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艺术:一种回归游戏的意识形态叙述方式

文化   2024-08-18 09:44   上海  

(一)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先锋艺术的看法不尽一致

对欧美先锋艺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是不一致的。卢卡奇认为是现代资产阶级文化的颓废性表现,而法兰克福学派认为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极端性反抗。显然,卢卡奇的看法打下了斯大林主义的烙印,而法兰克福学派的看法也是需要迂回理解的。可以说,先锋艺术的反资产阶级社会的性质主要是解读语境的结果,并不意味着先锋艺术家都是自觉地反资产阶级的,正如恩格斯晚年所说一样,意识形态是由所谓的思想家有意识地、但是以虚假的意识完成的。推动他的真正动力始终是他所不知道的先锋艺术取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意识形态叙述方式——回归游戏的意识形态叙述方式。

(二)丹尼尔·贝尔认为先锋艺术是一种游戏式反抗

    何谓回归游戏的意识形态叙述方式呢?这见之于丹尼尔·贝尔的判断。尽管丹尼尔·贝尔充分肯定先锋艺术的反抗特征,但对其性质却另有看法。他以1960年代为例说:“六十年代反文化是一场孩子们的发动的十字军远征。其目的无非是要打破幻想与现实的界线,在解放的旗帜下发泄自己的生命冲动。它扬言要嘲弄资产阶级的假正经,其实仅仅抖露出自由派爹妈的私生活。”“与其说这类玩意儿是反文化,不如称它作假文化(ounterfeit uclture)。”所谓“孩子们发动的”和“假文化”一类的措词,揭示了先锋艺术的游戏性质。

说先锋艺术是一种游戏,意味着什么呢?这得对游戏本身作一番分析。

在文明社会,游戏一词通常用来指一种非功利性、随意的、带来短时间愉悦、有暂时规则的行为,主要是儿童的行为,如“过家家”、“老鹰抓小鸡”、捉迷藏等等,它明显地折射出成人的社会生活内容。但人类学的考察表明,游戏并非是儿童行为的代词,而是人类文化的一个源头,或者说,一切文化都与游戏有着渊源关系。荷兰学者约翰·赫伊津哈(Johaan Huiziuga)专门深入研究了游戏的文化意义,他认为人类社会的伟大原创活动都渗透着游戏。以语言为例,在言谈和语言的制作过程中,精神一直在事物和心灵之间不断地“引发”,在每个抽象表达背后都存在着极鲜明大胆的隐喻,而每一隐喻正是词的游戏;再如神话,“原始社会进行它神圣的仪式、祭祀、供奉和秘拜,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确信这个世界的完好存在,而只有在纯游戏的精神上可真正理解。”总之,法律和秩序、商务和谋利,涂鸦与艺术、诗歌,智慧和科学,所有这些都根源于游戏的原始土壤中。

但是,当我们今天指称一种行为为游戏时,已经不是在文化起源的意义上使用了,而是突出其非严肃性、不负责任的一面。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随着社会组织结构的复杂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抽象化、间接性,人类的行为逐渐突破了部落乃至民族的限制,具有超人、超验的性质。于是,本来意义上的游戏行为朝着神圣化、严肃化的方向发展,人们很难再用一种游戏化的态度去对待了,“游戏”则专用来指儿童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人们要出版一部小说,举办一个画展,加入一个艺术团体,都会有一种郑重其事的感觉,而不会当作游戏去进行。

三)先锋艺术的反抗性与游戏特征吻合

既然社会已经将艺术行为提升为超游戏行为了,那为什么还要把先锋艺术看作游戏呢?我认为,尽管先锋艺术顶着艺术的名义;但与社会认可的艺术并无多大关系,而与本来意义上的游戏倒十分相似。

约翰·赫伊津哈概括出游戏有四大特征:1、“它是自主的(free),实际上是自由的(freedom)。”2、它“不是‘平常的’或‘真实的’生活。毋宁说它走出‘真实’生活而进入一个暂时别具一格的活动领域”,“游戏当然有益于团体的兴旺,但截然不同于生活必需品的获得”;3、“它的隔离性,它的有限性,它在特定范围的时空中‘演出’,它包合它自身的过程和意味”;4、“它创造秩序,它就是秩序”在这些特征中,最突出的就是游戏的高度自由性、非功利性、随意性,这决定了“游戏不能承担责任。只要你愿意,你能承担所有的抽象物:正义、美、真、善、心灵、上帝。你能承担严肃性,但游戏不能。”“游戏的存在一直加固着人类状况的超逻辑本性”;“游戏是非理性的”

