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全球蔓延的人文性萎缩现象
按照中国习惯,自然科学为理科,人文社会科学为文科。当下,人文社会科学的危机正在出现。
澎湃新闻2024年12月讯:在刚刚过去的11月,一名波士顿大学哲学博士项目的申请者在论坛上公开了一封邮件,并表示困惑。邮件中写道:“我们(波士顿大学哲学系)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暂停接受您所申请的项目在下一学年的招生。”经核实,波士顿大学下一学年将不再招收哲学、英语和历史等十几个人文和社会科学专业的博士生。
之前,哈佛大学校报《深红》也刊发了一则短消息——“哈佛因教师离职取消30多门秋季课程”。据悉,哈佛学院(即本科生学院)取消了至少30门秋季课程,涉及20个系部专业。该校历史与文学研究部主任卡明斯基在声明中说,取消课程最多的是历史与文学系。
更早一点,2020年12月,美国佛蒙特大学的文理学院提议砍掉23个人文学科本科专业,其中包括56个本科专业中的12个、63个辅修专业中的11个,这还不包括停招了该校10个研究生专业中的4个专业。同样被砍的专业还有亚洲研究、欧洲研究、拉丁美洲研究、意大利研究等,艺术和戏剧专业将被合并。
其实,中国的文科专业也面临着同样尴尬的处境。
根据最新版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我们常说的“文科”包括了涵盖哲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文学、历史学、管理学、艺术学,共8个学科门类,26个一级学科。2019-2022年经教育部审批撤销的文科专业有1422个,其中,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被撤销89次,公共事业管理被撤销88次。诸如广告学、日语、汉语言等热门专业同样“上榜”。硕士研究生也在停招文科专业。今年年中,不少高校发布硕士研究生招生专业调整的通知,部分文科专业暂停招生。
(二)1950年代的“两种文化对立”理论
夸张一点说,似乎是“真没有钱了”所致,文科危机正在向全球蔓延。从理论上说,这使人想起文化史上的“两种文化对立”的理论。1959年,英国人C.P.斯诺(Charles Percy Snow)在剑桥大学的一次演讲中首次提出了“两种文化”理论。所谓“两种文化”,一种文化是“科学文化”,由科学家和技术专家构成,他们关注的是自然现象的研究、科学方法的应用以及技术的发展。科学文化强调实证主义、逻辑推理和实验验证,追求客观性和精确性。
一种文化是“人文文化”,由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等人文学科的学者构成,他们更关注人的内心世界、文化传统、道德伦理等问题。人文文化倾向于批判性思维、情感表达和审美体验,强调主观性和多样性。
斯诺是一位英国物理学家和小说家,他通过自己的双重身份,深刻地感受到了科学文化和人文文化之间的巨大鸿沟。斯诺认为,由于教育背景、学科训练、研究对象以及所使用的方法和工具等方面的不同,科学家与人文学者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这种差异不仅导致了两者之间的隔阂,甚至有时候还引发了相互之间的轻视和误解。
尽管,斯诺也认为,两种文化的分裂不仅阻碍了社会和个人的发展,还抑制了人类的创造力。他认为,导致“两种文化”分裂加剧的主要原因包括对专业化教育的盲目信任和社会形态的定型化倾向;他还强调了“两种文化”融合的重要性,认为促进科学与人文之间的交流和合作对于解决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至关重要。
但是,斯诺的实际倾向是轻视人文文化的,他的敌意往往用比喻来表达,例如他说:科学文化的基调是“稳定的,健康的,异性恋的”;与文学文化不同,科学文化里“没有偷偷摸摸和躲躲闪闪”。他在1956年的一篇短文表示自己确信科学家群体比“文学知识分子”群体有更多的“道德健康”。他声称,科学家本性上就是关心集体福利和人类未来的。他更从“传统文化”中选取倾向性极强的事例来作比较:“陀斯多耶夫斯基竟然甘心拍波贝多诺采夫的马屁,而后者是一个认为奴隶制度的唯一错误只在于它还不够充分的人;1914年先锋派的政治堕落,竟然会发展到爱茨拉·庞德公开为法西斯呐喊;还有,克劳代尔虚伪地赞同马歇尔所谓苦难即美德的论点;福克纳为把黑人当做另类物种来处理提出伤感的理由。”由“失败感、自我陶醉和道德真空”所形成的态度,“科学文化是能够几乎完全免除的"。
两年以后,在一篇表面上是谈“卢瑟福时代”的文章里,斯诺重新陈述了这些题旨(这也再次表明,他思想的基调形成于两次大战之间)。文中出现了同样的对比:“以卢瑟福和布莱克特为一方,温德姆·刘易斯和爱兹拉·庞德为另一方,他们谁是与其人类同胞站在一起的呢?”文学人物是向后看的,“对法西斯主义态度暧昧”,染上了反犹主义,与此相反,“卢瑟福与所有无论是保守还是激进的科学家一样,骨髓里渗透着将来,他是本性如此,所以自己都不觉得。”有人说:“对斯诺讲演的唯一解释就是他对文学采取了极端对抗的立场。”奇怪的是,这出自一个小说家之口。
也许这是人类的实用主义立场所致,科学给人带来实际的好处,而人文学科除了热闹,还有什么呢?毛泽东本质上是一位人文知识分子,通晓书法诗词,可是他也有重科技而轻人文的倾向,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决定中,有一句话是,对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人员,要加以保护,人文学科显然在外。不需要统计数据就可以判断,在文革中,文科知识分子受迫害的比例一定高于理科知识分子。大学停办之后,老人家还突然来了一个指示 ,“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
