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文艺讲话内含的学术公案,批托洛茨基乃政治正确性,然托氏之论与马克思美学观有一致性

文化   2024-10-27 15:16   上海  

(一)1942:托洛茨基当然是批判的靶子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有如下一段话:

“二元论或多元论,而其实质就像托洛茨基那样,‘政治——马克思主义的;艺术——资产阶级的。’”

据考证,托洛茨基的话见之于他192459日在联共()中央召开的党的文艺政策讨论会上的发言(作为《文学与革命》的附录)。

在列宁时期,托洛茨基是革命阵营中非常重要的人物,堪称红军的缔造者,19178月任布尔什维克党中央委员,十月革命胜利后,先后担任外交人民委员、海陆军人民委员、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等职。列宁去世以后,斯大林对托洛茨基进行了残酷斗争。192610月联共(布)中央全会决定,撤销他的中央政治局委员职务。19271月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决定,撤销他的执行委员职务,同年11月被开除出党。19291月被驱逐出苏联。19888月,苏共中央作出决定,为托洛茨基等人平反。

1942年的延安讲话把托洛茨基的话作为批判的靶子,当然是有着当时的政治正确性,那就是苏联当局已经把托洛茨基作为凶恶的敌人来定位,发起了肃清托洛茨基影响的运动,波及中共。延安讲话把托洛茨基的话概括为“政治——马克思主义的;艺术——资产阶级的”,意思是托洛茨基主张政治上讲马克思主义,但又可以拥抱资产阶级艺术,如此,马克思主义就失去了一元性的地位,所以说是二元论或多元论。

(二)托洛茨基发言的基本立场:列宁还是无产阶级文化派

在社会主义文艺的话语体系中,政治与艺术当然是要求保持一致性。问题是,托洛茨基的原话、原意是否是用资产阶级的艺术来反对马克思主义呢?这应该取实事求是的态度。当时不可能,但现在是可能的。

首先,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是,托洛茨基发言的基本立场何在

托洛茨基在发言中说,“普列特尼奥夫同志在这里为捍卫他的无产阶级文化及其组成部分——无产阶级文学的抽象概念,援引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话来反对我。”,“普列特尼奥夫同志,也清楚地知道情形是怎样的,因为您自己曾为着躲避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严厉申斥而跑到我这里来。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打算赞同这个‘无产阶级文学’,正如您想掩护整个无产阶级文化协会那样。我答应您说,无产阶级文化协会的存在,基于众所周知的理由,我将支持,但在对波格丹诺夫的无产阶级文化的抽象概念这一问题上,我是完全反对您和您的保护人布哈林的,我是完全赞成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

这里所说的“无产阶级文化”问题,在十月革命后的俄国是一个特定的问题,围绕这一问题发生了持续数年的争论。被列宁批评的无产阶级文化派有自己的组织,即成立于191710月的“无产阶级文化协会”。十月革命后,该组织迅速发展,人数一度达四十万之众,拥有十多种杂志以及多个工作部门(如戏剧艺术部、文学出版部等),甚至还扩展到了其他欧洲国家。当时,以A.A.波格丹诺夫为代表的原前进派分子进入了协会,并掌握了领导权,构建了独特的无产阶级文化的理论。

波格丹诺夫认为,每个阶级的文化都是独立的、封闭的,不可能被其他阶级所理解和运用。因此,他提出的任务就是要建立独立的无产阶级文化——一种没有任何“阶级杂质”和“过去残余”的文化。按波格丹诺夫的观点,这种文化是可以用人工的办法、在实验室里创造出来的,而且只有通过无产阶级的文化教育组织才能成功。

波格丹诺夫的理论特别强调无产阶级文化同过去时代文化的绝缘性,他说:“过去的艺术本身不能组织和教育无产阶级这个有自己的任务和自己的理想的特殊阶级。权威的封建宗教艺术把人们引入权力和服从的世界,教育群众逆来顺受和盲目信仰。资产阶级艺术以为自己和为自己的一切进行斗争的个人作为其永恒不变的英雄,它培养的是个人主义者。”

