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八十九（三）
〇《石壕吏》。按短章窄幅，而首尾分明，有來有去。結處寥寥十字，簡質記事，而悲憫深懷悉在言外（“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香山《琵琶行》篇末纏綿唱嘆，聲淚交集，不及奏終宴罷、把別歸船等瑣屑，抒情而分張末節不在話下。兩種收法，可謂異曲同工。唐人記敘之什，莫長於韋端己《秦婦吟》，絮煩不殺，支蔓失剪，起處隻字不及秦婦身世，而婦自言乞漿逢翁，却轉述是翁鄉貫、家業甚備，詳略失當。更可議者，通首盡記婦語，正津津頌贊周寶（見《觀堂集林》卷二十一《秦婦吟跋》）德政，忽然便止（“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願君舉棹東復東，詠此長歌獻相公”），幾同曳白，與少陵取別、香山下淚之皆落到自身者大異。則端己與此婦陌路相逢，如何了局收場，令人悶損，殆類《文心雕龍·附會篇》引《周易》所謂“臀無膚”者。
容安館札記
錢
鍾
書
《觀堂集林》
晚唐小家僅知求工字句，至謀篇章法之完概乎未知。三篇相較，亦可覘唐詩之盛衰也。【崔顥《江畔老人愁》《邯鄲宮人怨》已開香山體。鄭嵎《津陽門詩》結云：“願翁頤養豐膚肌。平明酒醒便分首，今夕一樽翁莫違”，亦有尾。】又按皮相之徒侈稱《秦婦吟》篇幅之長，冠冕古詩。以余覩記所及，宋人《鬼董》卷一載王氏女《妾薄命嘆》五言中雜七言十七句，都二千五百三十四字，厲氏《宋詩紀事》、陸氏《宋詩紀事補遺》皆未采錄。姚梅伯《復莊詩問》卷五《椎埋篇》一千八百餘字，卷十《雙酖篇》六千四百九十一字；潘少白《林阜間集·詩集》卷五《萬里游》自序稱“原有前、後篇，後篇已失去，此其前篇，原千四百韻，刪節存之”云云，尚得一千一百六十四韻，共一萬五千六百九十六字【金君卿《金氏文集》卷上《范參政移鎮杭州》七古一千四字】。端己之作，不足一千七百言，瞠乎其後矣。《北齊書·楊愔傳》：“取士多以言貌，時致謗言，以為愔之用人，似貧士市瓜，取其大者”；《開元天寶遺事》記李太白謂：“天后任人，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惟揀肥大者。”竊謂“市瓜擇肥”可對“買菜求益”，長篇鉅集適足澒庸耳而嵬俗眼耳。3 如《晚晴簃詩匯》卷二謂乾隆“《御製詩》五集，四百三十四卷，共四萬一千八百首；登極前之《樂善堂集》，歸政後之《餘集》又《全韻詩》、《圓明園詩》皆別行，不與此數”【《浪跡叢談》卷十謂“五集，四百三十四卷，四萬二千七百七十八首；《樂善堂全集》三十卷更在前焉”】；卷四十六謂吳農祥《梧園集》多至一百三十四卷【《隨園詩話》卷十六：“本朝詩集未有多如吾鄉吳慶伯［sic.］先生者。所著古、今體詩一百三十四卷，他文稱是。欲梓而存之，非二千金不可。著述太多，轉自累也”】【潘次耕《遂初堂詩集》卷二《贈吳慶百》：“搖筆為詩歌，精思浩奔赴。長律或千言，窄韻乃百句。濯錦無弱色，騫鵬有餘怒。氣力既雄強，結構亦完固。……作者有李君（謂天生），崛起雄關輔。何由來南中，旗鼓與君遇。二龍翺長天，唾沫成煙霧”】4。其為倚馬之才耶？其為汗牛之載也！
《金氏文集》
【《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好去張公子，通家別恨添。”按《漢書·外戚傳》：“子夫上車，主拊其背曰：‘行矣！強飯勉之’”，師古注：“行矣，猶今言好去。”】【又見本冊下《鄭駙馬韋曲》詩眉。5】【［當補前《石壕吏》邊］《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好去張公子，通家別恨添。”按《送蔡希魯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因君問消息，好在阮元瑜”；戎昱《送李參軍》：“好住好住王司戶，珍重珍重李參軍”，皆同用“好”字。仇《注》僅言“好在”出玄宗詔書及樂天詩，未會通也。】
《杜詩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