先锋艺术的反抗性与游戏特征有着如下方面的吻合:

其一,相对于传统艺术因规范化而导致对人的压抑而言,先锋艺术体现了游戏的自由属性,先锋派艺术家能够象儿童一样地自由决定自己的非功利性行为。从本质上说。一切文化传统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都是人的自由天性的表现。但是,当文化传统在长期发展中达到完善成熟时,也就导致了自由的异化。即是说,如果不深入学习、研究并掌握既存的艺术和审美规律,就谈不上在感性的审美世界中享受自由。不妨说,学习和掌握的过程也是一个自由天性受到压抑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传统的艺术行为的确不是游戏可以概括的了。而先锋艺术则不同,它完全不顾既存的规则,也不必去掌握、征服艺术规律,它可以放任“超逻辑本性”的发展,可以非理性地为所欲为。现成的便池是艺术,用颜料涂到猩猩身上让其打滚也是艺术,甚至向自己的“作品”开枪、烧毁“作品”还是艺术……这种空前的自主和自由只有在游戏中存在;

其二,相对于传统艺术的庄重性、功利性、实效性而言,先锋艺术体现了游戏的非功利性、非实效性,以及非责任性。人类文化的发展,可以说是理性的胜利,因为理性保证了人类行为的合目的性,保证了生存原则的优先地位。在此支配之下,无论是物质生产的工艺流程,还是社会组织的结构安排,其规则都庄重而实效性很强的。倘若人们随意、轻薄地对待之,便很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这一趋势最后也发展到了精神文化领域里,文艺创作、体育竞赛、宗教仪式诸方面,取得了“上层建筑”的地位,也就变得责任重大了。在庄严的大剧院里,一场演出尽管本质上是一次游戏,但从事的人们却不能抱着游戏态度,否则会导致演出砸锅,产生舆论抨击、经济赔偿,引发骚乱之类的后果。一场球赛亦是如此。

而先锋艺术一开始就置身于主流文化之外,好象儿童置身于成人行为之外一样,它的随意行为使自己不是一个“平常的”或“真实的”生活,即是说它是一个真正的艺术行为,它只是纯粹的play(英文:“装扮”、“表演”之意)而已。因此。在与传统文化艺术的共时性过程中,它客观上造成了一种震撼,造成了对主流文化的冲击,但不可能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当人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出探索戏剧、一部探索小说时,除了好奇地看看以外,也就不会认真对待了。孩子们的游戏无论多么激烈,成人也不会大惊小怪的。事实上,当先锋艺术在激烈地反叛传统时,它根本就没有历史的责任意识,它完全不知道反文化的文化能否成为未来的文化,也不知道虚无主义的文化将给社会带来什么,它只是自娱而已。因此,它既没有中止传统的主流文化的存在,也没能改变人们的习惯性文化参与。没有人要它承担责任,它也不可能承担责任,这就是典型的游戏特征。

游戏的逻辑发展到最后必然带来游戏的结果,当资产阶级社会察觉到先锋艺术的游戏性质时,最初的惊恐也就消释,接纳一种游戏并非难事。艺术史家冈布里奇就注意到,“许多艺术家宣称,他们用揶揄‘资产阶级’的方法狠狠打击了陈腐的传统习俗。遗憾的是,资产阶级却觉得这种‘揶揄’十分好玩。同样,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悲观厌世,但依然要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时,我们不是也会感到颇为有趣吗?”

当然,从文化的游戏起源分析中可以看出,称一种行为为游戏并不绝对意味着贬义性。席勒早在18世纪就提出一个著名的命题:只有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他不认为“游戏”一词只包合通常所指的“轻薄对象”。因此,当有人问约翰·赫伊津哈,他是否认为自己的工作是一种崇高的游戏时,赫伊津哈被问呆了,他一方面回答说“是”,内心深处却叫道“不是”,游戏的双重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先锋艺术以一种游戏态度来对抗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的庄重,以及压制人性自由的陈规陋习,并以此重新启蒙“人为自然(艺术)立法”的命题,本身并无大错,只是,“如要成为必然的文化创造力量,这一游戏成分必须是纯粹的,它不能抹煞或贬损理性、信仰或人道的标准,它不能是虚假的表面之物,不能是以真实游戏形式的错觉作为面具的政治企图。”先锋艺术的反抗游戏恰恰在这一方面走入误区

在中国传统中,艺术定义为“诗教”和“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显然很难去理解这一切。文化的隔膜是存在的。


黄力之文化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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