高了。
有一天,圩尾街上非常著名的林果中――他在马铺一中保持了一个记录,即考了十一年大学没考上,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经常出语惊人,突然在街上拉住九发的衣角,把他拉到了角落里,像特务接头一样,神秘兮兮而又庄重认真地说:“你知道吗?马铺县改成马铺市,下一步马铺市就要改成马铺省,再下一步,北京就要搬到我们马铺来了。”
九发一愣,林果中接着说:“这是机密,你可别乱传,传出去是要判刑的。”
九发点了点头,脸上立即有了郑重承诺的表情。九发告别林果中,一边走一边想,马铺要改成省了,北京还要搬到马铺来,这可真是大事啊,他突然奔跑起来,冲进天水家里。天水正在喝茶,一杯茶端到嘴边,看到九发救火样冲进来,不由放下手来。九发喘了口气,走到天水身边,趴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马铺县改市,这只是第一步,接着市改省,再接着北京就要搬到马铺来了。”
天水伸手在九发额上摸了一下,惊讶地叫道:“哎呀,你发烧烧得很厉害啊!”
九发连忙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只觉得冷冰冰汗渍渍的,一点也不烫,他生气地问:“谁发烧啦?你说谁发烧啦?”
天水端起茶,笑笑地一口喝了,他咂了一下舌头,说:“你没发烧?北京要搬到马铺来了,你到街上去说吧,看看大家会不会把你送到漳州精神病院?”
天水的老婆袁菊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接上话尾问:“谁说北京要怎么啦?”
天水故作惊讶地说:“你没听说?太可惜啦,重大新闻!九的向我们报道:马铺不久要市改省,再不久北京就要搬到马铺来了!”
袁菊子咧开嘴,露出了一块红红的牙槽肉,笑声就好像从那牙槽肉里迸发出来,她笑得全身上下四处乱颤,不得不弯下腰来,说:“九的,你怎么不说美国和联合国都要搬到马铺来了?”
九发看了看袁菊子,又看看天水,觉得有点不明白,他摇了摇头,把鼻梁左右扭了几下,向天水和袁菊子问道:“你们怎么啦?我到底说了什么啦?”
“你说了什么?你自己想想吧。”天水说。
九发觉得刚才从家里出来,来到天水家里,在这过程中好像做了一个梦,现在醒了,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他又把鼻梁左右扭了几下,感觉到现在是真的醒了,可是他不明白天水和他老婆为什么笑他。九发两手摸进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十元钱,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在钱上的人物脸上亲了一口。
“我说了什么?”九发说。
“你说你说了什么?”天水说。
我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嘛。九发心想,说什么也不如说钱,还是这钱最亲。
金清快两岁时才会走路,走得像是拐脚一样,三岁多总算能走稳了,到了四岁才会跑,跑起来像木偶一样,两只手一动也不动。他不哭不闹,也不缠着琼花和九发,小小年纪便显得很成熟的样子,眼里常常闪出一种怪异的神光。琼花对九发说,我们家金清是个天才呢。九发说,天才,天才是什么?天才是圆的还是扁的?天才可以炒还是可以蒸?四岁了还不会说话,全马铺有这款式的天才吗?九发总是笑得肚子痛。琼花对金清四岁了还不会说话也是很担心的,但是听九发这么一讽刺,她就很不满,她说天才嘛,就是与众不同,隔壁白毛蕊的儿子七岁才会说话,人家后来不是考上北京大学了?
