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苏发扬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天,总算退了烧,但还是感觉全身乏力。有人来看望他,说起邹家有个儿媳妇夜晚掉入积水瓷土坑淹死的事,他叹了一声,说:“我早说过,那些坑要填起来,你们就是没人听我的。”他隐约在耳边听到卟嗵的落水声音,心头一震,那是一条生命啊,一个妹子,一个外村嫁来的媳妇,一个孩子的母亲。发扬心里担心邹家来找茬,那瓷土坑是苏家的,苏家到底还是理亏,他在想是不是让人置办一份牲礼到邹家那里祭拜一下,或者送一份奠金,略表苏家的歉意。当他把这个念头说出来之后,遭到了几个弟弟和儿子的一致反对,他心里感叹那也是一条生命,同时也感慨自己说的话族里人都不怎么听了。他们反对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邹家因此讹上苏家怎么办?这确实也是个问题。不过如果自己身体好的话,他至少愿意以个人名义去慰唁一下,那毕竟是一条生命啊。接着,发扬便听说邹家确有几个后生子想要找苏家问责,被邹德永阻挡了,后来又听说死者娘家人到来之后也想找苏家发难,邹德永百般劝阻,最后甚至向他们下跪,死者娘家人这才罢休。发扬心想,德永这个人,还是仁义的。
这天,苏发扬终于能够起床了,走出卧室的时候感觉神清气爽,他几步走到了顺风公的卧室,看见“活祖宗”在床上睡得很安静,像个沉睡的婴儿。发扬朝他俯下身子,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鼻息,他的双嘴微微嚅动着,像是发出一串串神秘的音节,那是在说什么呢?发扬听不到,当然,天地间只有“活祖宗”自己一个人听得到。
看到“活祖宗”好好的,苏发扬心里很宽慰,就直起身,准备走出房间下到一楼去。他刚走到门边,听到床上一个细细的声音说:
“扬的,你几多天没来看我……”
苏发扬凛然一惊,连忙扭头走回到床前,叫了一声“老祖宗”,说:“我病了几天。”再往床上一看,“老祖宗”还是静静的睡得孩子一样,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也没有任何动静。他心里想,“活祖宗”真是神了,貌似整天整夜的昏睡,实际上土楼内外没有一件事瞒得过他,他完全像神明一样。
房间里静得一只蚂蚁的声音都没有,整座海威楼也安静得像是在微微震颤。
苏发扬轻手轻脚走出房间,下楼梯走到了一楼,有一道阳光从土楼屋顶上往下斜射下来,正好打了他这边的一半天井,他就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天空。这是午后的土楼阳光。楼里没有多少人,青壮年忙活去了,妇女有的在井台边洗衣,有的在灶间里烧猪菜,有的坐在廊道的鸡鸭箱上做女红。有人向发扬打招呼,他一一点头回应,沿着廊道走到楼门厅,看见有一个老妇人坐在槌子边的石凳上打盹,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勾着,再仔细一看,这是他的六婶素月啊,素月岁数并不大,还比他小一二岁,其实也是他的一个远房堂妹,后来嫁给他另一个远房的六叔,才成为他的六婶。六叔常年给苏发志做窑工,六婶一直没有生育,早年抱养了一个女儿,不幸夭折,六叔前些年也过世了,六婶一下就变老了。
“六婶。”发扬在她面前站住,轻轻叫她一声。
六婶睁开一双迷糊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过了会儿才认出是发扬,身体似乎有些紧张地悸动了几下。
“六婶,你还好吧?”
