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溪谣》2(闽西南土楼深处的文明根系,东溪窑以土炼金的海洋回忆)

文摘   2024-10-26 10:14   福建  

第二章

1

睡梦里总是一叠闪耀不清的面孔,邹德永知道这就是祖宗们,那些他在香火牌和族谱上见过的名字,化作了一些模糊的形象,潜入他的睡梦里,发出各式各样高低起伏的声音。每次邹德永从睡梦中醒来,似乎还能听到袅袅飘动的余音,拖着声调从卧室的窗棂飘出去,向集庆楼屋瓦上空散开。今天他又做了相同的梦,梦境最后一张面孔闪了一下,他看清楚了,那是他父亲,满脸的疲惫与无奈,眼光里又带着无限的期待。邹德永从床上爬起来,心里砰砰砰跳得很紧。他开门走到了廊道上,此时天还是蒙蒙亮,集庆楼里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有一些卧室已经有了响动,说话、咳嗽、小孩哭泣。节气过了霜降,天气已经转凉,晨风有点清冷,从屋顶上直往下吹来。邹德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开始沿着廊道走起来,然后从左边的楼梯下了楼,走到一楼廊道上,一只鸡啼叫了,然后好几只鸡都跟着叫了。

那是他家关在鸡笼里的老公鸡。他走过去提起鸡笼,它就信步走了出来,在天井里边走边觅食。父亲大半生都在养鸡,这只鸡是他在世时养的最后一批公鸡中的最后一只,父亲过世已经九年,这只鸡却还活得好好的,成了鸡精。这时邹德永猛然想起父亲梦中对他的话,实际上也就是临终前的遗言:“你阿公说,把余庆楼建……”

这是父亲最后从嘴里吐出的清晰的音节。他骨节奇大的手在邹德永手里渐渐变冷了。据父亲此前多次说过,祖父在临终前紧握着父亲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把余庆楼建……”然后父亲临终前也把这句话交代给他了,同样没有说完,“建”字之后余音袅袅。他感受到了双重的份量。

把余庆楼建……建好!建起来!——据说这也是“进士公”的遗愿。“进士公”为官清廉,省吃俭用,集庆楼名义上是他所建,族人们也是集了资的,他带回来的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只是他的号召力够大,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在他主持下把集庆楼建成了,但他知道,一座楼是不够的,邹氏至少还要再建一座楼,他是做不到了,希望他的子孙能够完成他的夙愿,他在世时甚至都给未来的土楼取好了名字:余庆楼,典出周易··文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是一代一代下来,积善多多,积财甚少,还是一直没有这个能力。“进士公”精通堪舆,据说他晚年从江西三僚请来一个风水先生,亲自跟他一起考察地理,遵循古法,觅龙、察砂、观水、点穴,最后秘密选好了楼址,那就是范阳堂再往前走的一个叫后壁沟的坡地上,风水先生说,这块地叫作“饱牛睡地”,以后土楼大门坐东看西,门前地面上两块突出的石头正好是牛眼睛,后面还有一块长条形的巨石,则是牛角石。然而,棘手的问题是,这牛角石周围一丈远的地都是苏氏的,邹氏即使有财力向他们买地,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卖。所以邹氏选定的楼址一直是秘而不宣。到了父亲这一代,他更是暗中做通了一干堂兄弟的思想工作,大家取得了建土楼的共识,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一座宏大的土楼?父亲省吃俭用,在他看来少吃一口饭,就是为余庆楼多攒一抔土,有一天他从博平圩赶圩回来,路上看到一堆牛粪,就用竹叶包起来,准备带回家扔到茅厕里,这可以沤肥种菜嘛。没想到,回到苏洋村后忘记把牛粪扔到茅厕里,刚走进集庆楼,几个孙子就围了过来,讨要爷爷承诺给他们买的黑糖,父亲连声说:不急,不急,给你们买了,一人一块。当他在饭桌上把手上的竹叶摊开时,所有人全都哇地惊叫出来,那是一包的牛粪!父亲种稻种茶,养鸡养鸭,什么重活都干,终于也没能积攒多少钱,反而积劳成疾过世了。