琼花和九发出门去了,金清一个人在家,他像大人一样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用嘴把它吹冷一些,然后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金清的眼光转来转去,最后定定地看着灶洞前装木炭的蛇皮袋子,过了一阵子,他才缓缓走到灶洞前,打开蛇皮袋子,拿了一根木炭出来,他已经知道木炭能够把脸涂黑,变成一种好看的颜色,现在他想知道木炭是否能够把地板也变成另一种颜色。
金清在地上坐了下来,手拿木炭在地砖上画了一条线,他惊喜地发现这条线像筷子一样直直的,十分好看。金清受到了一种无比巨大的鼓舞,就在地上飞快地画起来。
木炭在地上划动着,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黑线细菌样迅速地大量地繁殖,很快包围了金清。金清一边画着一边往后退,没多久,客厅就布满了一道道错落有致井井有条的黑线。金清退到通廊上,又在廊道上画起来。
木炭划动的声响古古怪怪的,像是老鼠在啃什么东西,又像是蛇在交配时发出的声音,在金清听来就像是音乐,一种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音乐。
金清的动作越来越快,黑线从他手上不断地长出来,一阵子就长满了廊道,好像一片黑蚂蚁黑压压的。
金清从地上爬起身,转头欣赏自己的杰作,他发现客厅和廊道彻底变了一种面貌,黑线躺在地上就好像鱼儿活在水里,它们是多么好看啊。手上的木炭只剩下一点点了,金清一搓,它就变成了粉末,金清在脸上抹了一下,得意地拍拍手,点头微笑。
琼花从街上公厕回来,一脚跨过门槛,正要踩下去,惊悸地看到一群黑蚂蚁,脚倏地往上一缩,这时阵才看清楚是木炭画的黑线,她立即知道是金清的把戏。
“清阿,你真是天才的毛神(神经病)啊,到处乱画,把我吓了一跳。”琼花走上客厅,抬手就在金清脸上打了一巴掌。金清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这一巴掌没打到一样,琼花不由抬起手一看,手心里沾满了黑炭末,显然就是从金清脸上沾来的,她伸手想抓住金清,但是金清没躲也没跑,只是迈开小小的步子向前走去,琼花就没抓到,她向前走了两步,再次伸手想抓他,仍然没抓到,好像有一种力量阻隔着她,使她再接近也无法把他衣领揪过来。琼花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魔法罩在金清身上一样。琼花眼睁睁看着金清向房间走去,心里暗暗奇怪。
“九的,九的!”琼花叫了两声,听说他今天厂休,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个人影?就在心里把他骂了两声,提起菜篮子走出家门。
琼花走在圩尾街上,忽然看到菜贩子挑着担子的挑担子,推着板车的推板车,一个个惊慌失措向她跑来,好像前面发生了战争一样。琼花觉得好笑,这幕场景她常常看到,菜贩子和工商所好像在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前者天天在市场外临街的地方摆摊,后者天天来抓,结果是你来我跑,你走了我又来。许多人从琼花身边跑了过去,这时阵,一个中年妇女挑着一担空心菜和黄瓜,颠着步子跑来,再也跑不动了,突然就在琼花面前搁下担子,喘了一口大气。一辆边三轮摩托车追了上来,车上有个人凶声喊道:“跑啊?你们跑啊?我不相信一个人也抓不到!”那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到中年妇女的菜担子前,弯腰从担子里抓起了称子,中年妇女想要把称子夺过来,刚一伸手,手就被打掉了。那人两手一折,咔嚓一声,称子断成了两截,那人把断称摔在地上,说:“还给你呀,你明天再来呀!马铺现在改成市了,你以为到处是集市,可以乱摆乱卖啊?”
工商所的人都有个脾气,一抓到菜贩子就要当场把他(她)的称子折断,如果不这样就不足于表现他的脾气,琼花看过好多次了,几乎每次都是大个海折的,大个海是工商所最凶猛的人,据说很多菜贩子逢年过节烧香拜神,都要诅咒他不是车撞死就是水淹死,或者害性病病死,但是今天折称子的是一个很文气的人,琼花开头也没留意是谁,再看一眼才知道是林建影,她知道他接替老丈人当上工商所所长好多年了,前些年她常常会在市场里碰到他,也就点个头,最多说两句话,从去年开始她好像一直没看到过他,没看到也就没看到,他们之间早就没什么瓜葛了。这时阵,林建影也看到琼花,微微点一下头,说:“是你。”
“我正要到市场买菜。”琼花说。
林建影转头对那个敢怒不敢言的中年妇女说:“你明天再让我抓到,就不单是折称子的事了,你们这些屡教不改的查某(妇女),哼!”
