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茶米》第五章 说亲(土楼乡村神秘、奇诡甚至恐怖的家族传奇)

文摘   2024-08-08 09:53   福建  

这个长篇小说一开始叫作《土楼茶话》,最早是一个中篇小说《茶话》,发表在《长城》1995年第四期,三万多字吧,感觉还有很多东西可写,新世纪初便扩写至十五万字的长篇,当时也没有投稿,发到米国新语丝网站,获得新语丝第三届(2002年)网络文学奖二等奖。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有国内几个出版社的编辑看到了,其中花城出版社的何满意通过邮件联系了我,表示愿意提审这个长篇,我当然非常开心,不久便有好消息传来,总编审读了,通过了,不过,书名改为《土楼》。出版合同很快寄来,何满意随即进入编辑程序,可是没多久,何满意因为个人原因辞职,编辑工作由孙虹老师接任。2005年8月,《土楼》还是如期出版了,看新闻,被列入广东当年一个读书节的推荐书目,除此之外没什么影响,销售也一般,后来获漳州市第三届(2006年)百花文艺奖一等奖、福建省第二十届(2006年)优秀文学奖一等奖。

这么多年过去,《土楼》早已过了出版专有期,我将之更名为《土楼茶米》,想找机会再版。2022年终于有了机会,北京一家出版社愿意再版,出版合同很快寄来了,出版社也着手开始编辑工作,根据当下形势提出许多修改要求,有的修改意见令人哭笑不得,我虽有不满,还是一一照办。书号审领了,封面也先后设计出两稿,根据出版社领导的意见,我又做了三次全面的修订,此时出版社领导变动,编辑说再等等,大概半年后,新领导审阅了书稿,决定不出,编辑说抱歉,退稿。退就退了,两败俱伤——我是花费了一些精力做无效的修改,出版社审读、申请书号、设计封面,更是花费许多。

既然再版无望,在本号连载一下也好。需要说明的是,连载的是花城出版社的出版稿,这至少说明当时出版环境(以下省略若干字)。

第五章说亲

13

张梅枝其实十八九岁就跟外乡来的补锅佬钻过稻草垛,那还是在长祥楼的时候。她知道,要是老妈不早死的话,一定会四处张罗着给她定一门亲,但是老妈在她十三岁那年就死了,老爸好像没有她这个女儿,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雇工。她也说不上对那个外乡来的补锅佬有什么感情,只觉得他能把自己弄得很舒服,整个人飘飘欲仙,那真是一种享受。

张梅枝来到五寮坑,被安排在伙夫房里淘米、洗菜、洗碗筷,给“伙头君”(厨房大师傅)张老肥打下手。五寮坑的雇工干完活,都是回到自己家中吃饭,但是监工、家兵一帮人是吃公饭的,他们收工回来就来到设在浮禄楼的伙夫房,或坐或蹲,端个大海碗,热闹地吃着公饭。伙夫房还有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每天中午往浮沉楼给头家送午饭,用一只饭甑装五分满的白米饭、几筷子的菜、一碗汤就行了,晚上则给他送一些小吃,在这每天两餐的膳食方面,头家还是很好侍候的。

给头家送饭的是张老肥的女儿张美金,她跟张梅枝同岁,远远看还有些女人的丰姿,走到近前常常令人吓一跳,原来她是个兔唇,上面的嘴唇往上翘着,中间缺了一小角,大家一般都叫她“缺嘴金”。她说话的时候总要用一只手掩着嘴,显得瓮声瓮气的,不过她心地善良,跟张梅枝相处得还不错。

这天晚上,张梅枝坐在卧室里的床边,凑着煤油灯,用针线缝补着一条破了一个洞的裤头。张美金突然悄无声息地走进卧室,她感觉到一条幽灵飘了进来,不由吓了一跳,手上的针就刺到了拇指上,一丝血渗了出来。

“哇,你真是吓死人了。”张梅枝说。

张美金掩着嘴嘻嘻笑着,在床上坐了下来,眼光直直地看着张梅枝。

“你看我做什么啊?”