邹德永走到天井的水井前,用水桶打了半桶水,然后抓起水桶的耳,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嘴里漱了漱口。这时,他看到一条人影从楼门厅右边的楼梯闪下来,走到大门后面,搬起厚重的门闩,打开大门一缝溜了出去。一般说来,集庆楼每天早上都是他开的大门,偶尔别人开了先出去也是有的,但眼前这个人显然有点形迹可疑,他已经认出这个人是小儿子邹锦洪,这么早出楼去,肯定是有什么事,当然不会是下地干活,也不会是上山劳作,因为他是空着手的。邹德永想了想,就跟了上去,也悄悄打开大门一缝,走到了土楼外面。

面前是晨雾飘荡的田园景象,邹德永看着锦洪的背影往范阳堂方向移动,宽阔的肩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地上是快步走的沙沙沙声,一下一下的扯动着晨雾。他不敢走得太快,只能放轻脚步在后面跟着。锦洪的背影消失在范阳堂的照壁后面,后面立即响起一个女子急切的声音。邹德永心里咚地响了一声,他听出那女子正是苏发扬的女儿苏小果,声音尖利、短促,像鸟叫一样。儿子怎么跟苏家的女儿搞在了一起?

苏家的女儿……邹德永怔住了,他猛地想起一桩往事,脑子里像是有一头犟牛向一堆陈年干草拱去,而他使劲地把牛鼻子拉了回来。不,他不愿意再想起那些往事了。他感觉牵住了牛鼻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邹德永呆立在晨雾中,照壁后面响起一阵迫不及待的声音,这声音令他感到震惊,拳头攥紧,又无奈地松开。

2

邹锦洪看见天色渐渐发亮,周围的田地里已有身影在走动,连忙推开怀里的苏小果说:“有人来了。”

“你怕了?”苏小果不悦地嘟起嘴。

“让人看到总不好吧。”邹锦洪垂落的两手抬起来,想要再搂一下苏小果,却是被推开了,便有些尴尬地笑笑,说,“我下午要到东山岽老石坑,你会上山吗?”

“今天不上山。”苏小果说着,转过身子,从范阳堂前的石旗杆左侧往回走了。

邹锦洪看着苏小果走去的背影在放亮的天色里跳跃,自己也转过身子往另一方向走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跟苏小果在一起了,少年时代,两人常常在山上割草时相遇,彼此都不说话,像是天生有仇一样,有时还相互瞪眼。去年夏天,他们有一次在东山岽相遇了,邹锦洪在砍柴时听到旁边那片苏氏的山林里也传出砰砰砰的砍柴声,心里就想这会不会是苏小果?他偶尔会在村里远远看见她,发现她已经长成一个高挑、健硕的大姑娘,皮肤有点黑,但是眼睛很亮。邹锦洪挑着一担木柴走出山林,走在坡地的小道上,他惊奇地看到苏小果挑着一担柴也从山林里走出来,他一时有些看呆了,那苏小果也看到了他,但她随即低下头,专心地看着路,肩上的柴担子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几条小道到前面汇成一条下山的大道,两个人就会相遇了,一前一后挑柴下山,邹锦洪突然想跟她打个招呼,又想唱一首山歌,可是山歌怎么唱的,一下忘词了,他的心好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邹锦洪不时地扭过头看苏小果,没注意踢到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哎哟痛叫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担上的木柴都散架落了一地。苏小果顿了一下,还是大步走了过来,她看到邹锦洪躺在地上正抱着流血的脚丫呵气,整张脸因为疼痛都扭得变形了,看样子这不是装的,苏小果连忙放下担子,弯腰在路边地上采了一把艾叶、白茅根,在手掌里揉搓着。邹锦洪这时阵看到苏小果,心里满是羞耻,眼光怯怯地躲闪着她。苏小果把揉成一团的草药递给邹锦洪,他勾着头没看见或者不好意思接,苏小果便蹲下身子,把草药敷在他流血的脚趾头上。苏小果的手触碰他的脚趾时,邹锦洪头低得更低了,他希望那只手在他脚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但是那只手很快抽走了。苏小果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担子前,挑起担子走了,走了两步,回头说,长这么大了,也不懂得照顾自己。这句话在邹锦洪心里足足回响了三天。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开端,他们走到了一起,当然,这一切都处在秘密状态之下。尽管苏邹之间并没有公开的禁止通婚族规,但是自从改姓之后,两姓之间一般是不谈论婚嫁的,谈了也不成,反正从来都没有人成过,大家说这是注定的,其实他们心底也有数。

