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这是苏洋村近年来常常可以见到的欢乐而庄重的盛大场面。
海威楼里吹响起悠扬的海螺号,人们就知道苏顺风公又要“出海”了。
螺号声声,一群小孩“哦—呜—哦—呜”地呼喊着,开头的喊声还稀松不齐,渐渐就聚拢成一阵宏大的声音,有节奏地响彻在土楼内外。几个孩子冲出了海威楼,接着是吹螺号的人一脚跨出石门槛,这是个抢眼的角色,好多个小孩亦步亦趋地围着他,像是系在他腰间的一群小偶人,四处跳跃着。螺号声越吹越嘹亮,孩子们的呼喊声也越发显示出一种庄严的仪式感。这时,八个后生子抬着天妃宫的神轿走出了海威楼,轿夫神情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的微笑。神轿显得轻飘,左右晃动着,因为轿子里坐的不是神明和香炉,而是苏氏辈份最高、年纪最大的“活祖宗”顺风公——他太老了,老得像一只刚出土的老瓮子,几多年前他就病歪歪躺在床上起不了身,目光迷离,神思恍惚,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谁也不知道的陈年往事。忽然有一天,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几乎指着长孙苏发扬的鼻尖下命令:“快,出海,我要出海!”已知天命的孙子不敢拂逆老爷爷,却又不知如何是好。这苏洋村像一粒粟子隐匿在闽西南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虽然有一条东溪水千回百转可以通向大海,可是那要穿山越岭几多时辰啊。苏发扬急中生智,叫来小弟还有几个儿子、侄子,这般如此吩咐一番,把“活祖宗”抬上临时做的担架,然后告诉他说:“我们这下就出海去。”躺在担架上的“活祖宗”枯瘦得像一爿干柴,却是两眼放光,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苏发扬拿起“活祖宗”收藏在壁橱里那只幽幽发亮的海螺号,鼓起腮吹了一下,说:“出海喽。”大家附和着说:“出海喽,出海喽!”几个人便抬着“活祖宗”下到一楼,从天井中间走过,然后走过楼门厅,走出海威楼,队伍的尾巴越拉越长,一行人沿着村里弯曲的土路,向着天妃宫前面的东溪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出海喽——出海喽——”走到东溪边,苏发扬让抬担架的人把担架多颠晃几下,接着折返回去,又是一路大呼小叫的,“出海喽!”“出海喽!”喊声此起彼伏,“活祖宗”很享受地闭上眼睛,任由后生们晃着担架。这样回到海威楼三楼的卧室里,“活祖宗”安静得像一个婴儿,一夜熟睡,之后又是连续多日的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嘟哝不已。某一天他又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要求“出海”。到底是“活祖宗”啊,老人囝仔相——孙子无奈,只得故伎重演,这样三番五次之后,抬“活祖宗”出海的仪式慢慢就固定了一套模式,比如,螺号开道、换掉简陋的担架、用神轿来抬、铜锣殿后等等,场面越来越盛大,气氛越来越热闹,参与的苏氏子孙越来越多,苏洋村里只要有空闲跑得动的苏姓人,大都会出来围观,同村邹姓人也会有人来看热闹。“活祖宗”苏顺风差不多一阵子就要求“出海”一次,时间的间隔以他的神志为参考,有时阵大半年“出海”一次,有时阵三五个月就要出一次,总是兴师动众,蔚为大观,“顺风公出海”俨然成为苏洋村一个独特而盛大的节日。
这是大清同治元年闰八月月末的一天,苏洋村天气晴好。今天吹螺号的是苏发扬的小儿子苏维修,他鼓着腮吹得很起劲,几个小孩子在他跟前跟后蹦蹦跳跳的,有时挂到他身上,随即又被他弹下来。抬轿的都是“活祖宗”苏顺风的曾孙辈,一个个正当青壮年,感觉像是抬着空轿一样轻松自若,有时还扭头相互调侃取笑一番。
这时,神轿里一阵嘶嘶嗦嗦的响动,“活祖宗”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带着痰响的话声,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含糊不清。前杠左后杠的苏维生侧了一下身,一手撩起轿帘,只见“活祖宗”努着力要把身子坐直,却一直歪向一边,扶着轿子走的苏发扬回过头来,关切地说:“‘活祖宗’,你要坐好啊。”
苏顺风喉咙里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之后,突然发出一串清楚的话声:“再大的风浪,喀,喀,也经过——”
