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二年,自媒体上隔三岔五就有一枚重磅炸弹来袭:“重磅!中共中央、国务院重大国策:2025年全面复兴传统文化!”(我见到的最新一枚是2024年10月9日)
可惜,这枚重磅炸弹是假的,第一,党中央和国务院没有下发这样的文件,造假造到中央去了;第二,有一份稍有关联的文件,也绝不是造假消息所说,文件是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2017年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这两个机构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成是党中央和国务院,更重要的是,相关文件的标题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而非“全面复兴传统文化”——倘真“全面复兴”,那就不叫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了,精华与糟粕同在的混合物而已。
为什么有人要连续不断地造这个假?这固然符合自媒体造假以博流量的动机,当然也反映了一种社会思潮的存在——复古主义思潮的存在。确实有些人希望“全面复兴传统文化”。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与“全面复兴传统文化”有差别吗?差别可大了。
“全面复兴传统文化”意味着什么呢?“全面复兴”意味着中国文化中的所有沉渣将要泛起,这些沉渣将摧毁中国好不容易达到的现代化成果,将使中国回到鲁迅所说的“吃人”时代。
文化史上最喜欢“全面复兴传统文化”的代表人物为辜鸿铭,辜氏坚守中国的一夫多妻制,将缠足陋习、八股文、太监、贞节牌坊、廷杖夹棍视为中国“独有的宝贝”。辜鸿铭以孔子思想为重,称赞孔子建立的家国同构模式,“在孔子的国教中则订下了关于忠诚的神圣誓约。家庭宗教中婚姻誓约的确立,使得妻子绝对地忠诚于丈夫。同样,孔子传授的国教对忠诚的誓约即名分大义的确立,使得中国人民绝对地效忠于皇帝。国教的这种关于忠诚的誓约,或许可以称之为忠诚之道”。
辜鸿铭还夸大其词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首创家庭宗教、确立神圣的婚姻制度,可以被认为是对人类和文明事业的伟大贡献,那么,我认为你就会理解,孔子创立国家宗教、确立忠诚之道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工作。神圣的婚姻巩固了家庭,使之得到长久的维系,没有了它,人类便将会灭绝。忠诚之道则巩固了国家,使之长存不朽,没有了它,人类社会和文明都将遭到毁灭,人类自身也将退化成野蛮人或是动物。因此,我说孔子对中国人民最伟大的贡献是给予中国人一个真正的国家观念——一个有着真实的、合理的、不朽的、完善基础的国家观念,并且给中国人创立了一个宗教——国家宗教。”
由孔子的国家宗教出发,辜鸿铭自然站在君主专制政体一边,以专制政体抵制民主共和制度。1896年,辜鸿铭在《上湖广总督张书》中说,“自是中国尊王之义存。故自春秋至今日二千余年,虽有治乱,然政体未闻有立民主之国,而士习亦未闻有开报馆之事,此殆中国之民所赖以存至于今日也。乃近日中国士人不知西洋乱政所由来,好论时事,开报馆,倡立议院。汤生窃谓此实非盛事,至于《时务报》载有君权太重之论,尤骇人听闻。”1901年11月,在以英文发表的《尊王篇》中,辜鸿铭不仅对太平天国运动、义和团运动以及列强进行了批判,而且发出“我们愿为君王去死”的呐喊。
可知,对“全面复兴传统文化”,辜鸿铭当然是拍手称快的。
但是,“民族魂”迅哥儿鲁迅会不开心的。
众所周知,迅哥儿的名篇《狂人日记》,主人公狂人是一个迫害狂病人,他居然在每页都歪歪斜斜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的历史里看出,其实满本都只写着两个字“吃人”。并呓语似的从“易牙蒸子”到“易子而食”,从“食肉寝皮”到革命党人徐锡林的被杀,再到自己妹妹的死去,细数“吃人”的证据。1918年8月20日致许寿裳信中,迅哥儿披露心迹:
“《狂人日记》实为拙作,又有白话诗署‘唐俟’者,亦仆所为。前曾言中国根柢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
迅哥儿将对《通鉴》的阅读感受——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转化为《狂人日记》的主题,震撼了昏昏欲睡的中国民众。
可知,“全面复兴传统文化”,就有人要被吃掉的。狂人的话当认真听着,“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中国人之被传统文化所吃,不是文学所捏造,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难道还需要举例才相信吗?没有新文化运动对礼教文化的批判,中国人还会被吃的,让辜鸿铭去“为君王而死”吧,现代中国人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