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八十九（六）
〇《遣懷》：“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仇《注》引趙汸曰：“天地間景物，非有所厚薄於人，惟人當適意時，則情與景會，而景物之美，若為我設。一有不慊，則景物與我漠不相干。故公詩多用一‘自’字，如‘寒城菊自花’‘故園花自開’‘風月自清夜’之類甚多。”按實本之葛常之《韻語陽秋》卷一所謂：“老杜感時對物，作詩多用‘自’字。如《日暮》詩：‘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言人情對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累無情之物也。”【《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11：“物役水虛照，魂傷山寂然。”Stephen Crane, The Open Boat: “She did not seem cruel to him then, nor beneficent, nor treacherous, nor wise. But she was indifferent, flatly indifferent” (Works, ed. F Bowers, V, p.88).】
容安館札記
錢
鍾
書
《海上扁舟》
The Open Boat
二家之說，殊有會心，尚可申說。《江亭》之詠排悶未能，則曰：“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後遊》之作以客愁全減，則曰：“江山如有待，花柳自無私。”二者相較，非情與景一隔而一通耶？《愁·戲為吳體》之“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自分明”二句最為透切。浦二田《讀杜心解》曰：“於鷺浴、花發，皆怪其不似人之知愁也”，亦資佐驗。《尺牘新鈔》卷四卓發之《與丁叔潛書》言重過舊館，人地都非：“昔人言聲無哀樂，此地亦當無哀樂耳”，是“自”字的解。夫月自白而風自清，鷺自浴而花自發，欣欣自私，愁瘦煞人都付不管，此“自”字一用法也。顧少陵詩中“自”字，尚有一用法，如《蜀相》之“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滕王亭子》之“古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過故斛斯校書莊》之“斷橋無復板，臥柳自生枝”，《憶弟》第二首之“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則謂地偏人往，踪跡稀疏，景物空佳，無誰領略。即孔稚圭《北山移文》所謂“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侶”，崔櫓《華清宮》所謂“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闌干”，李長吉《經沙苑》所謂“無人柳自春”；亦即《哀江頭》所謂“細柳新蒲為誰綠”，《秋風》所謂“不知明月為誰好”也。《宿府》云：“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以“自”與“誰”對照，意更顯豁。《牡丹亭》第十齣：“却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又足為此“自”字之的解（參觀第五七則論 The Rape of the Lock, IV, 157-8: “Roses, that in deserts bloom and die”）。前之“自”字言景物之於人淡漠，後之“自”字言景物之自甘寂寞，此又葛、趙諸家所未知耳。
《神秘主义》
Mysticism
對景觀物有三境界：覺其可供覽賞，徒資摹寫物色之篇，此例綦多；覺其與人歡戚相通，類有情者，如戎昱《江城秋夜》：“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山谷《題陽關圖》：“渭城柳色關何事？自是離人作許悲”，Amiel 所謂“風景即心境” (“un paysage quelconque est un état de l’âme”) (Journal intime, 31 oct. 1851)，《談藝錄》六一頁以下論之已詳12【《漢書·息夫躬傳》：“自恐遭害，著絕命辭曰：‘……秋風為我吟，浮雲為我陰’”】；覺其自行其是，自便其私，而與人却風馬牛，則葛、趙之說是矣。初境景物無知，任人料理；次境景物解事，同人哀樂；三境景物不情，與人胡越。神秘宗每自傷心靈乾涸（aridity）（參觀Evelyn Underhill, Mysticism, 12th ed., p.383），第三境擴充之盡致也【Hume, Letters, ed. J.Y.T. Greig, I, 17: “I have notic’d in the Writings of the French Mysticks ... that, when they give a History of the Situation of their Souls, they mention a Coldness & Desertion of the Spirit, which frequently returns”】。
【《至後》：“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咏轉淒涼。”按鮑照《東門行》：“長歌欲自慰，彌起長恨端”（安磐《頤山詩話》已言此，且云：“謝康樂‘徒作千里曲，絃絕念彌敦’，語意尤覺簡遠”）；《誠齋集》卷五《己丑上元後晚望》：“遣愁聊覓句，得句却愁生。”】
《頤山詩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