苏发扬和八个轿夫似乎同时趔趄了一下,他们全都被“活祖宗”的声音吓到了,因为大家已经好久没有听见“活祖宗”说过一句清晰的话,纷纷扭头看着轿子里,七嘴八舌地表扬起来:“‘活祖宗’,你好厉害!”“你真行,‘活祖宗’。”“顺风公,你不晕海,了不得啊。”
苏顺风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两只像是趴着睡的耳朵,有时阵似乎是完全失聪的,当然,有时阵又听力惊人,此时,好像有一只虫子从耳朵里爬出来,那里面被钻出了一个小洞,一阵海浪的呼啸声迸发出来,不一会儿,他的心头便涨满了海浪声、海鸟声,还有桅帆在风中发出的哗哗哗的声响。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他用力地睁开糊满眼屎的眼睛,定定地想要看清面前的汹涌波涛,却只是看到一片空白,无边无际的空白,但是心头的海浪声一阵阵拍打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心脏好像快要停止跳动了。
螺号声声,喊声阵阵,铜锣在后面呼应着,这支浩浩荡荡的“出海”队伍穿过村子蜿蜒的土路,像一条蟒蛇向着东溪爬去。
东溪是穿过苏洋村的一条溪水,流经村子的溪道较窄,水流平缓,溪流中间铺一排垫脚石,不涨水是可以走过去的。到了村尾,溪道突然变宽,水深静流,呈一个“T”字形,前人几百年前就在这一带的东溪畔种植了香樟、红豆杉,如今树木成行,巍然参天,浓荫遮掩了大半个溪面。人们在前头溪道较窄处搭建了一座木桥,两排十几棵粗大的杉木像十几双巨人的脚,挺立在水中,上面铺着松木板。大明万历年间,苏氏筹资在东溪对面建了一座三堂两横式的天妃宫,经历千辛万苦从湄洲岛请回了妈祖的神像和香火,供奉在里面。那时候,人们运瓷下水,必定先到天妃宫来上香祈祷,保佑一路平安一帆风顺。天妃宫前有一个石码头,可以停泊大木船,从这里下水东溪,往下航行,然后迂回进入三团溪、船场溪、山城溪、西溪,一路航行到九龙江出海口——一个叫作月港的地方,从那里登上大福船,然后真正驶向茫无涯际的大海。后来,只要是搭船下水,不管是做福佬话叫作“生理”的生意也好,还是外出求学探亲访友也好,也必先拜妈祖,再后来,凡事皆可来求拜妈祖,妈祖是人们心中无所不能的神。天妃宫这一带的东溪泛称东溪头,往上则是上东溪,溪道较窄,两边溪畔散布着苏氏的窑炉和工坊,跨过苏洋村地界,梧树、东山、荆门等等村庄也是沿溪而建,以烧窑为生,各自夯造了庞大的土楼;往下是下东溪,溪段宽,水流急,通往外面的大江大海。在这蜿蜒十几里的东溪畔,苏洋村是最大的村落,在远近闻名的东溪窑里,苏氏窑无疑又曾是最有名声的头牌。
几个呼叫的小孩推搡着吹螺号的苏维修,他的步子不由也快了起来,他们像龙头一样先伸到了东溪边,而后面的神轿以及随行人群还差了一小截。土路两边、田埂上、溪岸上以及溪对面的天妃宫门前,站满了围观的人。抬神轿的突然快步走起来,苏发扬朝他们使了个眼色,八个人就把轿杠从左肩甩到右肩,从右肩甩到左肩,神轿便有些颠簸了。
“‘活祖宗’,你坐好啊,手抓紧!”苏发扬冲着轿子里大喊一声。他有些惊奇地发现,“活祖宗”虽然身子有些歪斜,但整个人像是粘在轿座上一样,蚊丝不动。
“出海喽!出海喽!出海喽!”孩子们喊叫着,一声高过一声。
“风浪大,‘活祖宗’,你要小心!”苏发扬又冲着轿子里喊。他知道,这喊也是白喊,他只不过为了把仪式做得更逼真,而实际上,“活祖宗”根本听不到这些喊话声、海螺声和铜锣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少年时代那次出海的回忆之中。
海螺声吹起了一片波涛汹涌而来的感觉,虽然面前的东溪水波不兴,但是轿夫们前后左右的颠轿制造出一种大船劈波斩浪的气势。“活祖宗”突然坐直了身子,干枯的身躯像是装了弹簧似的,往上一耸一耸,嘴里发出一种兴奋的叫喊声——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海,载满瓷器的福船顺风前行,他就站在甲板上,海风吹着他瘦削的身子,像是托着他踏云神游一样,他嘟着嘴往外吹着气,风在他的鼻梁下、嘴唇间吹响,这是一支浩荡的潮湿的曲子。
“出海喽!出海喽!出海喽——”一阵声音飘过了苏顺风的心间。
苏发扬抬手往空中挥了一下,八个轿夫便齐刷刷换了步子,掉头往回走了。他走到轿子旁,把轿帘拉了下来。
回程路上,就不吹海螺也不打锣了,只听得一百多双脚踏响土路的声音,当然其中最宏亮的就是那八个轿夫的脚步声,砰砰砰,哒哒哒,充满一种力量和节奏。他们脚下踢起了一阵尘土,纷纷扬扬,有一些就飘到了围观者的身上。
神轿走过榕树下的公王庙时,苏维修脚下踢飞起一粒小石子,正好飞到围观的邹锦洪腿上,因为这几天牙有点上火,他一直呲着牙,对于苏家这种孩子气的把戏,他脸上本来就挂着鄙薄的神情,正扭身要走,苏维修踢来一粒石子打在他的腿上,他牙缝里吱了一声,差点痛叫出来,说:“吃饱做把戏,很威风啊?”
