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八十九（七）
〇《即事》：“雷聲忽送千峯雨，花氣渾如百和香。”按 Dante, Purgatorio, VII. 79-81 寫山谷中異花各色、芳草一碧，復云：“天然風物，匪僅著色似繪，亦復吐氣芬馥，如千香和一，妙不可名，合而難辨”(Non avea pur natura ivi dipinto, / ma di soavità di mille odori / vi facea uno incognito e indistinto)13。寫香之和，可謂毫髮無遺憾矣。
《炼狱篇》
Purgatorio
容安館札記
錢
鍾
書
〇《謁玄元皇帝廟》：“谷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按其意即羅鄴《望仙》云：“千金壘土望三山，雲鶴無蹤羽衛還。若說神仙求便得，茂陵何事在人間？”而措辭含蓄耳。按據此及《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之“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等語，遂謂子美學佛氏無生之學，而闢道家長生之旨，則又迂矣。太白《古風》津津於求仙問道，而第三首“秦皇掃六合”云云却曰：“尚採不死藥，茫然使心哀”，“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笑他人之未工，忘己事之已拙，不知自相椎鑿耶？抑以此諷諫帝皇，乃題中應有之義，初不用以律己也（參觀第七三九則論《全唐文》卷七○九李德裕《方士論》）。張載華輯《初白菴詩評》卷上評子美《幽人》詩云14：“先生好仙術，《憶昔行》是入山求道，此首是浮海。”夫《憶昔行》之“更覓衡陽董鍊師”即《昔遊》之“伏事董先生”；《昔遊》又云：“妻子亦何人，丹砂負前諾”，又與《贈李白》之“未就丹砂愧葛洪”、《將赴成都草堂寄嚴鄭公》之“衰顏欲付紫金丹”、《寄司馬山人》之“相哀骨可換，亦遣馭清風”印證，皆見子美未能忘情於《古詩十九首》所謂“服食求神仙”也。然李、杜二家徘徊二氏之間，李雖亦學禪（《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贈僧崖公》）而歸田於道，杜雖亦學道而歸田於佛，各有偏袒。
《敝帚稿略》
初白評子美《謁文公上方》詩云：“自古能文之士，未有不精於釋理者，惟昌黎稍崛強耳。看先生此詩，何等歸向！”又評《山寺》云：“此公深於禪悅，道著便是。”《上兜率寺》《登惠義寺》《謁真諦寺禪師》《贈蜀僧閭丘師兄》《夜聽許十一誦詩》《秋日夔府詠懷》諸篇皆資初白語佐證。宋儒包恢宏父《敝帚稿略》卷二《答曾子華論詩書》謂：“李之‘宴坐寂不動’‘湛然冥真心’，杜之‘願聞第一義，回向心地初’，雖未免雜於異端，其志亦高於人幾等矣。”所稱杜語，亦即《謁文公上方》結句。若翁覃溪《復初齋集外文》卷十六《題汪秀峯小影跋》云：“每愛少陵‘老身古寺風冷冷’之句，以為古今禪悅詩之極”，其語出於《別李秘書始興寺所居》詩，則附會之妄談而已。顧詩人談空說有，仍屬一時興到，未宜死在句下，據為典要。如《謁文公上方》云：“久遭詩酒污”，《謁真諦寺禪師》云：“問法看詩忘，觀身向酒慵”，信斯言也，則將焚棄筆硯，懺盡綺語，如所謂“拽出死屍”矣。參觀第四二四則論《石門文字禪》卷七《和遊谷山》、第四八六則論《雪山集》卷十四《弔法空》詩、第四八八則論《華嚴經·十通品第二十八》。《空同子集》卷六十六《論學上編》謂：“流行天地間即道，杜甫見道過韓愈。如‘白小羣分命’‘文章有神交有道’‘隨風潛入夜’‘水流心不競’‘出門流水住’等語，信手拈來，頭頭是道”；《榕村語錄正編》卷三十謂：“杜集自首至尾，尋不出一點自見不足處。只覺得自幼至老，件件都好。此乃大病。韓退之就有知道不足處。”二李一褒杜一貶杜，皆以儒家者流望子美，雖言各有當，然而如干莫補履，用違其器，與揚杜抑韓之以釋氏之言求子美者，魯衛之政爾。又按包宏父稱太白二句，出《廬山東林寺夜懷》詩。晁文元《法藏碎金錄》卷七稱“李白《廬山東林寺夜懷》詩有句云：‘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髪。’吐詞精敏，入道深密”。蓋此詩末四句云：“宴坐寂不動，大千入毫髪。湛然冥真心，曠劫斷出沒”，正智者大師所謂“止觀”、天隱子所謂“坐忘”。“斷出沒”一句，可與宋之問《雨從箕山來》之“深入清淨理，妙斷往來趣”參觀。
《復初齋集外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