天亮了,田地里走动、干活的人多了。邹锦洪大步小跑起来,他要回楼里取来水桶,先把昨天种的菜浇一遍水,再回家吃饭。

跑进集庆楼里,邹锦洪就从楼门厅旁边的楼梯冲上二楼。二楼是禾仓,粗俗的农具就放在走马廊上。他看到自家禾仓前的水桶不见了,可能是二哥锦波挑去浇水,那他就省事了,正转身要下楼,楼梯口有个声音冷冷地说:“给我来三楼一下。”

那是父亲的声音。邹锦洪愣了一下,心想父亲脸黑成这样子,难道出了什么事?父亲在前面已经走上了三楼,他还落在后面犹豫不决。他猛然想起,莫非跟苏小果的事被父亲发现了?除此之外,没什么出格的事会让父亲不悦。

邹锦洪走到了三楼父亲卧室的门前,父亲正站在窗前望着楼外,缓缓转过身来,眼光像锥子一样刺着他。他心里想,说出来怕什么?总要说的,早说比晚说好。

“你跟苏小果是怎么回事?”

父亲果然开门见山,这让锦洪从容了一些,他眼睛看着别处说:“我们好上了,我想娶她。”

“你好大胆啊,你知不知道苏家跟我们邹家什么来历?”

“知道啊,自古以来,邹家就跟苏家做了亲嘛。”

“那是过去,现在不行,世间几多女子,你偏偏不找别的,要找苏家?”

“阿爸,为什么不行?族规都没说不行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苏邹从来就没有成过,你还是趁早跟她断了!”

邹德永说得很坚决,好像板上钉钉,一锤定音,然后挥了一下手,让锦洪走开。按照他心里的盘算,近期内要跟苏家谈谈“牛角石”那块地的事情,他不想儿子跟苏家女儿的事节外生枝,到时搅乱了他的计划。邹苏不睦,他们会同意跟邹家做亲吗?锦洪这就是添乱了,在他心里,建土楼是第一等的事,儿子的婚事还在其次。唉——为什么是苏家的女儿呢?

看着儿子走出卧室,邹德永又把他叫住,说:“你舅母娘家有合适的妹子,过些天就给你——”

儿子反感地大步走开,向楼梯口咚咚咚跑去。邹德永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就像当年自己一样,当年自己也跟苏家的一个妹子好上了,但是,这种事由不得他,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当初,父亲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那时他半夜里跑出集庆楼,一个人坐在东溪畔,听着溪水呜咽,心如刀割。这么多年过去,伤口早已愈合,甚至没有了一丝疤痕,只是最近一些失眠的深夜里,想过余庆楼之后,偶尔也会想起这陈年往事。

好了,现在,别再想了!邹德永走出卧室,用力地把门带上,下楼梯时他二弟邹德山从另一边大步走了过来,说:“哥,我听见你在对锦洪凶什么。”

“没什么……”邹德永不愿意多说。

“好像是说苏家什么,苏家怎么了?”邹德山刨根问底。

邹德永心里叹了一声,德山是他最知心的兄弟,想来也不必跟他隐瞒,再说,他当年还小,应该不知道或者早已不记得自己跟苏家的事,他清了下嗓子,说:“这小子,跟苏发扬家女儿好上了。”

邹德山哦了一声,像是惊讶又像是不置可否。

“我这不是操心着建土楼吗?他要是给我捅娄子怎么办?”德永说。

“不会吧,能捅什么娄子?”德山说。

“唉,你不懂……”德永又叹了一声,那桩往事杂草似地又从心里冒出来,他用指甲狠狠地把它掐断,就像双方父母把他们的情丝一下掐断一样。

“现在的后生子嘛,不一样。”德山感慨地说。

“有什么不一样?都得听父母的,族规家法,不得乱来。”德永正色地说。

“那是那是。”德山说,“只不过,后生子不违抗一下,他就不太像后生子嘛。”

“你这话……”德永在楼梯中间站住,回头盯了德山一眼,“别把后生子教坏啊。”

“不会啦,我就顺口说说罢了。”德山说。

邹德永想起自己当年也是想要违抗父母的,他甚至做了私奔的打算,但是在约定的那天夜里,他在天妃宫门外等了整整一夜,她一直都没有出现,他只好悻悻地回到集庆楼里,不久就听说她嫁给了同族的一个远房堂哥。那时候,德永也是年轻的,可是违抗无效,日子必须过下去。日子过去了,什么也都过去了。年纪稍大就明白这一点了,现在,他已知天命,虽说妻子病逝了几多年,众亲人也纷纷劝他续弦,但他一心想要建成余庆楼,心里只有建土楼是永远过不去的念头,至于男欢女爱、儿女情长,他早已心如止水。