“怎么啦?关你屁事。”苏维修也冲着对方吼道。
邹锦洪攥紧拳头就往前走来。苏发扬不知发生什么事,只是推着苏维修快走,然后回头对邹锦洪友好地笑了一下。
看到岁数、辈份都比自己高的人示好,邹锦洪也不再逞强,但心里一时无法释然,嘴里哼了一声,扭身走开。
2
神轿抬进海威楼,停在香火堂左侧的楼梯口,苏维修把海螺号交给父亲苏发扬,走到轿子前,从里面抱出“活祖宗”背到背上。此时的“活祖宗”已熟睡得像个婴儿。苏维修咚咚咚一口气走到三楼,一把推开“活祖宗”卧室虚掩的门。
房间里飘满一股奇怪的气味,说不上难闻,但也不好闻,是别的地方所没有的,似乎有点潮湿,潮湿里又带着一些咸涩,令人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苏维修把“活祖宗”从背上放下来,双手托着他放到床上。“活祖宗”身子这么轻,重量还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是他知道,这可是苏洋村苏氏的“活祖宗”啊,他在苏洋村所有苏氏子孙心中的份量是至高无上的。
苏发扬随后也走进了房间,他把手上的海螺收进壁橱里。从他小时候记事起,这只海螺就是爷爷常常把玩又非常珍惜的爱物,爷爷曾经告诉他说,这只海螺是他从海外番邦带回来的,是他一个五叔公送的,五叔公在航行南洋的商舶船上当掌管船中更漏、航路的火长。爷爷不管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它。远离海洋的海螺在苏洋村已经陪伴爷爷数十年,螺壳都被摸得铮铮发亮。记得爷爷教他吹海螺号时说,只要海螺一响,我就听到了海浪声。
你知道我们苏洋村第一座土楼为什么要叫作海晏楼吗?
不知道。
你知道我们苏氏第二座土楼为什么要叫作海清楼吗?
不、不知道。
你知道我建的土楼为什么要叫作海威楼吗?
不——知道。
苏发扬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情景。那时“活祖宗”还没有叫作“活祖宗”,也还没有成为“顺风公”,那时阵发扬还是一个孩子,但是爷爷已经很老了,在他看来,老得太老了,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变老了,而爷爷终于老成“活祖宗”,“活祖宗”枯瘦的身躯储藏了整个村庄以及海威楼和海之间的所有秘密。
爷爷摩挲着他的脑门,说:这一些你都要知道,慢慢我会告诉你的。
现在是他摸了摸“活祖宗”的脸和鼻息,脸上的骨头似乎硌痛了他,这百余年的时光把“活祖宗”的肉都蚕食、剥蚀了,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突出的骨头。
实际上,“活祖宗”今年几多年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苏发扬根据推算,可以确定“活祖宗”是一百二十岁以上了。他今年五十二,父亲若在世则是八十三了,而爷爷少年出海过番,在吕宋、暹罗等地浪迹多年,据说回到苏洋村时已过而立之年,干瘦得像个小老头,他拿出带回来的全部番银,历经五年时间建成了一幢海威楼,后来经不住众位叔伯的教谕,他才娶了永定高头一个客家妹子,收心在苏洋村居家过日子。也就是说,顺风公是在四十几岁的时阵才娶妻生子的。
毫无疑问,爷爷是一百二十岁以上的人瑞,是苏洋村苏氏的活祖宗。每年在苏氏扶风堂里祭拜祖宗,那些香火炉上面的一排排祖宗的名讳木牌,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已经发黄变脆,字迹模糊不清,那些老祖宗是多么遥远而又苍邈的面孔,几百年前从中原大地风尘仆仆地一路辗转而来,过长江,翻越武夷山脉,经停石壁,又一路南下,东奔西突,终于来到苏洋定居拓荒,繁衍生息。所有的祖宗化为一块神位,接受子孙的祭拜,而爷爷还活在子孙们中间,他像是祖宗们和子孙们之间的一条隐秘而幽长的通道。
苏发扬给顺风公掖上被子,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过身走到了门边。
“扬的。”这时,他听到一个清楚的声音。顺风公在叫他!他惊讶地转过头,看见床上的被子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过来,我跟你说话。”
苏发扬紧步走到床头,俯下身子看着顺风公,两眼闭合,神情安然,这完全还是一副熟睡的状态,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好像有一股烟不停地往外飘——
不,真的是有一缕烟。苏发扬看到了,他眨了几下眼睛,那缕烟袅袅地往上飘动。
“我们苏氏先人来到这块土地,好宽阔的山间谷地,靠山面水,先人其实是个秀才,把这块土地号作:苏洋,苏洋,苏洋——这是我们苏氏的土地,四周围全是大山,这块溪水流过的谷地,草木丛生,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啊,鱼腥草、金线莲、鸭跖草、红杜鹃、益母草、虎尾轮、七叶胆、鬼尖草、柿子树、龙眼树、板粟树,溪水里有鱼,草鱼、青鱼、鲤鱼,山涧里有石蛙、龟鳖蛇,山坡地是瓷土、红壤土,山坑里有大石头,山上有成片的树林,山林里有野雉、斑鸠、鹧鸪、拉狸、云豹、山獐,还有老虎,这是一块多好的土地啊……”
苏发扬在床边的板凳上坐下来。其实这些话,他从小就听顺风公说过好多遍了,不过今天,顺风公的语调和以前不同,好像是在睡梦中说出来的一样,他再次仔细地观察,发现顺风公嘴里飘出来的烟,原来是他呼出来的气,他已经睡着了,不可能说话,那么,刚才他的声音是苏发扬的幻听吗?
