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时间》是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最新作品,其已出版的著作有:《战争的非女性面孔》、《最后一个证人》、《锌制男孩》、《死亡的召唤》、《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等。显然,阿氏擅长的不是传统的虚构性文学,而是纪实文学,但毕竟是文学,而且充满着中国人熟悉的俄罗斯文学风味,如书中有一段文字:
我只爱大海。我常常梦到它——灰色、黑色和紫色的大海。还有闪电!闪电在波浪上起舞。我喜欢眺望远方,喜欢在傍晚看夕阳西下,黄昏时分的红色天空。石头白天被晒得温热,这时候没入水中,发出咝咝的响声,仿佛有生命一样。我喜欢看海,不分昼夜。晚上有蝙蝠,让我有些害怕。我喜欢蝉的歌唱。满天繁星……哪里的天空都看不到这么多星星了……
这里你分明感觉到的是屠格涅夫和肖洛霍夫笔下的俄罗斯大自然,在诗意的引导下,人的灵魂就这样与自然融为一体,中国的四零后、五零后会嗅出俄国金蔷薇的气味。
当然,
对这部作品而言,文学性只是表明作者是一位作家。在当下,《二手时间》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是苏联向俄罗斯过渡的一个标识物,恰如列宁将托尔斯泰作品看成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那样。
(一)骚动后的民主自由气泡
由苏联变成俄罗斯,期间经历了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二手时间》通过众多受访者的口述给出了俄罗斯的状况:民主自由像彩色的气泡那样华丽地出现了,但也很快就消逝了:
戈尔巴乔夫时代,人人洋溢着幸福的笑脸,自由啦!大家都呼吸到自由的气息。我们简直是一脚踏入了天堂。民主是个我们不认识的野兽。那时候我们多么疯狂,跑来跑去,到处开会,我们知道了有关斯大林的所有事悄,知道了有关古拉格的真相。我们读到了雷巴科夫的禁书《阿尔巴特街的儿女》和另外一些好书,我们全都成了民主党人。可是我们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1991年,大家都参与了革命,纷纷设置路障,人人都想自由。可是,当人们在集会上扯破喉咙大喊“叶利钦!叶利钦!”时,他们已经被洗劫了。没有经过他们同意,工厂就被分掉了。最终得到了什么?“叶利钦式的强盗革命”……
一位苏共基层工作人员回忆:有一天,有人打电话来:“我们必须查封你们的办公室。给你们两小时过来收拾东西。”那些民主分子,其实就是一个什么锁匠、一个年轻记者,还有一个已经有了五个孩子的妈妈,我之前就在集会上认识她了。她常常写信给区委,给报社投诉……因为她家人口多,住的板房很简陋,就到处找人要求一套公寓,也到处骂共产党。此时她真是兴高采烈。几年后我在街上又遇见这位五个孩子的母亲,我问她:“您得到公寓了吗?”她朝地区政府大楼挥舞着拳头说:“这些流氓欺骗了我。”
一位出租司机回忆1991年的革命:我当时在莫斯科读书,也参加过游行示威。我们胜利了。我们梦想每个人都可以开一家公司,都可以致富。可是怎么样呢?在苏联共产党时代,我是个工程师,现在转方向盘。我们赶走了一批浑蛋,又来了一批浑蛋。黑色的、灰色的、橙色的,他们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政府可以毁掉任何人。
事实就是这样无情,人们追求的是民主和自由,可是绝大部分冲锋陷阵的人得到的只是更糟糕的待遇,极少数人攫取了所谓革命的果实,然后独自享受之。狗打翻了盆子,却让猫给舔食了。
难怪一位设计师忿忿不平地说,我们以高呼“俄罗斯”取代了高呼“苏联”。我现在真遗憾他们没有用水炮把我们驱散,他们也没有在广场上架起几挺机关枪。应该抓他两三百人,其他人就会躲到角落里去了。
(二)疯狂的拜金主义时代
作者说,苏联时期, “我此前一直很鄙视金钱,因为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在我们家里不能谈钱,认为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可以说我们是在一个缺钱的国家长大的。”
改革一来,野人出山了!拜金潮是随着改革出现的,是跟着盖达尔来的。真金白银。到处悬挂的标语口号已经不冉是“我们的未来,是共产主义”,而是“买吧!请您购买!”如果你愿意,可以周游世界,去去巴黎和西班牙,看看嘉年华和斗牛场……我在海明威的书中读到过这些情景,读过就明白了:我永远不会去看这些西洋景。那时候是书籍代替了生活……如今厨房彻夜畅谈的时代结束了,开始要挣钱了,开始要赚外快了。金钱已经成为自由的同义词,令所有人亢奋激动。最有能力、最有进取心就是做生意人。列宁和斯大林被遗忘了。我们避免了内战的发生,却再度陷入“白军”和“红军”、自己人和非自己人之争。物质追求代替了流血……生活至上!