“没什么。”

张梅枝把指头含到嘴里吮吸了一下,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我想问你话,你不能对我说假话啊。”张美金一手掩着豁嘴,“你说过亲没有?”

“没有,”张梅枝硬硬地说,她不知道“缺嘴金”为什么要问这话,好像又是一针刺了她一下,不过这下是刺到她心上,血滴了出来。

“你说我们女人是不是都要嫁给男人啊?”张美金傻傻地问。

张梅枝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但她压抑着没有发作,只是把手上的裤子啪地扔在床上,说:“这些我不懂,你别来问我,要问你去问你妈。”

“有人要给我说一门亲呢,”张美金出神地看着门外廊道上一条昏红的光线,好像是沉浸在一种美妙的遐想之中,她缓缓地站起身,又说,“有人要给我说一门亲呢,”

张美金走出了卧室,向走马廊那头走去。

张梅枝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好像全身四处都长了毛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她在窄小的卧室里走来走去。这时,她想起了跟那个外乡来的补锅佬钻稻草垛的情形,具体过程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和男人肉体接触的那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像雷电一样击中了她,现在,她的身子还是禁不住颤栗了一下。这个晚上她想男人想得厉害,几乎一夜都没睡着。

第二天,张梅枝红肿着眼睛来到伙夫房,好在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她在天井的井台边洗着菜,洗着洗着就走神了,一边看着祖堂发呆,一边机械地动着手,把木盆里的蕨菜搓了又搓,几乎都要搓烂了。当她猛醒过来,不由为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

午饭时间到了,张老列是第一个来到伙夫房的,他一眼就发现张梅枝两眼红肿、心神不定,突然伸手在她屁股上捏了一下。

“你干什么?”张梅枝身子向前挺了一下。

“呵呵,我看你很那个嘛,”张老列暧昧地笑着,“晚上到我房间来一下。”

来到五寮坑之后,张老列对张梅枝一直是很关照的,不过张老列看她的眼神常常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害怕。有一天,张老列叫她晚上到他卧室去,一进门就把她搂到怀里,嘴在她脸上啃着,手一下抓紧她的一只乳房,她不敢叫,只是用力地挣脱出来,还有一个晚上,她准备睡觉,正要关门,突然张老列像是有缩身术一般,嗦地闪进她的卧室,她又惊又恼,却不敢声张,任由他摁倒在床上。张老列四十来岁,老婆早几年病死了,自从他把张梅枝和她哥哥带回五寮坑那天起,他就想让张梅枝来填房。那天晚上,张老列把张梅枝按倒在床上,以为好事告成,非常急迫地先把自己的裤腰带解开了,谁知张梅枝伸手在他裤裆间抓了一下,他身子一抖,竟然早泄了。这之后,张老列再也没到张梅枝的卧室来过,但是在伙夫房、楼门厅或者土楼走马廊上,他还会趁人不注意摸她一把,然后像捡了便宜一样,一脸的坏笑。

张梅枝迎着张老列的眼光,直直地看,看得他先退下阵来了。

“你行吗?”张梅枝说。

“我、我……”

“你能行吗?”

“你来……就行,”张老列的眼神游移不定。

张梅枝心里暗暗发笑。

14

一串脚步声停在张老列卧室门边,他张眼一看,竟然是张梅枝,这真是他没想到的事情,手脚一时有些慌乱。

“你来……坐,”张老列站起身,把张梅枝请进了房间,像是扶着一个老人似的,把她扶到方凳上坐下。

这方凳是张老列刚刚让出来的,张梅枝感觉到屁股上一阵烫热,像是弹跳似的一下站了起来。张老列有些尴尬,说:“你坐床上,坐床上也可以。”

张梅枝就在床铺上坐了下来,偏着头看了看张老列,脸上飘荡着一种洞察一切似的笑意。张梅枝说:“你叫我来,有什么事没有?”