3
苏顺风感觉在茫茫海上飘荡了许多天,终于有了一张安稳的床可以躺下,可以舒服地摊开身子,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
这是秋收后丰盈而喜悦的时节,海晏楼里响起槌子打糍粑的声音,咚——咚——咚——咚,结实有力,土楼内外飘荡着一股新米的清香。
大茂公牵着顺风的手从三楼走下来,他不时抬起头看几眼大茂公,他不明白大茂公怎么这么老了,老得一大把胡子都白苍苍的。
“阿公,我们去哪儿?”顺风问大茂公。
“我带你去看土楼,我们要夯一座新的圆寨。”大茂公说。
“阿公,我要吃糍粑。”
“好,晚上让你吃个饱。”
顺风心里兴奋,最后还有三级楼梯,他突然甩掉大茂公的手,张开身子,像鸟一样张开翅膀往前飞,一下跳到了地面上。
“好小子。”大茂公乐呵呵地笑着,笑得整部胡子都在颤抖。他走下来,继续抓住顺风的一只手,带着他走下天井,穿过天井向楼门厅走去。
楼门厅上两只槌子同时在打糍粑,站在槌子上的人用力一踩,那木棒高高地翘起,然后狠狠地夯下来,砸在石臼里的糯米饭团上,踩槌子的是壮汉,石臼边翻糯米饭团的则是他的老婆。他们配合默契,槌子一起一落,夯出的声音坚实而又清脆。
顺风的鼻子有些痒,一只手不够抓,还从大茂公手里抓来另一只手,让阿公的手和他的手一起揉着鼻子,最后还是打了一个大喷嚏,哈——哈——哈啾!大茂公笑呵呵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好好好,哈啾一声,起大楼。”
大茂公又抓住顺风的一只手,差不多是提着他跨过了石门槛,向海晏楼前方一座正在建的土楼走去。
“大茂公,我们怎么又要建土楼了?”
“傻囝,不再建不够住了啊。”
“建好给谁住呢?”
“大家一起住啊。”
“我也要住,住新土楼。”
“好,以后你长大了,要学本事,也给苏氏宗亲建一座大土楼。”
“嗯,我也建一座大土楼。”
许多年之后,苏顺风总是想起他爷爷大茂公带他去海清楼“食棚枕酒”的情形。那是海清楼夯到了第二层,要上棚枕了,按照习俗要打糍粑,杀鸡宰鸭,办酒席请师傅和工匠,这就叫作“食棚枕酒”,一来庆贺工程顺利,二来犒劳大家。上完棚枕,夯墙更高更辛苦了。
大茂公牵着顺风的手走到海清楼大门前,那时候,楼名“海清楼”还没有写到门楣上,门口堆放着一些杉木、木板和其它杂料,夯到二层的土墙上站着一个人,弓着身子,手持大板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墙面。那墙太高了,顺风向后仰起头,眼珠子一动也不动看着,那个弓状的人把头勾得很低,手上的大板在墙面上打出一阵富有节奏的响声,啪哒、啪哒、啪哒,整面的墙都在微微颤动。顺风的脖子仰得快要断掉了,在他的眼睛里,那个拍墙的人像是在高高的墙上打一套匪夷所思的奇妙无比的拳路。
“走。”大茂公拍了一下顺风的肩膀。
正仰断脖子的顺风愣地一惊,像是失魂一样全身哆嗦,他看见那个拍墙的人从墙头上掉下来了,像一只大鸟往下掉落,他看呆了。大茂公背着手走进海清楼,顺风朝着他的背影跑步追上去,他跑了好多步才追上大茂公,嘴里呼着气,说:“阿公,我看见、看见那拍墙的人掉下来。”
大茂公抬头看了一眼墙头,拍着顺风的后脑勺说:“囝仔,不能嚼舌。”
“真的,我看见了。”顺风尖起声音说。
“他不是好好的还站在墙头拍墙吗?”大茂公指着高高耸起的土墙说。那个人正好拍了两下墙,直起腰歇了口气,还冲着大茂公和顺风咧嘴笑了一下。
“可是,我刚才是看见了……”顺风嘀咕着。
大茂公推着顺风走进这座在建的土楼, 堆放杂料的天井被清理过一遍了,面向大门口摆放了三张圆桌,上面用红木圆盘盛着一只鸡、一只鸭,还有一粒猪头,有一个竹筒做的小香炉,上面插着几根点着的香。“食棚枕酒”并无特别的仪式,主要就是打牙祭吃一顿好的,但是拜一拜,放一串鞭炮还是要的。
大茂公今天带顺风来,就是要他点燃鞭炮。一串爆竹从楼门位置的土墙上垂挂下来,点炮,这也是考验一个小男孩的勇气。从大茂公到顺风,三代单传,他要培养他的胆量。爷孙俩站到圆桌后面,举香拜了拜,顺风问:“阿公,我们拜谁?”