“好,好,好。”
“那就好,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
“好,好,好。”
发扬看着她苍老的脸,心里满是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他隐约听说过,六婶还叫作素月的时候,曾经跟邹氏的邹德永好过,当然后来双方父母以及家长都反对,素月不得不就嫁给了六叔,嫁鸡随鸡,这就是女人一生的宿命。发扬抬脚从她面前走过,出了海威楼,他决定走到邹家媳妇落水的那个瓷土坑去看看。
午后的苏洋村显得安静、空旷。几条土狗在龙眼树下伸开腿卧着,用懒洋洋的眼神看了看面前背着手走来的这个苏氏族长,并没有什么热切的表现,甚至不认识他一样。野草花香和猪牛粪气味揉和在一起。从东溪分流而来的几条小沟渠无声地流淌着,白花花的水面上浮动着一些菜叶、草梗。
苏发扬走到分岔口,这里有三条路,中间的通往东溪和下坂,左边是往村外的丘陵地,右边则是一条穿过灌木丛、小坡地的小路,那路边有一口瓷土坑,还有一个废弃的窑炉、窑工坊,这是发扬一个叔叔家的,发扬记得他小时候这口窑就塌了,但是工坊的木棚、瓷土坑一直还在。苏氏肇基苏洋以后,历代都有祖先烧窑,断断续续,维系数百年,大明初年,发扬这一支房的祖宗以烧窑为业,发扬光大,烧青花、烧青瓷、烧米黄瓷、还烧仿哥窑、官窑、定窑瓷品,迅猛发家,《苏氏族谱》记载“百千水碓,漫野窑烟”,上东溪两岸,只要合适的坡地、谷地都建了窑炉,苏氏还带动东溪畔的梧树村吴氏、东山村郭氏、荆门村方氏等等一起烧窑,那时的东溪繁华如梦,东溪窑的名声随着流水传遍四方。嘉靖、万历年间,苏氏的窑业进入最鼎盛时期,成为东溪窑最有名的招牌,听顺风公说,那时隔几天就有一条装满东溪窑瓷器的帆木船从东溪下水,经三团溪、船场溪、山城溪、西溪,出九龙江到达月港。“隔几天就一船,隔几天就一船啊——”顺风公总是比划着手,“啊”字余音袅袅。当时月港是朝廷钦准的出海港,在漳州府城东南五十里,正位于九龙江入海处。东溪窑瓷器运送到这里,和来自其他地方的物品一起装上大船,驶向茫茫无边的大海,贩卖到各个番国。苏氏正是靠烧窑贩洋起家,建了第一座大圆楼:海晏楼。后来到了大清,朝廷禁海,又进行迁界,月港海运梗塞,东溪窑炉一下关了大半,烧出来的东西也卖不出去,烧了也没用嘛。不过过了几十年,大清朝统一了台湾,康熙帝谕令开海贸易,东溪窑又起死复生,荒废多年的窑炉重新修整使用,又开始冒烟了。也就在这几年间,苏氏很快建起了第二座土楼:海清楼。但是,大概从几十年前开始,苏姓人突然变懒了,有的窑好好的就不烧了,任其荒凉、倒塌。这种懒散像是会传染一样,很多人都不烧窑了,以收田租为生,靠收一点海外寄来的番银度日,好吃懒做。苏发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几次他忧心忡忡跟顺风公说起此事,神志不清的顺风公只是喊着“出海!出海!”然而,苏姓人出海的激情和豪气在哪里呢?似乎都退缩到抬着顺风公“出海”的仪式里了。
苏发扬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口瓷土坑前,里面的积水目测有一人多深,浑浊、幽绿,水波不兴,偶尔有一只鲎虫跳一下,肮脏的水面上才荡开一道涟漪。这就是吞噬了邹家媳妇的积水坑。发扬曾经叫人把它填埋了,可是竟然没人听他的,要是这个溺亡的是苏家人呢?他跺了一下脚,往那边废弃的工坊木棚看了看,那里闪现着几条身影,还有一些声音传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人在那破木棚里做什么?发扬有点奇怪,就绕过积水坑,放轻脚步向木棚走去。
走近木棚,发扬这才看到是五六个后生子围在一起赌博——肯定是赌博,三个人坐在一只烧坏的旧瓷锅上,几个人半蹲着围观,地上有两只扣着的碗,坐庄的那人——他发现竟然是维修,维修打开一只碗,几个人便发出唉的长叹声,有个人说:“修哥,你今天手气真好。”维修洋洋得意地又打开另一只碗,里面又是瓷碎片打制的三粒骰子。
发扬看得浑身发抖,连下巴上的胡须也抖个不停,他扫视了四周,想抓一根棍子什么的,然后一棍子打下去,打死这帮好赌的不肖子孙!苏氏族规是严禁赌博的,轻者罚钱、罚工,重者祖堂前鞭笞,直至逐出家门。发扬没有找到可以痛打的物件,他猛地大吼一声;“你们要死啦!”