兄弟俩是一前一后下楼梯的,邹德永先下到地面上,扭头对德山说:“这事你别声张出去,一个人闷肚里好了。另外,你通知各房家长,晚饭后到香火堂议事。”

3

每座土楼的香火堂都隔着天井与大门遥遥相对,也就一个房间大小,供着众祖宗——因为正式祭拜祖宗是在祖堂,这里祖宗牌位就从简了,一般就一块二指宽竹牌写上“众祖宗”三个字,除了众祖宗,还有观音菩萨、关帝、妈祖等等牌位,香火案上有个小香炉,两侧摆两张木椅,两边墙下还摆着两条长板凳。但凡宗族里有事要议,或者红白喜丧,这里就是人人可以使用的公共场所。集庆楼香火堂最显赫的地方就是横楣上挂着一块大匾,上书“进士”二字,苍劲有力的楷书,足以荣耀百世。

吃过晚饭,邹德永从家里拿了一盏茶油灯来到香火堂,把它放在了香案上,还点了一根香,向众祖宗和众神明拜了拜,告知他们晚上宗族要在这里商议大事。

邹德山剔着牙来了,各房家长也陆续来了,七嘴八舌地打着嘴鼓。德永有五兄弟,还有堂兄弟十一人,他这一房人丁最兴旺,其他四房人也不少,十几条汉子把香火堂挤得满满当当。虽然叔辈还有多个叔叔、堂叔在,但他们要么年纪大了,口齿不清,要么脑子不好,欠缺见识,要么品行不能服人,都不再参与宗族事务,而邹德永作为长房长孙,有公心,有能力,父亲过世后就被推为邹氏族长。他用眼睛算了一下人头,各房家长和几个兄弟代表都到齐了,就从香火案右侧的木椅上站起身,对着坐在两排长板凳上的兄弟们说:

“我们邹氏开基苏洋,托应来公的福,当然,也托宗贵公的福,这五百来年已繁衍到第28世,可谓人丁兴旺,人才辈出,我们出了一个进士公嘛,他们苏氏就没有,但是,我昨晚心算了半个晚上,我们邹氏现在苏洋村的人口六百余人,分作一百来口灶吃饭,住在集庆楼里的三百来人,一半以上的人还住外面的木棚、草寮,再建一座土楼余庆楼,进士公当年就有这等宏愿,他甚至选好楼址,定好坐向,可惜一直不能实现,我们阿公努力了,父辈也努力了,虽然还是未能实现,但是他们给我们找好了地,也备下了一些木料,现在建楼的担子落在了我们这代人的肩上,不知大家有没有信心?”

邹德永话音刚落,大家就唧唧喳喳说开了,当然,没有人反对建楼,更多的话题集中在如何筹款方面,怎么分配使用,也有人提及。德永看着大家三三两两议论得很热烈,在木椅上坐了下来,说:“那块‘牛角石’是苏氏的,不知大家有什么办法拿到它?”

“我看,拿一块地跟苏氏换,不然就用钱买,当然还是交换比较好。”二房家长德明说。

“这块地虽然说是苏氏的,但他们也没有派上什么用场,一直荒着,如果我们跟他说要换来建土楼,他们一定会为难我们,不换,或者要用大得多的地来换,我心里倒有个想法,我们有意来放一些风声,说这块地不好,怎么怎么不好,他们要是也觉得不好,一定就同意贱卖,或者以地换地也容易多了。”三房家长德昭说。