拜金主义狂潮之下,一切人不可免俗,知识分子也是如此。47岁的女技术员马利克娃说,当时所有的人都像疯了一样挣钱。厨房的水龙头坏了,我们叫来水暖工,发现他们都是博士。大家都笑了。就像我们外婆说过的,忧伤不能当饭吃……度假是没有几个人能负担得起的奢侈品……奥丽雅阿姨假期去了明斯克,她的姐姐住在那里,是大学讲师。她们用人造毛绒缝制枕头,里面填进去一种合成纤维,这样做是为了使枕头一半是空的,上火车之前再把注射过镇静剂的小狗塞进枕头里。她们就这样运送小牧羊犬和兔子去波兰……各大市场上全都说俄语。人们往热水瓶里倒进伏特加冒充茶水,手提箱里的衬衫下暗藏钉子和锁头……
这一幕,中国人当然不陌生,中国的文学也提供了自身的镜子,如小说《活着之上》(阎真,2014年路遥文学奖作品、2015年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把金钱对知识分子这个模范社会群体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了出来:在中国的大学这曾经的象牙塔里,从招生、考试与答辩、考博士学位、学位论文评优、职称评审到争取国家科研项目、学校升级等等,等价交换的金钱原则全面渗透,如果不能转化为可以交换的物质利益,谁也别想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不只是教师如此,在小说中,狼性法则培养的学生也出现了。学生公然宣称,“如今的法则是只要有人气就有市场,丑不丑说不清,钱在自己口袋里那是真的。”“不疯就没有经济效益了。”作品中主人公的妻子感叹,“事情来了,你跟别人讲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都没有用,只有票子这个‘子’才是真正管用的子。”何等之经典!
(三)社会主义的伤痛
《二手时间》的可贵之处更在于,它没有回避苏联社会主义时期的错误与弊端,有着非常尖锐的揭露,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如斯大林时期劳改营的生活:
59岁的建筑师安娜,还记得1960年代《新世界》发表的索尔仁尼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几乎所有人都读过,全都受到震撼!对我来说,他写的都是我熟悉的、完全正常的事情:囚犯、劳改营、粪便……还有——禁区。
安娜的父亲1937年被逮捕,他曾在铁路上工作。妈妈到处奔波,四处解释,证明爸爸是无罪的,抓他是一个错误。不久,妈妈也被逮捕了,我和她一起被带走,因为不能把孩子独自留在公寓里,我那时只有四个月大。我和妈妈在劳改营,一直住到我三岁。那时经常有小孩子死亡。在冬季就把死者堆在大木桶里,死者就在那里一直躺到春天,老鼠把尸体都咬烂了。到了春天安葬时,掩埋的只是支离破碎的尸骸……三岁以上的孩子就被从母亲身边带走,安置在孩子营房。在那里,安娜得知,孩子们必须写一封信给敬爱的领袖斯大林,表示愿意“献出多少年的生命去换取斯大林同志一天的寿命”。
的确,没有这一切,也很难想象1991年的所谓“革命”能够得到那么多人的呼应,在常识上,人是不会抛弃自己的幸福去换取一个不可靠的未来的。
基于此,网络上的书评认为,“这种国家暴政培养出来的国民,在高压下会成为奴隶,一旦卸去镣铐,就会成为暴民。道理很简单。他们是没有权利(right)意识的,当然就谈不上尊重他人权利了。试想,一个人连自己生命都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别人的生命呢?自己都不理解自由,又怎么会尊重别人的自由呢?”“所以,苏联解体后,整个社会立即失控,藏在人们心灵深处兽性急剧爆发,资本和权力勾结,掠夺财富;黑帮持枪在街头游荡,鱼肉弱者;不同种族和宗教的人们,互相杀戮,把不同信仰的男孩剥了皮,挂在树上;把怀孕妇女杀死,用铁钎挑出未出生的孩子;把人砍成肉酱,凭鞋子才能认出来是谁……”
这一评价的逻辑是:罪恶的苏联社会主义培养出了带罪恶基因的人,因此,改革来临,人们的罪恶感释放出来,酿成诸多惨烈悲剧。因此,千万别怪资本主义,还是斯大林模式惹的祸。
《二手时间》并不支持这样的逻辑。受访者说得好,“苏维埃政权怎么了?它并不理想,可是它好过现在这些东西,更公正。总之,是社会主义培养了我,那里没有超级富豪,但也没有乞丐……没有无家可归者和流浪儿,老人能靠退休金生活,不用在外面检瓶子拾破烂,吃残羹剩饭。不必看别人的眼色,不必伸出双手乞求……改革杀死了多少人——还得计算一下呢。我们以前的生活被彻底夺走了,一块石头都不留。”“社会主义不仅仅有劳改营、政治告密和铁幕,也是正义和光明的世界:公平分享、同情弱者、善良待人,而不是自私自利。”
在经历了斯大林时期和所谓叶利钦改革时期的对比以后,一位年长的受访者看到了历史正在长出的萌芽,他说:我们都把苏联的共产主义等同恐怖主义,等同于劳改营和囚笼。我们认为共产主义已经死了,永远死了。但二十多年时间过去了……我走进儿子的房间,看见他桌子上放着马克思的《资本论》,书架上是托洛茨基的《我的生活》……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马克思主义回来了?这是噩梦吗?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儿子在上大学,他有很多朋友。从他们在厨房喝茶时的谈话中,我听到了有关《共产党宣言》的争论。马克思主义又合法了,又流行起来了。孩子们穿着印有切・格瓦拉和列宁画像的T恤。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是徒劳。
历史没有终结,也不会终结,俄罗斯的事儿还没完。《二手时间》映照出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