“哦,哦,”张老列做出一种恍然大悟似的样子,“是这样的,我准备为你说一门亲,哦,不不,不是你,是你兄,你兄是属马的吧,也是不小了,应该婚配了,我想把我堂侄女张美金说给他,我堂叔是同意了,张美金也同意了,现在就看你兄了。”

张梅枝想起昨天晚上张美金提起说亲的事,原来他们是相中了哥哥,她说:“这是我兄的事,你去跟他说。”

“这是看得起你兄,他应该很高兴的。”张老列说。

张梅枝不知道哥哥会不会看得上张美金,除了豁嘴,她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女子,可是就这豁嘴,也许就会把哥哥吓得退避三舍。

“我走了,”张梅枝突然站起身说。

“不要啦,再坐一阵子。”张老列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又坐了下来。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摸着,开头有些畏缩,带着试探,渐渐就胆大妄为了。他看到张梅枝的脸泛出家酿红酒那种颜色,微微发出了一种呻吟般的喘息。

“你……你怎么……”张老列声音发抖了,他看着张梅枝像是腊烛熔化一样慢慢倒在了床上,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一下吹灭桌上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摸到门边,本想把卧室门轻轻关上,谁知用劲过大,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好像全土楼的人都听见了。

张老列靠在门后喘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了一点,这才向床铺摸去。他的一只手还没抓住张梅枝的时候,反而被她抓住了。

“你要对我怎么样?你说,”张梅枝眼睛在黑暗闪了一闪。

“我,我,我要娶你,让你享福,”张老列吞着口水说,呼吸变得越来越急。

“我要你闹闹热热的迎娶我,让我做一个风光的新娘子。”

“行,行,我答应你……”

张老列整个身子压了下来,两只手剥着张梅枝的襟衫布扣,好像快要剥开了,突然一个哆嗦,又要重新开始剥。

“不行,我今天身上来红。”张梅枝用力推开了张老列,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老列叹了一声,失望地从床铺上滑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真的,我不骗你,我都要嫁给你了,改天再来吧,”张梅枝说。

张梅枝离开张老列的卧室之后,就来到浮祥楼找张南清。楼门厅坐着两个吸烟的家兵,其中一个要张梅枝快点出来,因为大门就要关上了。张梅枝大步走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三楼张南清的卧室前。

张南清是在睡梦中被妹妹叫醒的,他打开门,并没有让张梅枝进来的意思,把她堵在走马廊上,说:“我爱睡死了,你有什么事啊?”

“兄,你想不想讨老婆啊?”

张梅枝问得没头没脑的,张南清愣了一下。

“列叔要把他堂侄女张美金介绍给你啊,”张梅枝说。

张南清眼睛一下瞪大了,面前闪过张美金的豁嘴,他说:“她那豁嘴,我讨不到老婆也不要‘缺嘴金’啊。”

“你自己拿主意,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张梅枝很干练地说。

15

张南清再也睡不着了,身子翻来覆去,像是一把半熟不熟的茶菁被炒茶匙不停地翻着。隔几分钟,他就翻身下床,开门走向走马廊的栏板前的尿桶,有时并没有尿意,好长时间也没滴出尿来,他只好左右抖动着手上的东西。

整座土楼沉浸在月色之中,皎洁的月亮挂在圆圆的天井上空。这个月亮跟张南清以前看到的月亮,都是同一个月亮,但是现在,张南清却不是以前那个张南清了。

现在的张南清,心情烦躁,有很多的不满。

他想,张老列真是敢想,居然想把他那个豁嘴的堂侄女塞给我,我是什么人?我会要一个豁嘴的女人吗?每天睡觉一趴到她身上,不是要把我吓得滚下来?他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他把我当作什么人了?这是张南清苦苦追想、非要想明白不可的问题。但是,他越想越不明白。

我是什么人?