聚赌的人听到吼声,像炸了窝的鸟雀一样,扑啦啦跳起来,四处逃窜。发扬从地上抓起一只碗,就朝一个逃跑的背影狠狠掷去,没有打中,这更增添了他心头的怒火。看来,不好好整饬族风是不行了,他必须硬起来,狠起来!发扬又从地上捡起一只碗扔出去,他突然发现地上有许多碗碟,要么变形要么缺角的,这是这个废窑以前的废品,所以俯拾皆是,他发疯般地捡起来,扔出去,那伙后生子已跑得无影无踪,他扔到最后已经没有目标,乱扔一气。
终于,发扬捡起一只破了一大半的青花盘子,没有力气扔出去,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上的盘子砰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片,他感觉心也碎了。
2
“聚赌成群,不分昼夜,坑族子弟,恶习深重。各家父教其子,兄诫其弟,无得偶犯。敢行聚赌者和窝赌者,轻者罚钱二元、罚做公工三十日,重者绑缚祖堂立柱当众鞭笞,直至逐出家门,永不得归宗认祖。”
苏发扬沉着脸念完《苏氏族规》中“严禁赌博”的条文,把手上发黄的册页放在香案上,环视了一圈说,“列祖列宗在上,各位说说怎么执法?”
这是在苏氏祖堂扶风堂的正殿里,在祖宗们的牌位前。发扬刚才驱散聚赌的人之后,心力交瘁地走到扶风堂,让管祖堂的人去通知各房家长、长老迅速到祖堂议事。一般族里议事,多在土楼的香火堂。需要到祖堂来议的,都是特别重大的事。祖堂平时还做本族书塾用,各房家长、长老陆续来到,有的就坐在学生桌上。发扬向他们通报了刚才的情况,大家听了都哦了一声,他便从一只花梨木匣子里取出《苏氏族规》读了相关条文。
苏发扬缓缓地转身向着祖宗牌位,双手合十拜了拜,又转过身来,拖着滞涩的腔调对在座的各房家长、长老说:“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发扬,教子无方,管教不力,深感惭愧。我自愿罚银五元,为宗族、祖堂做工三十日。”
四房家长发展的儿子维纳也是参赌人员之一,他咳了几声说:“既然发扬都带头了,我也认罚。”
二房家长发明说:“这几个后生子,不学好,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是不行的,罚!”
“嗯,罚银罚工。”三房家长发康说。
苏发扬踱了几步,说:“我苏氏肇基苏洋,一直奋发进取,祖宗以烧窑起家,飘洋过海,贩货番邦,先后建起三座大楼,这是何等豪迈的建功立业,族谱上最浓重的一笔,然而,这么多年来,我族子弟不思进取,士气低迷,风气不正,今天我所撞破的聚赌决非首例,其实我也早有耳闻,我总算知道了,族气为何多年不振?正是这样好赌的人多了,妄想不劳而获。长久这样下去,我族还有什么出息?”
听到苏发扬沉重的一声叹息,现场气氛一下特别肃静,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发扬猛地拔高声音说:“我提议对这参赌的6个人给予重罚,以儆效尤。”
“怎么个重罚法?”有人问。
“绑到祖堂前打屁股,我同意。”有人说。
发扬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其实他脑子里已经反复思虑过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踩咸菜一样,这个念头都熟烂了,但是要把它说出来,还是会令人震惊的,毕竟族里从未实行过这么重的处罚。他听到了那个同意鞭笞的人是发展,是的,他儿子跟自己的儿子是两个设赌的庄主,为首分子,严惩不贷。
“聚赌的6人全部绑在祖堂前鞭笞十下,其中设赌的维修、维纳,从此逐出苏氏祖堂,不上谱,不相认。”
祖堂上立即传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发扬抬头看着大家错愕的表情,说:“当下族风不振,治理必用重典。”
发展从椅子上站起身,他短促的身材并没有比高背靠椅高多少,他踮起脚并挥了一下手说:“这个,太、太过于严厉了。”
“迫不得已,杀一儆百。”发扬说。
“逐出祖堂,这个我不能同意!”发展尖起嗓门说,“我就一个儿子,这不是要断我的香火吗?”