“这不行,这种不仁义的事我们做不出,再说,这块地是风水宝地,祖宗选定的,怎么能随意说它不好?”德永大声地说。

“那苏氏不肯换、也不肯卖,我们怎么办?”德昭说。

“是呀,到时看你有什么撇步?”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这、这……”这正是德永许多时日以来特别忧虑的问题,苏邹两姓虽说祖上有姻亲——唉,自己也是差点……邹氏至今祭拜先祖苏宗贵,但改姓事件所撕开的裂痕,终究还是一个伤口。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去面对,德永寻思着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把苏发扬请来集庆楼吃饭,然后如实地把事情告诉他,请他理解支持。当然,苏发扬肯不肯赏光来吃饭,他心里没底,另一个办法则是他带伴手礼登门拜访,然后如实道来。德永把这两种办法跟大家说了,有说请客的办法好,也有说拜访的办法好,莫衷一是。这个问题先按下不表,最终由德永自己决定。他接着提出筹款筹料问题,他首先表态,“牛角石”那块地由他个人负责,若交换就用自家的地,决不用公田、学田来交换,若买进他出全款。德永提出,建楼的款项,各房各家以男丁人口数来派款、献料,除主要工匠雇用师傅后,其他劳力均由邹氏男丁担任,如果用地谈妥后,就要开始做土——夯造土楼的土是经过发酵的熟土,同时挖地基——俗话叫作挖大脚坑,当然这要请风水先生择好良辰吉日,然后就延聘师傅、砌大脚、砌小脚(地面以上的地基)、夯墙、装楼梯、建楼板、做楼栏、挖水沟等等等等,用三四年的时间、乃至六七年的时间把“进士公”命名的余庆楼建成,这样以后去见列祖列宗,就很有面子了,也足以给后代留下一个典范。邹德永好像听见土楼落

成的爆竹声响彻在苏洋村上空,无法想象那时阵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土楼是全族人住的,几代人打拼,我们这代人多出一点力,把它建成了,造福子孙后代,上对得起祖宗,下不愧对子孙,这是可以上族谱、勒石刻碑的大事,吃再大的苦也是值得的。”邹德永劈着手说,手势过大,把香火案上的茶油灯火劈灭了。

宗族在香火堂开会议事,女人是不能参加的,无关的人员包括孩子也不能靠近,一旦靠近就会被驱赶。这时,大家惊奇地看到一个二三岁小孩从廊道上爬过来,他两手在前面抓住地,一边爬动一边嘴里呜呜地叫着。他一路爬到香火堂。这么小的孩子当然无法驱赶。邹德永发现这是他的孙子小敬,连忙弯下腰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一边哄着他,一边想他母亲做什么去,怎么让他在地上爬?

议事会散了,大家纷纷抬起屁股离开,有些人住在集庆楼外的茅棚屋,但既然来到集庆楼,就顺便在一些至亲家里串串门。

邹德永抱着孙子小敬往灶间里去找人,不见儿媳妇,也不见儿子。这时孙子啼哭起来了,德永就有些焦急,往集庆楼门口走去,并且一路喊起儿子的名字:“锦江,锦江,锦江!”

天黑得厉害,土楼内外影影幢幢的,这一簇油灯火,那一束油灯光,好像诡异的眼睛。孙子哭声突然尖起来,像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子,德永烦躁地说:“别哭好不好?别哭好不好?”他心里急得骂人了,儿子儿媳妇到底死哪去了?在楼门厅正好看到女儿红米,劈头便问:“你嫂子呢?你哥呢?”

“嫂子没看到,大哥刚才还在这呢。”红米说。

4

儿媳妇一夜不见人,儿子称她吃过晚饭后说要到海晏楼里找一个嫁给苏氏的同乡表妹说点事,然后她就走出集庆楼往上坂方向的海晏楼走去了。邹德永派人紧急来到海晏楼找到儿媳妇那个同乡表妹,她说她是有来过,说完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可是儿媳妇并没有回到集庆楼里,孙子哭了大半个晚上,最后哭累了才睡着。邹氏发动了三十多个男子,打着火把,沿着从海晏楼到集庆楼的路来来回回地查找,田埂、菜园、水沟、庙宇、茶树、果树,每个可疑的角落都反复查找了许多遍,还是不见踪迹。被山贼土匪掳走了?被虎狼叼走了?可是整个村里都没有听到动静。一个大活人,不是一根针,也不是一片树叶,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天刚蒙蒙亮,终于有个消息传来:德永儿媳找到了!就在苏氏窑坊附近一个积水的瓷土坑里。邹德永听到这个消息,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头皮一阵发麻。

儿媳妇从瓷土坑里被打捞出来,盖着一张席子躺在集庆楼门前的土埕上。这个从永定嫁来五年多的女子叫作赖细娘,孝敬贤惠,在苏洋村的口碑还是很好的,昨天夜里,她从海晏楼回来,如果走正常的路,就不会经过窑坊附近的瓷土坑,她是不是想抄近路呢?结果落入了瓷土坑。

邹德永正在香火堂和几个兄弟思量儿媳妇后事事宜,德明从天井里跑了过来,说:“锦波几个兄弟说要把细娘抬到海晏楼,她是掉进苏家瓷土坑死的,苏家脱不了干系!”