“拜祖宗、拜天公,还有拜地基主。”
“哦。”
大茂公把手上的香递给顺风,说:“去把炮点了。”
顺风接过香,连同自己手上的香合在了一起,说:“我不敢。”
“呵呵,你下面可是有长柄的,怎么可以不敢呢?”
“我怕炸到手。”
“海晏楼里的男孩子都喜欢放鞭炮,怎么偏偏就你不敢呢?”
“我怕、我怕炸到手。”
大茂公突然沉下脸来,说:“今天我就是要让你把炮点着,炸到手你也要去把炮点着。”
顺风从来没有看到大茂公这么难看的脸色,整部白胡子都不会动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向大门口走去。那串爆竹从土墙上垂落到地面,顺风走到前面,看到了爆竹的引芯,很短,他持香的手抖了一下。
“点炮。”大茂公喊了一声。
顺风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好像气势汹汹地向前斜冲下来,他赶紧弯下腰,把手上的香往那爆竹的引芯伸去,那冒着烟的香头抖动了几下,老是触不到引芯,有一回看似触着了,他慌忙移开,实际上并没有触着。他的手还在嗦嗦发抖。
这时,墙下地面上响起一声沉闷的声响,有人惊呼:“不好啦!”顺风的手又一抖,正好香头触着引芯,爆竹嘶叫两声就炸开了,他丢下手上的香,抱头往土楼里跑,正好和大茂公撞了个满怀。大茂公没空理他,把他轻轻往旁边一拨,兀自朝土楼外面跑去。
因为那个在墙头上拍大板的人掉下来了。
许多年之后,顺风才知道拍大板是为了检验土墙总体合力和刚韧度,这是考验泥匠师的一件硬功夫。在海清楼拍大板的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师傅,但是那天他却掉下来了。其实,在此之前,他掉下来的情形就被顺风“看见”了。那天的棚枕酒实际上并没有吃成,因为师傅摔得昏迷不醒,大茂公和海晏楼的长辈们忙得团团转,没人顾得上顺风。他独自坐在海晏楼三楼往外伸出的瞭望铳棚上,闻着飘荡在土楼内外的糍粑香味,鼻子一阵阵发痒,口水一遍遍强咽着吞下。他想起那个从墙上掉下来的拍大板师傅,为自己的“预见”能力感到了一种害怕。
4
苏顺风在被子里摸索了几下,一只手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他想靠着床板坐一坐,一个活人不用老是躺着,死了就可以时时刻刻躺着了。他想坐着可以看得远一些,从窗棂望出去,从海威楼屋顶看出去。他想看得更远一些。苏发扬不知何时已不在房间,一道晚霞涂抹在海威楼的披檐和屋瓦上,整座土楼似乎在闪闪发光。他看见了少年时代的自己跟大茂公去“食棚枕酒”的情形,那个时候他能够“看见”未来,现在的他却总是“看见”过去。
“过去”的时光像一本厚厚的册页往回翻开——
他看见一道炊烟从坡地上升起,晚风吹过地面,掠起一阵浮尘,草木簌簌作响,一眼望去,是遍地的艾草、益母草、蒺藜、小蓟、刺苋、牛筋草、饭匙草等等,在风中自由自在地伸展着。站在风中的是苏氏在苏洋村的开基祖,名字已佚,成为一个标志、一个符号。但是,苏顺风看见了他的容貌,脸宽,天庭饱满,两撇浓黑的胡须,目光里略带着忧郁,因为面前是一片陌生的土地。
这是大唐末年的风了,开基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飘渺的风中。
一块一块田地像一张画卷在苏顺风眼里徐徐展开……
苏氏先人的两个兄弟在村子两头搭盖茅棚屋,开荒造田,种水稻、种菜、养猪、养鸡鸭,他们分别把自己所住的地方叫作上坂和下坂,中间以一条流经田园的小水沟为界。春种秋收,寒来暑往,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有一年柿子红了的时候,老二突然来找老大,他手上抓着两只红柿子,扔了一只给老大,自己就吃了起来,红彤彤的汁液糊满了嘴巴,说:“我准备搬到广东去。”