这个问题发扬倒是没有想到,他愣了一下,说:“祖宗在上,他们也是不喜欢好赌的子孙。”
“逐出祖堂,这个处罚有点重了。”发明说。
“发扬有4个儿子,当然无所谓,我只有一个儿子,单丁啊可怜啊,我不同意这样处罚。”发展说。
“祖宗所定的族规,必须从严执行,这也是警醒全族。”发扬说,他望着面前的各房家长和长老,满眼是期待,但是大家的沉默令他心里有些失望,这也是他意料到的。根据族里议事规矩,有争议的事项,可以站队决定,即同意的站一边,反对的站另一边,不同意也不反对的站中间。如果站队还不能决出,就在祖宗牌位前掷杯。
“维修也好,维纳也好,都是我族子孙。做出这样的处罚,我也很痛心。既然有不同意意见,那大家就站队。”苏发扬说着,就站到了发展对面的墙下。发展那边有人站起身走到对面,这边也有人站起来往对面走,不同方向的人穿梭着,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脚步拖泥带水,更主要的,大家有意识要走得慢腾腾一些,以显示这种仪式的庄重感。
两边人员站好,苏发扬用手指头点了点人数,对面是7人,自己这边也是7人,他的心一下就凉了,最后还有一个机会,就是掷杯,托付祖宗来裁决了。
发扬点了三根香,向祖宗牌位拜了拜,心里默念着向祖宗说明了用意,然后从香案上拿起两只竹片制成的杯,往地上掷去。
两只杯在地上跳了一下,躺成正面——笑杯。
发扬弯腰捡起杯,掷到地上,又是笑杯。这表明祖宗的旨意,就是不置可否,一笑了之。即使最后一掷是圣杯,也没用了,必须连续三次圣杯才行的。
两只杯在地上跳了好几下,好像是在犹豫着,要躺成哪一面。终于,两只杯一起躺下来了,又都是笑杯。
“卜无杯。”苏发展大声地说,“卜无杯嘛。”他是唯一喜形于色的人,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苏发扬心里叹了一声,这祖宗怎么回事?你们这么溺爱子孙好吗?但这是祖宗的旨意,他当然不能违背。发扬弯腰捡起两只杯时,几乎无力抬起腰,只感觉全身绵软疲乏。
“好吧,既然祖宗不想驱逐他的子孙……”发扬挥了一下手,手势软塌塌地落下来,后面的话是“大家散了吧”,他都没说出来,心里感觉到一阵苍凉。这时阵,他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3
既然族规不能彰显,那就家法侍候吧——这个我还是能够做主的。苏发扬心里一遍遍地想,似乎生怕自己反悔一样,每想完一遍之后,拳头就攥紧一次。他从祖堂走回到海威楼,天色已经暗了,土楼里亮起煤油灯光,四处响起喊叫孩子吃饭的声音。发扬一脚跨过大楼石门槛,另一脚似乎抬不动了,他扶着粗厚的大门歇了口气,走到槌子上坐了下来。
苏发扬想把旱烟袋掏出来,可是落在卧室里了,他在黑暗中渐渐坐成了一只瓮子似的,一动也不动,有人从土楼外面走进来,从他面前经过,甚至没有发现他,这是把他视若无物,还是将他当作了黑暗的一部份?这种感觉和这些年来他的现状颇为契合,虽然在这个宗族里,他是族长,但很多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威权,比如今天,再比如,一些后生子不大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必须重振纲纪,就从自家开始,喀嚓,一刀见血,狠狠的。他再次下了狠心。
有个人从土楼外面大步走来,走到发扬面前顿了一下,然后诧异地问:“发扬兄,你怎么在这?”
苏发扬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远房堂弟发志。这个堂弟长得和族里所有兄弟都不大一样,苏氏男子多是圆脸、方脸,只有他是狭长脸,眼窝很深,里面是大海一样的蓝色,鼻梁挺拔,鼻头尖尖的可以刺破什么,族里人说他是“脱子种”——这是带有侮蔑意味的本地俗话,意为混血儿——他也不恼,只是笑笑,一笑那眼睛更显得幽蓝怪异。这些年来,苏氏族里只有发志带着两个儿子,不定期雇一些工匠,一直在坚持着烧窑,长年不懈,吃住都在窑坊,发扬也难得见他一面。
“哦,阿志,好罕见到你。”苏发扬说,“最近又烧了一窑?”