这真是一个又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第二天,张南清给头家提水回来,来到伙夫房吃早饭。整个膳厅只有张老列一个人,他端着一只海碗,正往嘴里呼呼哧哧地送着稀饭。

“列叔……”张南清还是叫了一声。

“你吃饭,我给你说一件事,”张老列搁下吃完的饭碗,嘴里咂着,“我有个堂侄女,就是张老肥的女儿张美金,我请人看过八字了,你们还是很相配的。”

张南清低头吃着饭,心想,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想女人想疯了也不会要一个豁嘴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阿清头啊,你来到我们五寮坑落脚,头家对你这么好,大家也都待你不错,张老肥同意了,张美金这妹子也同意了,你看,这是你几世人修来的福份,”张老列说,“你要是成了家,就算在五寮坑有了根基了,这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吧?”

张南清突然砰地搁下饭碗,硬硬地说:“我不要。”他转身走了出去,把张老列剩在那里发呆。

这真是张老列没想到的事情,他原想张南清会感激涕零的,拉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词汇,要是像狗一样有尾巴的话,早都摇起来了,谁知他竟然不知好歹!你呀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外乡人,流落到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头家器重你,给了你一碗饭吃,现在许配给你一个老婆,也不要你什么彩礼,几乎是白送给你,这是多大的抬举,你还挑挑捡捡的不要!说实在的,要不是张美金是个豁嘴,你想也别想呢。张老列心里气呼呼的。

张南清心里也是气呼呼的,他走在土楼之间的土道上,脚下踢起了一阵阵尘土。到五寮坑落脚之后,他也想过在这里扎下根来,当个插门女婿什么的,老爸当年不也是插门女婿吗?可是他没想到,有人会把一个破相的女人介绍给他。

张南清当然知道,张老列在五寮坑不是一般的人,他说出来的话是不会再收回去的。这时,他想到了张管家,对呀,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张管家一下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想,张管家如果反对这件事,张老列就会改变主意。

张南清小跑起来,跑到浮沉楼才停了下来。他大步走过楼门厅,从左边的楼梯走上楼,他轻手轻脚的,生怕弄出过份的声响,因为头家住在四楼,谁也不敢打扰他的。走到三楼张管家的卧室前,他发现门开着,但是里面没有人,只有一股气味飘荡着。这股气味他已经习惯了,他松了口气,从茶罐里抓了一把茶叶放到嘴里咀嚼着。

茶叶在嘴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张南清感觉到心里放松了许多。

一阵脚步声从走马廊上传过来,这是张管家拖沓的脚步声。张南清走到门边迎接他,张管家说:“你来了?我刚到头家那里给他报帐。”他走进卧室,给自己泡了一杯茶。

“立端公,有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列叔要把他的堂侄女‘缺嘴金’说亲说给我,”张南清说,“我不要……”

张管家打断张南清的话说:“你不要?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要?”

“我……”张南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张管家会是这种态度,心里都凉了。

“列叔是看得起你啊,看你无爸无母的,对你很同情,如果你在我们五寮坑成了家,你就有根有基了,”张管家一边呷着茶一边说,“阿清头啊,你有福啊,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呵呵呵,你真让人羡慕。”

看着张管家瘪着嘴发笑的样子,张南清心里空空荡荡的,嘴里已经嚼烂的茶叶好像堵住了他的咽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五寮坑是一块风水宝地,你能在这里扎下根来,这是你几世人修来的福份啊。”张管家说,他的用词跟张老列有着惊人的相似。


土楼与马铺的当事人和旁观者
这是何葆国的个人公众号。他是一个作家,戏称"坐家",其实他是一个喜欢行走的坐家,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更愿意做一个生活家,生活在这个不可描述的时代,用他的文字写出他的一切见闻、感受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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