对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极左立场,列宁于1920102日青年团第三次代表大会上发表了重要演说,进行了批判:“当我们谈到无产阶级文化的时候,就必须注意这一点。应当明确地认识到,只有确切地了解人类全部发展过程所创造的文化,只有对这种文化加以改造,才能建设无产阶级的文化,没有这样的认识,我们就不能完成这项任务。无产阶级文化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那些自命为无产阶级文化专家的人杜撰出来的。如果硬说是这样,那完全是一派胡说。无产阶级文化应当是人类在资本主义社会、地主社会和官僚社会压迫下创造出来的全部知识合乎规律的发展。条条大道小路一向通往,而且还会通往无产阶级文化。”

在文学领域,无产阶级文化派在192010月成立了全俄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简称“拉普”。1923年成立了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联合会,简称“伐普”,并出版《在岗位上》杂志,形成一个文学批评流派。他们坚持:任何艺术反映的仅仅是阶级的经验和世界观。要严格地按照阶级界限划分文学,划分整个艺术,对包括19世纪俄罗斯文学在内的一切过去的文学都抱否定态度,要建立一种“崭新的”无产阶级文学。但是,19256月,布尔什维克党通过了放宽对文学家政策的决议,决议特别指出要正确对待“同路人”、“应当鼓励各个团体或文学组织和思潮之间的自由竞争”。

可知,从总体上说,托洛茨基的这次讲话是保持与列宁立场的一致性,对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极左立场进行批判,是符合历史前进方向的。

(三)尊重艺术规律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应有之义

其次,应该对托洛茨基的文本进行分析,看看他的“二元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托洛茨基作为革命的领导人,他当然肯定无产阶级的文化努力,他说,“那些革命前的工人出版物、报纸和杂志。我们都记得,那上面有过不少歌颂斗争、五一节等等的诗歌。所有这些诗歌合在一起是十分重要的文化历史文献。它们标志着一个阶级的革命觉醒和政治成长。就这一意义而言,它们的文化历史意义并不小于全世界的莎士比亚们、莫里哀们和普希金们的作品所具有的意义。在这些平淡的诗中,有新的、更高的人类文化的保证;当觉醒的大众掌握了旧文化的基本因素后,他们将建成这种文化。”

但是,托洛茨基用了一个“但是”,“但是,尽管如此,《明星报》和《真理报》上的工人诗歌仍然绝不意味着新的、无产阶级的文化的出现。” 他认为,“实际上,这些革命诗歌是一种政治事实,而不是文学事实。它们促进革命的发展,而不是促进文学的发展。” “如果除了我们的共产主义政策和政论外我们还拥有通过艺术形式表达出来的布尔什维主义世界观,那当然好极了。但这样的情况还没有发生,而且没有发生绝不是偶然的。”

托洛茨基认为,“问题的实质在于,艺术创作就其本质而言,往往落后于用来表达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阶级之精神的其他方法。理解一件事情并合乎逻辑地表达出来是一回事,有机地把握这一新事物,重建自己的感觉方式,并使这一新的方式得到艺术的表达则是另一回事。第二种过程更有机、更缓慢、更难于接受有意识的影响,归根结底,它总是要晚一步。”当然,他的意思是,目前的工人诗歌创作还停留在政治的自觉宣言层面,没有把握到艺术的感性的,甚至无意识的规律(注意恩格斯是承认意识形态的无意识特征的)。

托洛茨基以《神曲》为例,“如果我说,《神曲》的意义就在于它使我理解了特定时代中特定阶级的情绪,那么,这样我就将《神曲》简单地变为一份历史文献”。

“当然,但丁也是特定的社会环境的产物。但是但丁是一个天才。他将他对他那一时代的感觉提高到一个巨大的艺术高度。如果说,我们如今将其他的中世纪的艺术作品只当作研究的对象,而将《神曲》视为一个艺术接受的源泉,那么,这并不是因为但丁是13世纪佛罗伦萨的一个小资产者,而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考虑这个情况。我们试举怕死这个人人皆知的生理感觉为例。这一感觉不仅人类有,动物也有。在人身上,这种感觉起先只有简单、清楚的表达,之后才有了艺术的表达。在不同的时代里,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这种表达有所变化,也就是说,人们害怕死亡的方式是不同的。然而,不仅在莎士比亚、拜伦、歌德的作品中所说的东西能感染我们,而且一位唱圣歌者所说的也能感染我们。”

“一位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老人安东尼奥·拉布里奥拉却写道:只有傻瓜才会企图把《神曲》的本文解释为领取佛罗伦萨商人寄给自己订货人的那批呢料的提货单。”