开边三轮的那人把油门关了,从车上跳下来,飞起一脚,把中年妇女的菜担子踢翻,黄瓜滚了一地,他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说:“以后多长一条腿,不要让我们所长再抓到了!”他爬上车又开了油门,边三轮冒出一股呛人的油烟,几乎把整条圩尾街都污染了。
林建影对琼花说:“我昨天刚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有空到我家来坐。”他爬上边三轮,带着一股烟向前跑去。
琼花没说什么,看了一眼突突突向前跑去的边三轮,觉得它的声音跟拖拉机真是没差别。琼花蹲下了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根黄瓜,说:“这黄瓜怎么卖啊?”
中年妇女把地上的黄瓜一根根捡到担子里,看了琼花一眼,从她手里夺过黄瓜,没好声气地说:“不卖。”
琼花觉得这菜贩子冲她发脾气真是没道理,说:“又不是我折你的称子。”她站起身,拍了拍手,这才想到菜贩子是把她跟林建影当作一伙人了。
林建影跟工商所陈所长的女儿陈惠贞结婚一年后,陈所长举贤不避亲,向局里极力推荐林建影接替他的职位。王局长是陈所长的老朋友,本来是个很“四角”(死板不开窍)的人,这时也快退休了,干脆做个人情,就把林建影提了起来。
林建影接替老岳父当上山城工商所所长,他年轻,有头脑,能活动,敢花钱,很快显示出比老岳父高得多的才干,他制定了工商执法人员“十要十不准”,公布上墙,请《马铺报》两个记者摇动生花妙笔,歌颂了一番,当年他个人和单位都在县里获得了先进的称号;第二年,林建影把他一个在省报当记者的老同学请到马铺来,像接待皇帝一样,无微不至。不久,这位老同学就在省报头版炮制了一篇叫作《闪光的红盾》的通讯,林建影一下子成为全省工商系统的红人,据工商所里的消息灵通人士李小虹私下告知,他已被列入第三梯队重点培养对象。李小虹的丈夫是县委副书记,消息来源是比较可靠的,对此林建影又惊又喜,但是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所长原地踏步,不由有些失望和沮丧,就在这时,上头叫他到省委党校学习,他立即明白有戏了,自己很快就要出人头地了。
昨天上午林建影从省里搭车回来,到马铺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他提着行李走进家门,发现家里四处一片凌乱,好像被人抄过了一遍,老婆懒得搞家务,这是没办法的事。林建影本来想给惠贞单位里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到家了,前几天给惠贞打电话他只说了大概日期。拿起电话,他想想还是放了下来。林建影转身走出家门,踩上自行车到工商所去。
所里的同事看到所长回来了,一个个都围了上来,说他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所里虽然没有好车,但也可借部丰田、奥迪什么的到省里接他,又说他这一回来,肯定要升官了,晚上应该请客。代林建影主持工作的黄副所长说:“林所刚回来,晚上要跟老婆亲热,什么请客啊?改天再说了。”林建影笑笑说:“好久没跟大家做伙乐一乐了,晚上是该请客。”全所九个人就一起到了金星酒家,它差不多是工商所的挂钩户,林建影发现半年没来,里面增设了包厢,装修得还不错。
大家在包厢里落坐,老板进来敬烟,林建影打着哈哈,溜出包厢,走到服务台给惠贞单位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个声音没睡醒一样地问:“谁?”林建影听出是惠贞对面的老郭,说:“我是建影啊,惠贞在吗?”老郭说:“她上午到漳州开会了,明天才回来。”林建影放下电话,心想晚上可以安心喝酒了,不用想着家里的床上有个人,时时牵挂着要回去干她一场――突然想起结婚这么多年来,惠贞一直性冷淡,林建影就觉得没劲,做那事好像是在尸体上做一样,真是还不如划拳斗酒来得刺激好玩。
林建影回到包厢里,黄副所长对他说:“晚上就喝啤酒吧,你回去还有事。”林建影说:“先来一瓶白的,再拼啤酒,晚上惠贞没在家,我没事。”