看来,斯诺的“两种文化对立”的理论不奇怪。
(三)人文拯救的呼声
科学文化对人文文化的挤压,哲学上归之为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压抑,人文关怀的形式,或哲学,或宗教,或审美。何者更具普遍意义,本身就值得研究。随着工具理性不断为物欲主义张目,对哲学的人文关怀意义,也开始受到怀疑。在斯诺的“两种文化对立”的理论之后,解释学大师伽达默尔的《科学时代的理性》,提供了审美而非哲学拯救的思路。
伽氏认为,今天人们不得不在一种忧虑下看待工业文明的进步,他说:想一想大规模的屠杀或战争机器,仅仅推动一个按纽,它就被开动起来进行毁灭性的活动。也想一想增长着的全部社会生活的自律作用;我们越来越多的生活领域,就这样落入到了自律过程的强制性结构,而人性对自己以及对处在这些精神的对象化中的人性的精神越来越缺乏认识。
显然,伽达默尔担忧的不只是物欲主义在形而下方面带给人们的威胁,而且认识到了它在形而上方面,即那种工具理性的独立化倾向对人类的控制,即在我们的经济和社会系统中服从内在结构性强制力的生命全部关系的理性化一直在统治着我们,以至于我们总要创造新的文明,并且在不能看到我们脱离这个可怕的循环的情况下,我们也要不断扩大技术活动的范围。这使得人的存在意义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
人要如何才能有所自我克制呢?伽达默尔认为,哲学“越来越多地转向科学哲学,越来越多地转向哲学的逻辑和认识论基础。”这样,成为物欲主义帮手的哲学只能加剧人类退化与科技发展这个悖论的存在,而不能使人走出“人类历史的最后限期”,人需要另觅能够拯救自己的人文关怀形式。按伽达默尔的要求,这样的形式只能是显示出人的独特价值的、以艺术形式出现的审美经验,他将此称为“艺术加入了世界观哲学的队伍”。
伽氏认为,艺术加入世界观哲学的队伍意味着,“由于形而上学的结束,哲学和诗歌之间非常古老的斗争又重新开始了。”他的选择是:将艺术本体论化。他相信,如果柏拉图还在,一定不会再主张烧毁诗歌,而“会以各种方式证明艺术存在的真实性”。他对此非常自信,“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发现19、20世纪的文学巨著,以及来自资产阶级文化时代的其他类型的艺术作品,更接近哲学旧有的任务,并把它们视为哲学伟大遗产的保存者。”
这里,伽氏所说的“艺术存在的真实性”并非一般艺术理论里的“艺术真实”,而是指,相比于人的其他活动(如科技)而言,审美才是人的真实存在,审美才能让人体验到人之为人的要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把过去的文学艺术巨著与“哲学旧有的任务”联系起来,因为,“哲学旧有的任务”正在于将人的独特体验、人的自我认识从自然本体论中挖掘出来,而屈从于科技的哲学则只认领了一个任务:崇拜科技偶像,证明工具理性的无限力量。而在事实上,工具理性的力量越大,人就越不能控制它,人的前景只能是人性的退化。
社会一次又一次地面临这些问题。2008年1月6日,美国著名学者斯坦利•费什在博客上发表了题为《人文学科能拯救我们吗?》(Will the Humanities Save Us?)的文章,质疑了耶鲁大学法律教授、法学院前院长安东尼•科隆曼的最新著作《教育的终结:为什么我们的高校放弃了人生的意义》中的观点:如果“想要在一个庞大但却空洞的力量的时代寻找意义”,就必须转向人文学科,因为唯有人文学科才能帮我们去解决迫在眉睫的“生活的意义何在的问题”,只有人文学科能够解决“我们当下所面临的精神危机”。
费什如此质疑科隆曼的观点:
“现世的人文主义(或者说,也就是过时的人文主义)的前提是,那些经久不衰的文学、哲学与历史作品中所描绘的行动与思维的例子,能够在读者中产生努力赶超的欲望。”因此,人们在阅读了狄更斯的《双城记》后,会钦佩卡尔顿代朋友去死的无私行为,在受到感动之余,愿意在未来为他人的幸福牺牲自己的幸福。当读者在惊恐不安中看完浮士德出卖灵魂的故事后,再也不会愿意去出卖自己的灵魂了。
费什说,“上述观念很好,但却鲜见有证据支持它,相反倒是有大量的证据在反对它。”“上述观点如果属实,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最慷慨大方、最富忍耐力、心地最善良、最为诚实的人必定是文学系与哲学系的成员,因为他们每天的每时每刻都在阅读伟大的书籍与伟大的思想,但作为一直待在那里(长达45年)的一员,我可以告诉你们,事实并非如此。文学系与哲学系的师生并不学习如何变得善良与聪慧,他们学习的是如何分析文学所达到的种种效果、如何甄别知识的基本原理那些不同的说法而已。”
费什指出:“我相信,这才是事实的真相。文学系与哲学系的教师胜任的是一门科目而不是一个神职。拯救我们不关人文学科的事,它们不过是给一个州或者一所大学带来收益罢了。”但是,当时的哈佛没有理会费什的观点,坚定地支持了艺术与人文。
十余年过去了,现在就不好说了,如果人文学科注定只能萎缩下去,而信息技术越来越发达,小朋友从童年开始就忙于编程而不是诵读古诗,未来人类的头脑就是一个高度逻辑化的编码程序,可能很乏味,但你只能当成文明的转型与发展,必须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