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方马克思主义对先锋艺术的看法不尽一致
对欧美先锋艺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看法是不一致的。卢卡奇认为是现代资产阶级文化的颓废性表现,而法兰克福学派认为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极端性反抗。显然,卢卡奇的看法打下了斯大林主义的烙印,而法兰克福学派的看法也是需要迂回理解的。可以说,先锋艺术的反资产阶级社会的性质主要是解读语境的结果,并不意味着先锋艺术家都是自觉地反资产阶级的,正如恩格斯晚年所说一样,意识形态是由所谓的思想家有意识地、但是以虚假的意识完成的。推动他的真正动力始终是他所不知道的。先锋艺术取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意识形态叙述方式——回归游戏的意识形态叙述方式。
(二)丹尼尔·贝尔认为先锋艺术是一种游戏式反抗
何谓回归游戏的意识形态叙述方式呢?这见之于丹尼尔·贝尔的判断。尽管丹尼尔·贝尔充分肯定先锋艺术的反抗特征,但对其性质却另有看法。他以1960年代为例说:“六十年代反文化是一场孩子们的发动的十字军远征。其目的无非是要打破幻想与现实的界线,在解放的旗帜下发泄自己的生命冲动。它扬言要嘲弄资产阶级的假正经,其实仅仅抖露出自由派爹妈的私生活。”“与其说这类玩意儿是反文化,不如称它作假文化(ounterfeit uclture)。”所谓“孩子们发动的”和“假文化”一类的措词,揭示了先锋艺术的游戏性质。
说先锋艺术是一种游戏,意味着什么呢?这得对游戏本身作一番分析。
在文明社会,游戏一词通常用来指一种非功利性、随意的、带来短时间愉悦、有暂时规则的行为,主要是儿童的行为,如“过家家”、“老鹰抓小鸡”、捉迷藏等等,它明显地折射出成人的社会生活内容。但人类学的考察表明,游戏并非是儿童行为的代词,而是人类文化的一个源头,或者说,一切文化都与游戏有着渊源关系。荷兰学者约翰·赫伊津哈(Johaan Huiziuga)专门深入研究了游戏的文化意义,他认为人类社会的伟大原创活动都渗透着游戏。以语言为例,在言谈和语言的制作过程中,精神一直在事物和心灵之间不断地“引发”,在每个抽象表达背后都存在着极鲜明大胆的隐喻,而每一隐喻正是词的游戏;再如神话,“原始社会进行它神圣的仪式、祭祀、供奉和秘拜,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确信这个世界的完好存在,而只有在纯游戏的精神上可真正理解。”总之,法律和秩序、商务和谋利,涂鸦与艺术、诗歌,智慧和科学,所有这些都根源于游戏的原始土壤中。
但是,当我们今天指称一种行为为游戏时,已经不是在文化起源的意义上使用了,而是突出其非严肃性、不负责任的一面。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随着社会组织结构的复杂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抽象化、间接性,人类的行为逐渐突破了部落乃至民族的限制,具有超人、超验的性质。于是,本来意义上的游戏行为朝着神圣化、严肃化的方向发展,人们很难再用一种游戏化的态度去对待了,“游戏”则专用来指儿童的行为。在正常情况下,人们要出版一部小说,举办一个画展,加入一个艺术团体,都会有一种郑重其事的感觉,而不会当作游戏去进行。
(三)先锋艺术的反抗性与游戏特征相吻合
既然社会已经将艺术行为提升为超游戏行为了,那为什么还要把先锋艺术看作游戏呢?我认为,尽管先锋艺术顶着艺术的名义;但与社会认可的艺术并无多大关系,而与本来意义上的游戏倒十分相似。
约翰·赫伊津哈概括出游戏有四大特征:1、“它是自主的(free),实际上是自由的(freedom)。”2、它“不是‘平常的’或‘真实的’生活。毋宁说它走出‘真实’生活而进入一个暂时别具一格的活动领域”,“游戏当然有益于团体的兴旺,但截然不同于生活必需品的获得”;3、“它的隔离性,它的有限性,它在特定范围的时空中‘演出’,它包合它自身的过程和意味”;4、“它创造秩序,它就是秩序”。在这些特征中,最突出的就是游戏的高度自由性、非功利性、随意性,这决定了“游戏不能承担责任。只要你愿意,你能承担所有的抽象物:正义、美、真、善、心灵、上帝。你能承担严肃性,但游戏不能。”“游戏的存在一直加固着人类状况的超逻辑本性”;“游戏是非理性的”。
先锋艺术的反抗性与游戏特征有着如下方面的吻合:
其一,相对于传统艺术因规范化而导致对人的压抑而言,先锋艺术体现了游戏的自由属性,先锋派艺术家能够象儿童一样地自由决定自己的非功利性行为。从本质上说。一切文化传统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都是人的自由天性的表现。但是,当文化传统在长期发展中达到完善成熟时,也就导致了自由的异化。即是说,如果不深入学习、研究并掌握既存的艺术和审美规律,就谈不上在感性的审美世界中享受自由。不妨说,学习和掌握的过程也是一个自由天性受到压抑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传统的艺术行为的确不是游戏可以概括的了。而先锋艺术则不同,它完全不顾既存的规则,也不必去掌握、征服艺术规律,它可以放任“超逻辑本性”的发展,可以非理性地为所欲为。现成的便池是艺术,用颜料涂到猩猩身上让其打滚也是艺术,甚至向自己的“作品”开枪、烧毁“作品”还是艺术……这种空前的自主和自由只有在游戏中存在;
其二,相对于传统艺术的庄重性、功利性、实效性而言,先锋艺术体现了游戏的非功利性、非实效性,以及非责任性。人类文化的发展,可以说是理性的胜利,因为理性保证了人类行为的合目的性,保证了生存原则的优先地位。在此支配之下,无论是物质生产的工艺流程,还是社会组织的结构安排,其规则都庄重而实效性很强的。倘若人们随意、轻薄地对待之,便很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这一趋势最后也发展到了精神文化领域里,文艺创作、体育竞赛、宗教仪式诸方面,取得了“上层建筑”的地位,也就变得责任重大了。在庄严的大剧院里,一场演出尽管本质上是一次游戏,但从事的人们却不能抱着游戏态度,否则会导致演出砸锅,产生舆论抨击、经济赔偿,引发骚乱之类的后果。一场球赛亦是如此。
而先锋艺术一开始就置身于主流文化之外,好象儿童置身于成人行为之外一样,它的随意行为使自己不是一个“平常的”或“真实的”生活,即是说它是一个真正的艺术行为,它只是纯粹的play(英文:“装扮”、“表演”之意)而已。因此。在与传统文化艺术的共时性过程中,它客观上造成了一种震撼,造成了对主流文化的冲击,但不可能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当人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出探索戏剧、一部探索小说时,除了好奇地看看以外,也就不会认真对待了。孩子们的游戏无论多么激烈,成人也不会大惊小怪的。事实上,当先锋艺术在激烈地反叛传统时,它根本就没有历史的责任意识,它完全不知道反文化的文化能否成为未来的文化,也不知道虚无主义的文化将给社会带来什么,它只是自娱而已。因此,它既没有中止传统的主流文化的存在,也没能改变人们的习惯性文化参与。没有人要它承担责任,它也不可能承担责任,这就是典型的游戏特征。
游戏的逻辑发展到最后必然带来游戏的结果,当资产阶级社会察觉到先锋艺术的游戏性质时,最初的惊恐也就消释,接纳一种游戏并非难事。艺术史家冈布里奇就注意到,“许多艺术家宣称,他们用揶揄‘资产阶级’的方法狠狠打击了陈腐的传统习俗。遗憾的是,资产阶级却觉得这种‘揶揄’十分好玩。同样,当我们看到一个人悲观厌世,但依然要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时,我们不是也会感到颇为有趣吗?”
当然,从文化的游戏起源分析中可以看出,称一种行为为游戏并不绝对意味着贬义性。席勒早在18世纪就提出一个著名的命题:只有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他不认为“游戏”一词只包合通常所指的“轻薄对象”。因此,当有人问约翰·赫伊津哈,他是否认为自己的工作是一种崇高的游戏时,赫伊津哈被问呆了,他一方面回答说“是”,内心深处却叫道“不是”,游戏的双重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先锋艺术以一种游戏态度来对抗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的庄重,以及压制人性自由的陈规陋习,并以此重新启蒙“人为自然(艺术)立法”的命题,本身并无大错,只是,“如要成为必然的文化创造力量,这一游戏成分必须是纯粹的,它不能抹煞或贬损理性、信仰或人道的标准,它不能是虚假的表面之物,不能是以真实游戏形式的错觉作为面具的政治企图。”先锋艺术的反抗游戏恰恰在这一方面走入误区。
在中国传统中,艺术定义为“诗教”和“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显然很难去理解这一切。文化的隔膜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