大家暧昧地笑了,在场唯一的女性――工商所办公室主任李小虹接上话尾说:“小林,怎么没事?你和阿贞的事要抓紧啊。”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林建影夫妻生孩子的事,结婚好几年了,惠贞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李小虹常常以老大姐的身份要求林建影“抓革命”不要忘记“促生产”。林建影对李小虹说:“李姐啊,书记夫人,晚上不说孩子只论酒,照顾女士,你来果汁吧。”李小虹绷着脸说:“男女平等,你们喝什么我奉陪到底。”大家连连叫好,称赞李小虹真不愧为女中豪杰。
十一点多,大家从金星酒家带了一身酒气出来,就在门口分手。林建影和李小虹是同一个方向的,李小虹不会骑车,从来都是两条腿走路,林建影对她说:“来,我载你。”李小虹没拒绝,一屁股就跳上车后座,震得林建影车把抓不稳,差点翻了车。林建影载着李小虹经过南侨广场,从中山路向市政府方向跑去,他觉得踩起车来很吃力,车把一直摇晃不定,好像后面载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砣生铁。
眼看市政府住宅楼快到了,前面是拐弯,林建影也想拐弯,但是因为喝了酒,动作迟钝,还没来得及拐弯,车子就撞上了路边围墙,连车带人一起倒在了地上。这一摔倒,林建影倒清醒了一些,李小虹可是书记夫人,把她摔坏了可不好交待,他连忙爬起身,向李小虹走过去,恳切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李姐,你怎么啦?”李小虹坐在地上揉搓着左脚的膝盖,好像很痛的样子,咧着嘴呵着气。林建影蹲了下来,拿开李小虹的手,用自己的手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膝盖。李小虹坐在地上,穿的是裙子,因为顾着受伤的膝盖,就不顾女人的私处,整个地呈现在林建影面前,林建影看了一眼,眼光就挂住移不开了。大约十几秒之后,李小虹才意识到私处曝光了,脸上闪过一种不好意思的笑意,把裙子放了下来。好在李小虹家就在附近,膝盖也只是擦破一点皮,林建影把车锁在路边,若搀若扶地把她送到家门口,低声说些道歉的话,转身回去了。
这天晚上林建影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直浮动着李小虹的私处,他感觉她那地方比惠贞要厚实许多,心想要是没有裤子阻挡,那会是什么景观啊,不知过了多久,林建影迷迷糊糊睡着了,看到李小虹只穿着短裤走到面前,他眼睛一热,一下扑过去,干净利索地扒下李小虹的短裤,就在这时,他全身不由痉挛了一下,身体内部就有一股热热的液体喷射出来……
梦遗后,林建影反而感觉到轻松,睡了一个虽然时间不长但是质量很好的觉。第二天准点上班,林建影显得精力充沛的样子,开了个短会,会后亲自到市场检查,抓到了一个乱摆摊的菜贩子,折了一把称子,算是没有白检查一趟,还有一个收获是遇到了琼花。林建影告别琼花回工商所,一路上就想着琼花,他觉得琼花跟当年比要经看得多,经看,也就是说经得起看,越看越有味――那就是女人的韵味,女人的性感。林建影的思想从琼花身上立即跳到了惠贞身上,惠贞性冷淡,而且乳房好像没发育一样,在上面搞那事,差不多像是跟一根木头搞,不仅没味还心烦!林建影心想,我居然就在这上面搞了这么多年,而且连根毛也没搞出来,我太傻,该换个“味道”尝尝了!
林建影前脚刚进办公室,李小虹后脚就来了。上午所里开会,李小虹迟到,林建影正在讲话,自然不便问她昨晚的事,现在他就可以问了,但是他还没说话,李小虹就先说了:“小林啊,王局长打来电话,叫你马上过去一趟。”
林建影不大以为然,他回来前和回来后,都跟王局长打过电话,说要向他汇报,王局长说不急不急, 这一阵子他很忙,现在王局长突然召见,大不了就是听取汇报,但是李小虹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使他觉得内容丰富,李小虹说:“小林,恭喜啊。”
“恭什么喜啊?”林建影说,他正想着怎么开口说说昨晚的事,李小虹眼光怪怪地闪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林建影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条新的裙子,肥厚的屁股在裙子里一扭一扭,心里又想起了昨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