老大愣了一下,说:“广东好远哦。”
“再远,脚板也能走到。”老二说,“我们祖宗从中原一路走到这儿,也没觉得远。”
老大沉默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柿子,小心地不让汁液流出来,全部吃到嘴里。
当天晚上,老大和妻子思量之后,带着家里仅有的几锭碎银,来到老二的茅棚屋,发现老二一家已经把行装收拾好了,被褥、锅碗还有农具、粮食以及新做的烧麦。老大把碎银塞到老二怀里,老二道了谢,说:“大哥,我们会记住这个地方。”老大拍了拍老二的肩膀,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把脸别了过去。
天色欲亮之际,老二带着妻儿到父母坟墓前拜别,然后一家人就上路了。第一缕晨曦从东山岽射向苏洋村时,他们一家人已经消失在树木葱郁的山径里。
老二走后,老大把他留下的茅棚屋和田地给了大儿子,让他自立门户。
在这块山间谷地里,苏氏人家辛苦劳作,披星戴月,更多的田地被开垦出来了,沟渠也浚通了,茅草棚里婴儿的哭声又响起来了。星移斗转,冬去春来,又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期间有苏氏兄弟离开苏洋外迁他乡,也有其他姓氏的人家迁来本地,但是不久后又离开了。
时间来到了大明洪武五年的春天。这一年的春天并没有什么特别,漫山遍野依然都是绿油油一片,东溪也涨满了水。这天小雨初歇,苏宗海从东溪窑的木棚走出来,穿过弯曲的田埂路,来到下坂苏宗贵的鸭棚前面。苏宗贵刚用一畚箕的蚯蚓喂完鸭子,看见苏宗海来了,说:“好罕啊。”
苏宗海看到呱呱呱的鸭子满地走,鸭粪的气味扑鼻而来,不由皱着眉头,说:“贵的,别养鸭了,还是跟我一起烧窑吧。”
“你那活儿我做不来,我还是养我的鸭子。”苏宗贵说。
“唉,你就是死脑筋,要不是看在我们兄弟份上,我还不想拉你入伙啊,你想,这满山是瓷土,是树木,土烧出来就变成瓷器,溪水就在窑口下,装船卖到外面就是钱啦。”苏宗海比划着手说。
“我还是养我的鸭子。”苏宗贵说。
“我听说,瓷器在外面很好卖,番人喜欢。就算不卖给番人,我们家家户户也都用得着。”
“我,还是养我的鸭子。”
“东溪就在窑口下,船运多方便啊,如果用船运到外面,再装成一大船卖到番邦,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
“我——还是养我的鸭子。”
苏宗海叹了一声,失望地转过身子,大步地往回走。
苏氏传到他们这一代,就他们两个堂兄弟,堂兄宗海住上坂,人丁兴旺,一家大小二十几口人,堂弟宗贵住下坂,家里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尚未说亲的女儿,当然还有一大群鸭子。大概从前几年开始,苏宗海收留了一个过路的江西人,这个小个子的江西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令宗海着迷于烧窑,据说祖宗在大唐、大宋年间也是烧过窑的,主要烧一些砖瓦、碗盘,旧窑址还在,技艺没有传承下来,到他这里断代了,但是他身体里那种世代遗传的热爱像火一样被点燃了。宗海在东溪畔的坡地上造了一口窑,倒是烧出了一大堆碗盘杯盏,也送了几个给宗贵用,但有没有卖到外面赚了钱,宗贵不知道,只有宗海自己知道了。事实上,宗海已经几次来拉宗贵入伙了,他想宗贵养鸭子多年,又没有遭“儿子劫”,应该攒了不少钱,他需要的就是他这笔钱,毕竟用土和木料烧出的瓷器,要付给江西师傅工钱,要运到外面去卖,还要先请人造一条船,或者雇用别人的船。可是宗海没有钱,这几年,老大、老二、老三接连娶妻,连遭三次“儿子劫”,家里都被掏空了。拉兄弟入伙,有钱大家赚,这还是他的本意。最近江西师傅要回老家了,宗海即使不能给足工钱,至少也要给他一些盘缠,但是看见宗贵那样不冷不热的,他实在开不了口借钱。