“嗯,烧了一窑青瓷,连同原来的青花装了一船,明天准备下水,运到外面去。”苏发志说,“我这就是专程来请你参加明天的下水祭。”
苏发扬又哦了一声,站起身说:“阿志,你好勤力,族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苏发志却是叹了一声,胸腔里似乎满是沉重的呼吸,说:“现在外销瓷的生理也不好做啊,你知道月港堵塞那么多年了,货物要运到厦门港,或者转运汕头港,这一路还要提防水匪盗抢,听说还有‘长毛’闹得很厉害。”
“嗯,那些‘长毛’很凶猛啊,”发扬拍了拍发志的肩膀说,“我也听说了,‘长毛’反到南边来了,你要多小心。赚钱不容易,阿志,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想着哪天去找你呢。”
“好嘛,发扬兄应该多来关心关心我。”发志说。他跟发扬说了时辰,便沿廊道往右侧灶间走去,顺便回家看望一下老母亲。
苏发扬也沿廊道往左侧走去,走进自家灶间,老婆苏罗氏一见他回来,立即从壁橱里端出两盘菜,又帮他盛了一碗饭送到他手里。发扬从桌上拿起筷子,筷子头在桌上轻戳一下对齐,就埋头吃起饭。饭扒到嘴里,喉咙口好像有什么堵住一样,吞咽不下,他砰地把碗搁在桌上。
“怎么了?”坐在灶洞前的苏罗氏吓了一惊,不知饭菜哪儿不合丈夫胃口。
“维修呢?”发扬问。发扬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成家的老大老二独立分灶吃饭,老三维生、老四维修和老幺小果尚未婚嫁,就跟他一块吃饭。
“还没回来,我一下午没见他。”苏罗氏说。
“都是你……”发扬说。
“我、我怎、怎么了?”苏罗氏身子哆嗦一下,显得又受到了惊吓。
“都是你。”发扬说。
苏罗氏不敢吱声了,她弓着身子站在灶洞前,目光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发扬。
苏发扬还是端起饭,坚持着把这碗饭吃完,然后啪地放下碗筷,转身出了灶间,走过廊道往楼上走去。他来到了三楼顺风公的卧室门前,二弟的一个儿子正好走出来。顺风公的起居饮食由发扬四兄弟轮流负责,每兄弟一个月。各家主妇总是拿出最好的功夫,变着花样给顺风公做各款各式他最爱吃的小吃,顺风公虽然吃得很少,但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几乎每餐都要喝一口糯米酒。其实最早一直是发扬负责照顾顺风公,后来其他兄弟也有了意见,“活祖宗”是大家的,不能让发扬一人独占了。发扬不得不让步,当然他还是总责任人,只要他在苏洋村,没有病倒在床上,他每天都要来看顺风公好几次的。
房间里有一盏昏黄的茶油灯,刚食夜过的顺风公安静躺在床上,一如既往地沉浸在他耽想和神迷的世界里。
发扬走到床前俯身向着床上的顺风公问道:“食饱了?今天好吗?”他知道顺风公不一定会回答他,但每次都要这么问。他在床前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样坐在“活祖宗”身边,尽管有些时候没有交流对话,但他总是能够获得一种精神的力量,至少可以心静下来。这时,他突然想把心里的苦闷和想法说出来,说给顺风公听,除了他,苏洋村没有谁是合格的倾听者。