“胡来!”邹德永霍地站起身。刚才议事时,也有人说到要不要向苏家问责的事,毕竟人是掉到他们家的瓷土坑死的,德永沉吟了片刻,还是叹了一声说,算了,这是命。现在,有人要抬尸问罪,这是要把事情闹大,万万不可。他埋着头就冲下天井,往土楼外面大步走去。

集庆楼前的土埕上已经围了一群激愤的后生子,嘴里嚷嚷着,几个人正在给满脸愁容的锦江鼓劲打气,只要他一点头,他们就抬起细娘尸体到海晏楼去。此时,地上的细娘盖着一张竹席,没有人顾及她,只有她两岁半的儿子小敬坐在旁边的地上,不哭也不闹,自己玩着手上的几根草茎,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玩得很投入。

邹德永走了过来,嚷嚷声渐渐小了,他扫视了一圈,看到地上的儿媳妇,眼睛不由又泛红了,说:“人,死了,不能复生,入土为安吧,你们不要闹事,这也没什么好闹的。”

“永伯,那坑是他们苏家的,要是没有那坑,细娘会死吗?你看他们到现在也没给个慰唁什么的,这不是欺负我们邹家吗?”一个后生子大声地说。

“死生有命,还是赶紧办后事。”邹德永说。

“永伯,这不是让苏家看不起我们吗?”又一个后生子说。

“你懂个什么?这事没你插嘴的地方。”邹德永绷着脸回了一句,他转身对香火堂跟随出来的德山说,“赶快把棚子搭起来。”

毕竟德永在宗族里还是有威权的,没有人吱声了,德山招呼几个人抓紧时间干活。像赖细娘这样横死的,丧事自然从简了许多。一大早派了锦洪去细娘娘家报丧,这会儿搭个棚子,择个出殡时辰、挖个穴,然后等她娘家人到了再入殓、出殡,总之是要当天处理完毕的。为什么不向苏家问责?邹德永心里是有考虑的,邹苏本已不睦,如果借此事找苏家讨个公道,又能得到什么呢?或许只能把原来撕开的口子越撕越大,这无助于两姓修好,要拿到“牛角石”那块地就更难了,那余庆楼也就遥遥无期,他这辈子都没有指望建成。所以,他还是要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和建土楼相比,这还是小事。他有几次往上坂方向张望,祈望路上出现一个前来吊唁的苏家长者,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也是知道的。德永打探清楚了,那口瓷土坑是苏发扬一个叔叔家的,旁边还有一座废弃的窑炉和工坊,苏家最鼎盛时期在东溪两岸曾经有几十口窑炉,挖了三四十个瓷土坑,现在大概还有一二口窑炉在烧,而那些荒废的瓷土坑大多没有填埋,有的长满了杂草,有的积满了水,以前曾有苏家的牛掉进长草的大坑里爬不出来,最后不得不叫十多个小伙子把它拽起来。那些瓷土坑大都也在东溪畔,离村子和土楼有点距离,唯独这座窑炉和瓷土坑就在村子里,赖细娘落水的那个坑居然位于一条少有人走的村路旁边,虽说是细娘自己不小心落水的,但苏家总是有欠缺道理的地方——只是,邹德永必须息事宁人,悠悠万事,唯建楼为大。

邹德永从地上抱起孙子,满心悲悯,这么小的孩子从此就失去了母亲,他竟然还不懂得母亲已经永远不在,连哭都不知道哭一声。德永突然很想把他弄哭,掐他一下,或者瞪他一下,但他仍旧嘻嘻咧着嘴,还一把捋过了爷爷下巴上的胡须。德永感觉到心都碎了。

走到刚垒好的灶台前,德永交代管伙食的人说,细娘娘家人来,要给他们做一些好吃的。他又走到住在楼外的木匠进财家里,让他把棺材打好,刨平一些,不可有突出的节眼。

走进集庆楼,邹德永看到儿子锦江独自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满脸哀愁地勾着头。

“孩子要管顾好。”德永咳了一声,把手上的孩子送到他怀里,但是孩子不依,突然哭起来,锦江凶着脸吓唬说:“再哭把你扔了。”这句话让德永听来很不爽,他又抱回孩子,哄着他说:“乖,乖,阿公拿好吃的给你吃。”走了几步,把孩子递到女儿红米怀里,让她好好带着。