苏宗海走回东溪窑的木棚里,那个江西师傅正坐在条凳上吸烟斗,看到宗海一脸乌黑,他就知道没戏了。
“廖师傅,你放心吧,你回家前会给你钱的。”苏宗海说。
廖师傅把烟灰磕到地上,说:“我这都好多年没回家了。宗海老表,你做人够仁义,也聪颖,这窑继续烧下去,一定可以赚钱的。”
“嗯,感谢廖师傅传给我这一手功夫。”苏宗海说,感激之情是真切流淌在内心的,但心里其实上也很虚,几年前迷上了烧窑,他惊讶于不起眼的土能烧成抢眼的瓷器,这烈火焚烧,就像一种魔法,化腐朽为神奇,他见证了世间万物的奇妙,也深深折服一切皆可能的事理。但是,现实的问题是,怎么把烧出来的瓷器卖出去?有一个族亲曾经从外面捎来口信,他们那儿的海边,布满众多港湾、河汊、岛屿,官府控制不了,他们偷运瓷器、丝绸、茶叶过番,与番人交易,获利甚丰。他一直寻思着走出苏洋,到外面去看一看,可是忙于家中事务,又苦于囊中羞涩,到现在也没走成。他们家造的这个窑是阶级窑,斜面往上,共分三室,总长六丈有余,一家四个强劳力在廖师傅的指导下,挥汗如雨,整整挖了一个多月,到目前为止,已经烧出五窑的日用器,主要有碗、盘、盏、杯、罐、盒、壶等等,老实说,这些日用器破损的挺多,大多送给了四乡八里的亲友使用。怎么把瓷器卖到外面去?何时能够通过烧窑发家?苏宗海心里还是很茫然的。
天空突然下起大雨,哗啦啦的满天作响,越下越大,很快雨线就联成了一片雨帘,把整个苏洋村罩在了一片雨雾之中。
苏宗海在木棚里踱步,脸上显得非常焦虑……
同样是这场大明洪武五年春天的雨,苏宗贵抬头看着满天的雨泻下来,他并不慌张,他头戴竹笠,身披蓑衣,刚刚关上鸭棚的柴门,走回到家里。这是横式三间起的茅棚屋,就和鸭棚隔一个滴水的空隙。苏宗贵把竹笠、蓑衣摘下来,挂在屋后的板壁上,然后走到灶房里,老婆正在灶洞前生火,一股浓烟冒出来,呛得老婆直干咳,他又转身走到女儿的闺房门前,往里面望了一眼,看见她在纳鞋底。这个下雨天,苏宗贵显得清闲无聊。雨还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天色已提前黑透了。苏宗贵看起来是个慢性子,万事不急,内心里只急一件事,这是他无处诉说的隐痛。
这时,苏宗贵听到鸭棚那里有一些异样的动静,会不会是偷鸭贼?他取下板壁上的竹笠就走了出去。
灰黑的天空里,只有雨线稍稍有点发亮。苏宗贵看到鸭棚边上缩着一个躲雨的人,大雨把他衣裳都打湿了,看样子不像偷鸭贼。他走上前去,发现这是个眉目清秀的后生子,便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老伯,我是过路的,不巧遇到大雨。”
“哦,躲雨?请到屋里来吧。”
“多谢老伯,多谢。”后生子说着,从地上挑起一对箩筐就快步往茅棚屋走。
茅棚屋里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立即有了一股生猛之气。男子从肩膀上放下箩筐的那瞬间,苏宗贵恍然走神了一下,好像这男子不是来躲雨的,而是回家,是他梦想中的儿子,可是他立即清醒,他没这个“命”。男子在屋子中间站定,地上淌了一圈的雨水,像是把他团团围住。
“少年家,你是从哪来?要到哪去?”苏宗贵问。
“我从汀州府来,要到漳州府去。我姓邹,名应来,是一个读书人。”后生子说。
“你有干净的衣裳吗?赶紧换一下吧?”