在托洛茨基看来,资产阶级对艺术高地的占据反映了艺术发展的规律,任何阶级都要从人类的艺术发展阶段中去寻找资源——史前史表明,无阶级性的艺术早于阶级性艺术的发生,然后发展之。由此,“一个新的阶级并不去从头创造整个文化,而是占有过去的文化,对它进行精选、翻改和分类,在此基础上才进一步建设。没有这种对许多世纪‘穿过的’服装的利用,历史过程中就根本不会有前进运动。”

对无产阶级来说,“无产阶级在精神上、因而也在艺术上都很敏锐,在美学上则修养不够。认为无产阶级只能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灾变前夕停下的地方开始起步,这未必是完全有道理的。一个个体在其始自胚胎的发展中,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要重复它所属的种的历史,部分地要重复整个动物王国的历史;同样,在一定程度上,一个其多数刚刚步出史前生活的新阶级,也不可能不在自己身上重复艺术文化的全部历史。不吸收和同化旧文化的成分,它就无法着手建设新风格的文化。这绝对不是说,它必须缓慢地、系统地、一步步地经历整个过去的艺术史。由于这里说的不是生物学上的个体而是社会的阶级,因此掌握和转化的过程便具有自由和自觉得多的性质。然而,没有对过去那些最重要的路标的把握,一个新的阶级就不能前进。”

托洛茨基还指出,“在大众中,无产阶级的个性还没有充分形成和分化出来。我们此刻面临着的这个文化高潮最有价值的内容,就将是个性的客观水平和主观意识的提高。认为资产阶级的文学会破坏阶级的团结,这是天真的。一个工人在莎士比亚、歌德、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儿得到的东西,首先是关于人的个性、关于个人的欲望和感情的较为复杂的观念,他将更深刻、更敏锐地理解个性的心理力量,无意识在个性中的作用等等。其结果,他将变得更加充实。”

无疑,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继承发展理论。托洛茨基客观上抵制了无产阶级文化派的极左立场,这一立场,有助于后来苏俄社会总体上处理好了社会主义文化与传统文化的关系。

能不能用“二元论”来否定托洛茨基对艺术特征的尊重呢?托洛茨基批评瓦尔金“对作为艺术的艺术,也就是作为人类创作一个特殊的、专门的领域的艺术缺乏理解。对艺术发展的条件和途径也缺乏马克思主义的理解。”

“是的,应该把艺术当作艺术去对待,应该把文学当作文学去对待,也就是说,应该把它当作人类创作一个完全特殊的领域去对待。”

“不能像对待政治那样对待艺术,——这不仅是因为艺术创作像有位同志在这里讽刺性地所说的那样是一种神圣的行为和玄学,而是因为艺术创作具有自己的手法和方法,有自己的发展规律,这首先是因为在艺术创作中,潜意识过程具有巨大的作用,这类过程较为缓慢、较为懒惰、较少服从管理和领导。”

托洛茨基关于艺术是“人类创作一个完全特殊的领域”的判断,实际上符合了马克思1857导言的判断,马克思在阐释他所采用的经济学研究方法时说:“整体,当它在头脑中作为思想整体而出现时,是思维着的头脑的产物,这个头脑用它所专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这种方式是不同于对世界的艺术精神的、宗教精神的、实践精神的掌握的。”既然是对世界的掌握方式——艺术占一席,那就不能说艺术附属于谁。

托洛茨基还说,“我们有艺术的阶级标准,但这一阶级标准应当被艺术地折射,也就是说,我们在把我们的标准运用于创作时,必须使阶级的标准与创作的完全特殊的特点相适应。资产阶级非常清楚这一点,它同样用它的阶级观点看待艺术,它善于从艺术那儿获取它需要的东西,而这正是由于它是把艺术当作艺术来对待的。”这里,托洛茨基完全没有否定阶级社会中艺术的阶级性,但是,这与艺术掌握世界的方式不仅不矛盾,而且还要相适应,即“阶级标准应当被艺术地折射”,在这一点上,资产阶级“把艺术当作艺术来对待”,其实是值得学习的——如果希望有真正的艺术精品的话。

总有人担心,向资产阶级学习会中毒的,托洛茨基说了一段风趣的话,“遗憾的是,人的机体只有一边中毒一边产生出解毒的体内抗体才能吸收营养。生命活动就是这样。如果把您晒干,像条干鱼,那倒是不会中毒了,可也不会吸收营养了,什么都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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