过了食午时分,细娘娘家人来了。锦洪带着他们走进村子的时阵,就有人向邹德永通报了,一听说来了七个人,不由有点惊讶地啊了一声。德永让人交代灶台,马上新做一些好吃的,他连忙走出了集庆楼,向前迎接细娘娘家人。来的一个细娘的叔叔,其他都是她的兄弟和堂兄弟,德永一一向他们拱手致礼,请他们到灶台前面用餐。

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大家又饿又累,好像饿得都说不出话,被请到了灶台前的方桌前坐下,芋子饺、线面,先将吃起来,然后新做的猪下水炒咸菜、红菇猪脚汤、鸭肉炒姜丝、清蒸光鱼,也陆续上桌。锦洪陪他们一起吃,大家吃得热火朝天,喉咙一片山响。

终于吃饱了,虽然没有喝酒,每个人的脸都有些油光泛红,那个娘家叔叔用手指从牙里抠出一根菜丝弹在地上,然后开始发飚了,他手在桌上拍了一下,冲着集庆楼大门大声地说:“我好好一个妹子,嫁到你们集庆楼,怎么说没就没了?”

“意外,不小心啊……”锦洪接上话头说。

那个叔叔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尖声地说:“这有你说话的所在吗?叫锦洪出来,我揍他一顿解气。”

“我就是锦洪。”锦洪说。

那个叔叔瞪了锦洪一眼,这才知道自己记错名字,细娘的丈夫不叫锦洪,而是锦什么,一时也想不起,就尖着嗓子喊道:“你少插嘴,叫你们邹家大人出来!”

这时,邹德永走了过来,向那个叔叔拱手道:“阿叔,你免发火,请你静一下,我是细娘他公公,细娘是个乖妹子,有孝心,很贤惠,她这样不幸过世,我们全家都非常悲痛,所有邹氏都很伤心。”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细娘叔叔突然呜咽了几声,说,“我哥嫂年纪都大了,走不动了,以后再也看不到女儿,你说你这要怎么交代?”

“对不住,对不住。”邹德永连连向细娘娘家人拱手致礼。他知道,这种情况,死者的娘家人有的会来闹事,或者蛮不讲理,如果碰上就很头痛,他必须好言相待,甚至要答应对方一些不甚合理的要求。

“那个瓷土坑是苏家挖的。”围观的人群里有个人说。

“那就找苏家算账!”细娘一个兄弟霍地站起身,挥着手说。

邹德永连忙张开双臂,好像他们就要奔突过来一样,他必须把他们拦住,说:“使不得啊,使不得,千万别起事。”

“苏家那水坑明明是祸根嘛,要是没那个水坑,我家细娘会死吗?”又一个细娘的兄弟站起身,用脚踢开板凳就要往前走。

邹德永连忙拦住他说:“主要错在邹家自己,我们没照顾好你家妹子,我老货子向你们赔罪吧,请你们不要去找苏家。”

“不能便宜了苏家!”“苏家也要赔罪!”细娘几个兄弟嚷嚷着。

邹德永拍了几下膝盖,突然双膝跪在了细娘娘家人面前,说:“请你们多担待,一切我老货子来承担,不要为难苏家。”

细娘娘家人全都愣住了,没想到一个比他们老的人向他们下跪,顿时有些慌了手脚,细娘叔叔结巴着向前要扶起邹德永,手被拂开了。围观的邹氏人群里也是一片哗然,德山走过来说:“细娘死了,我们都心痛,以后我们还是要做亲戚的,你们不要太过份。”还有几个人也过来说话。细娘娘家人脸色都和缓了,那叔叔说了声“对毋住”,搀扶着德永站起身,说:“亲家公啊,不用这样,我们知道你对细娘是很疼惜的,不过说点气话,你别放心上。”

邹德永被扶着站起身,小腿和膝关节又酸又痛,脑袋也重得快转不动了,不过心里却是轻松许多。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第一版,责任编辑王小王、陈玉成)

全书530页,41万3千字,定价5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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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楼与马铺的当事人和旁观者
这是何葆国的个人公众号。他是一个作家,戏称"坐家",其实他是一个喜欢行走的坐家,从某种意义来说,他更愿意做一个生活家,生活在这个不可描述的时代,用他的文字写出他的一切见闻、感受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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