邹应来面露难色,说:“我并未带衣裳,这箩筐里只有一些经书、册页。”
苏宗贵哦了一声,说:“你若不嫌弃,就先换我的衣裳将就一下,这么湿的衣裳穿在身上,会得病的。”他扭头进房间找了自己的一套衣裳,让邹应来到房间里把湿的衣裳换下,邹应来连声道谢。
看着邹应来穿上自己的衣裳从房间里出来,苏宗贵愣地又走神了,直到邹应来走到他面前,拱手鞠躬说:“多谢老伯,多谢老伯。”他才缓过来,说:“哎呀,我都忘记交代老婆子做饭多放一把米。”便转身往灶房走去。
吃一顿晚饭的功夫,苏宗贵就把邹应来的情况了解清楚了,他是汀州府仁安里人,自小父母双亡,随叔伯一起生活,素来不睦,他因识一些字,十五岁开始在各乡里游荡,以教书、打零工为生,这次路过苏洋村,是听说漳州府那边靠近大海,生意人多,想到那里碰碰运气。说话间,外面的雨渐渐小了,邹应来起身向苏宗贵再次鞠躬拱手,说:“感谢你好心留我用饭,雨小了,我也该告辞了。”
“这天都黑了,你往哪里走?夜路可是不好走的,你不嫌弃的话,就在寒舍过一夜,明早再走。”苏宗贵说。
邹应来有些犯难了,这雨虽小还没停,而且刚下过大雨的山路是不好走的,可是,留宿人家,又实在给人添麻烦。就在他犹豫之际,苏宗贵说:“就这么定了,我让老婆子把那间客房打扫一下,很久没有人客投宿,也比较窄,你就将就一晚上吧。”他转身走向女儿的房间,对着里面的老婆大声说:“快把客房收拾好,让人客早点休息。”
这个晚上,苏宗贵失眠了,身子翻来覆去的,几次把熟睡的老婆吵醒了。老婆问他怎么不安生睡觉呢?苏宗贵说,我就是睡不着。他继续翻着身子。老婆突然开窍,问道,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后生子了?一句话击中苏宗贵的内心,他索性坐起身不睡了。实际上,这些年最困扰他的事情就是膝下无子,且只有一个女儿,年逾十八,还没有人来提过亲。他们夫妻早就商议过,要招一个上门女婿。这也在一些乡里的媒婆中间放了消息,媒婆也曾介绍了一些男子,要么身体有缺陷,要么品行不端,他没有一个看上眼的。昨天这个邹应来,他倒是一见之下就有了好感,再与他问话,也是礼貌得体,谈吐不凡,而且从面相来看,则是忠厚老实,印堂明亮,可堪造就,他心里当然很喜欢,可是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无论如何,天亮时一定要探探他的口风。
此时天已蒙蒙亮,苏宗贵下床出了房屋,东山岽上还有几颗晨星在眨眼,一股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的山林、近处的田园,在飘荡的晨雾里若隐若现。他一走进鸭棚,几只鸭子就呱呱叫着围了过来,像孩子一样围着他打转。他嘴里轻轻叫唤着它们,弯腰从地上捡拾鸭蛋,一粒、两粒、三粒……最后一只畚箕装不下了。他养的鸭子有33只母鸭,一般每天能拾33粒鸭蛋,今天竟然拾了66粒鸭蛋,也就是说,每一只母鸭都下了双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苏宗贵惊喜交集,这到底是什么吉兆?他兴冲冲跑回房屋里,对老婆说:“不得了,不得了,今天母鸭拢总下了双蛋!”
老婆也呆住了,说:“有这等好事啊?”
苏宗贵转念就想到邹应来身上,说:“我看,昨晚来的那个少年家是我们家的大贵人!”
老婆频频点头说:“我看也是啊。应来应来,应该来的。”
可是做好早饭,迟迟不见邹应来的影子,苏宗贵忍不住走到客房前,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动静,推开门一看,邹应来还在昏睡,看样子是身体不适,走到床前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透过几百年的时间迷雾,苏顺风看见苏宗贵夫妇悉心照料生病的过路客邹应来,像是照料父亲一样,那一幕幕煎药、端水、送药、问寒问暖的场景,在苏顺风眼前真切地一一浮现。
事情的结局正如苏宗贵夫妇所期待的那样。邹应来带着感恩的心留下来了,也走了媒妁的过程,做了苏氏的上门女婿。邹应来与苏氏女完婚后,生育五子一女,以苏邹为姓,这是原先的约定,世代如此。三百余年之后,大清康熙三年,苏邹氏第十六代孙苏邹立泰考中进士,他外放浙江某地任知县时,把苏字去除,单姓一个邹字。这是个大胆举动,但他是进士公,朝廷命官,祖堂前可以竖石旗杆的人,改就改了,没有人敢当面妄议。要命的是,那些姓苏邹氏的人也纷纷效仿,去苏还邹。此事引发苏氏的强烈不满,苏顺风听爷爷说,苏氏和邹氏还有过几场械斗,虽未曾闹出人命,还是惊动了官府。后来经周围乡里几个姓氏的族长和长老调解,苏邹氏正式恢复邹姓,但要承认苏洋村苏氏祖宗,参与苏氏扶风堂祭拜,邹氏另建家庙范阳堂,奉苏宗贵夫妇为苏洋村邹氏始祖,邹应来夫妇为二世祖。苏洋村苏邹两姓格局由此形成,苏氏聚居上坂,讲福佬话,唐宋时期便有人烧窑,大明初年起更是全族以烧窑为生,运送瓷器到月港出海过番,早期获利颇丰,近年严重衰退,历代建有海晏楼、海清楼、海威楼三座圆土楼,苏氏几乎都居住在土楼里,而邹氏群居下坂,讲客家话,也讲福佬话,耕读传家,当年“进士公”邹立泰告老还乡建了一座方形土楼集庆楼,俗称进士楼,但因人口激增,很多人家依旧散居在进士楼外的茅棚屋。
苏顺风咳了两声,眨了一下眼睛,“过去”的几百年时光就像厚厚的册页一样翻了过去。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第一版,责任编辑王小王、陈玉成)
全书530页,41万3千字,定价5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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