“活祖宗,你睡得好香啊,真好,我这阵子可是常常失眠,半夜里从梦中惊醒……你说,我们苏氏先人肇基苏洋,那是大唐末年,如今是大清同治元年,这几百年的时光,我们开荒种地,繁衍子孙,本族兴旺,还分枝出一支邹氏,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苏氏的功德。顺风公,我们苏氏肇基苏洋之后就开始烧窑,大明之后更是全力烧窑,以此发家,带动东溪畔五六个村庄姓氏也以烧窑致富,当时烧出来的瓷器多好啊,青花、青瓷、米黄瓷,还有仿哥窑、官窑、定窑的瓷品,东溪窑的牌号多响啊,东溪窑里又数我们苏氏窑名声最响,船运到月港,再装大船卖到东西洋南洋各个番国,那时的东溪畔百千水碓,漫野窑烟,苏氏男儿多勤力啊,披星戴月,挥汗如雨,挖土、练泥、镀匣、修模、洗料、做坯、印坯、旋坯、画坯、荡釉、满窑、开窑,这每道工序都有人分工做,都有行家里手,大家齐心协力,把那些不起眼的土烧成了漂亮的瓷器,这简直是有魔法啊,玩泥巴一样玩出了各种瓷器,也玩出了财富,这不就是靠了烧窑才建起第一座大圆寨海晏楼?后来又建了海清楼,顺风公你也从小跟着烧窑,还跟船出海,下南洋,过台湾,闯荡江湖,后来也衣锦还乡建了这座海威楼,我们苏氏祖宗,包括你这个‘活祖宗’,都是这么吃苦耐劳,有担当,有责任,可是,自从你躺在床上以后,特别是父亲过世,我接任族长以来,全族人好像中了什么魔神一样,越来越多人放弃了烧窑,任由窑口塌陷荒芜,一些后生子迷上了赌博,你说怎么会这样呢,这些子孙既不勤于劳作,也不热衷读书,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的,是不是苏洋风水结成,苏氏出丁、发财,人家邹氏耕读传家,出过一名进士,这是多大的功名啊,苏氏徒有钱财,子孙不肖,又有何益?唉,顺风公,你有所不知,我今天当场查实六个后生子聚赌,准备杀鸡给猴看,把其中两个首要分子逐出家门,但是一半家长反对,卜杯请教祖宗,祖宗也不同意,祖宗总是溺爱子孙,这最终会害死子孙啊,我想要重振族风,整饬纪律,可是这第一招刚刚祭出来,就落败下阵,‘活祖宗’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坚持走下去还是回转身来?不瞒你说,你曾孙维修是聚赌者,按族规鞭笞之后,我准备按家法将他赶出苏洋,我不能容忍他留在苏洋败坏我们长房的家风。明天上午吉时,发志装瓷的船将要下水,现在,全族的人,我看也就发志一家人勤奋有为,还在坚持着祖业,烧窑卖瓷,获利已大不如前,且风险重重,但是发志还是不放弃,这实在难能可贵,我们苏氏多一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苏发扬滔滔不绝地说着,顿一下咽一口水,扭头看到床上似乎有动静,接着说:“顺风公,我从没跟你说过这么多话,你听到了吗?你要在后面给我撑腰啊!”
这时,顺风公嘴里似乎发出一声嘟哝,嘴巴像是吸旱烟一样咂巴着。发扬心里一阵兴奋,两手按着床沿,俯下身子看着床上的顺风公说:“‘活祖宗’啊,你一定要给我撑腰!”
发扬直起身,取出旱烟袋,这是顺风公专门送给他的。顺风公说,洋烟从琉球进入月港,然后在各地传开,非老不能吸。现在苏洋村,也就他和发展几个年纪较大、家境较好的人在吸烟。这把旱烟袋是顺风公从外面带回来的,普通龙眼木做成,铜锅玉嘴。发扬一般在高兴或者郁闷的时阵,喜欢吸上几口。他装了一锅烟丝,点燃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嘴放到顺风公的嘴边,说:“你也来一口,顺风公,你一定要给我撑腰!”
顺风公的嘴巴只是轻轻含着烟嘴,并没有吸,但是烟圈儿却一圈一圈地飘了出来。
4
天刚蒙蒙亮,天妃宫外面就响起一阵鞭炮声,响亮的声音震荡着晨雾,硝烟腾起,扑向庙宇上空和溪岸边。东溪的石码头上停泊一条吃水很深的帆木船,船舱装满了瓷器。
苏发志、苏发扬还有船主一干人站在妈祖神像前,虔诚地举香拜了三拜。香案上供着鸡、鸭和干果,妈祖在香烟缭绕里露出慈爱的面容。发志嘴里念念有词,咚地跪在蒲团上,叩了三次头。船主也跪下叩头,发扬似乎犹豫了一下,也下跪叩头。发志起身向两位示意出庙,其他人端了香案上红盘盛着的鸡鸭和干果,一并走出了天妃宫,往东溪码头走去。
“发志,祝你一路顺风,发财归来。”苏发扬握着发志的手说,他是代表宗族来欢送瓷船下水的,记得早些年,有时几条船同时下水驶向山外的大海,那种仪式更加隆重。
“多谢族长,多谢族长。”苏发志连声道谢,他大步跳上船,向岸上的人挥手致意。
船主解开缆绳,甩到船上,然后船就缓缓地动了,往下漂行而去。
许多年前,当苏洋村第一条载满瓷器的木船下水驶向外面的大海时,谁能想到一条小溪会跟大海有了联系?谁又能想到,瓷土变成了瓷,通过海外贸易又变成了财富,然后让苏氏建起了三座土楼?小时候,发扬一直不懂得为什么海晏楼、海清楼和海威楼的墙壁上都画了大帆船、洋钟、番女,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苏氏出海后的见识,是土楼与大海的一种交融。现在,发志的木船划开东溪水,缓缓向下驶去。这些年来,苏氏在土楼里安逸太久了,很多人已不愿下水,甚至丧失了水性,从水中的蛟龙变成了土里的蚯蚓。发志能够给苏氏注入新的活力吗?
东溪水转了一道弯,木船也消失在弯道里了。苏发扬稍稍闭了一下眼,心里保佑发志顺利,又睁开眼来,看见面前的东溪水清悠悠地荡漾着。他作别天妃宫,走过木桥,大步向祖堂方向走去。昨晚虽说一晚没睡好,但他强打着精神,脚底生风似的走得很快,今天要做的事情是很重要的,他将在祖堂前鞭笞那6个聚赌者之后,宣布将自己的儿子维修逐出家门,然后告诫所有的苏氏子弟,必须彻底戒赌,振作奋发。
祖堂前已经围了很多人,清一色男子,只有个别人交头接耳,大多数人都伸长着脖子,向路上望着,这是在等待主事的族长。发扬终于出现在大家的眼帘里,他大步走来,走到人群前面,大家自动地让开一条道。祖堂门前摆着里面搬出来的香案,那几个聚赌的后生子低眉顺眼地站在桌前,两边是各房家长、长老,还有苏氏书塾的先生,发扬只瞟一眼就发现维修不在其间,连忙问:“维修呢?”
“我刚才到楼里找他,已经找不到他了。”书塾先生苏启章说。
发扬愣了一下,这小子难道是——他不敢想象他会跑掉,族人到祖堂接受处罚,一般由书塾先生传唤,还从来没有人敢不来的,当然更没有跑掉的——除非他不想在苏洋村活了,也不想姓苏了。
“我又叫了人去找。”二房家长发明说。
发扬呼了口气,看着面前的本族子弟,正想讲几句,有人气喘吁吁跑来,这是被派去找维修的人,他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说:“阿修、有人说,看见他上了发志叔的船,下水出海……”
上船、跑了?发扬愣住了,果真是跑了?这是天大的事啊,扶风堂还没有过先例,而且这人居然是自己的儿子,这让自己如何在族人面前站得住脚?说得出话?发扬感觉心跳一下加速了,血往脑门上涌。他估摸,发志的船这会儿或许还能追得上,突然他迈开步子就往天妃宫方向跑去。他笨拙地摆动着双臂,步子像是捆绑似的迈不开,身子向前挺着,却总是被顶回来一样,快,快,快,他咬紧了牙关,像一条搁浅的船,艰难地向前爬动着。
发扬跑到天妃宫对面的东溪畔,上气已经不接下气,他要从这里翻个小山坡,抄近路下到东溪岸边把船喊停,从船上带回维修。但是他怎么也跑不动,全身像块泥要往地上散化一样。三儿子维生从后面追上来,说:“爸,你跑什么呀?”
“维修、给、我、抓、回、来……”
“这下水路,船都跑出多少远去了。”
“看我、怎么、打死他!”
维生冲上坡地,登高往前望了望,对着下面的父亲说:“船出了东溪,看不到了!”
发扬扶着路边一侏小树,弯着腰喘着气,说:“你、叫你大哥、马上、给我到山城、到漳州、到厦门港,把维修带回来、见我……”
“爸……”
“马上动身……把维修给我!……”发扬没有说完,哇地朝地上吐出了一口血。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第一版,责任编辑王小王、陈玉成)
全书530页,41万3千字,定价59。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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