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初农业朗姆的文章里，我们曾在马德拉岛、巴西、法国(海外)、圣卢西亚、古巴、墨西哥等传统产区粗略环顾了一圈，并深入剖析了海地、佛得角两国的本土甘蔗汁朗姆，试图从各地的历史传承、路径依赖、地理禀赋、工业水平、市场环境、饮家口味等因素出发，求证农业朗姆存在的合理性以及价值。
而今天，我们想和大家一起聊聊农业/甘蔗汁朗姆在新纪元的去处。
四年前，曾于漂亮国恰同学少年的李老师，在国内首篇美国朗姆科普文里曾以一段偈语——「每个技术细节都体现着它活在波本威士忌的阴影里」，高度概括了这片全球最大酒精消费市场里朗姆酒行业的现状。
事实上，朗姆在这片土地的历史远比大部分人想象中更长久，包括华盛顿、乔治·克林顿在内，无数载入史册的名字都曾与之结缘。众所周知，得益于美利坚「远房国父」的神助攻，在西印度大英殖民地的同行们大发利市的近百年时光里，马提尼克与瓜德罗普岛上的种植园主却迟迟未能获得酿造、销售甘蔗烈酒的法律许可。
作为糖坊下脚料的深色糖蜜在海边堆积如山，只得以低廉的价格装船售往纽约以及马萨诸塞等殖民地，在这里它们再度化为水手、伐木工、箍桶匠、渔民与码头苦力们的快乐源泉。朗姆在某种程度上便成了新英格兰地区的第一代「国酒」——说独立战争始于北美人民想要喝上便宜大碗的朗姆，倒也不算出格的暴论。
只可惜因缘际会，随着《糖蜜税法》、《汤森税法》、《萨福克决议》、《独立宣言》逐一问世，待到战争结束之时，「一种从反抗英国殖民中诞生的烈酒」——亦是「阅后即饮 AngeShare」另一大感兴趣的烈酒品类——悄然取替了朗姆的生态位，逐渐成为美利坚国族精神的象征。
《糖蜜税法》又称 1764 年《美国税收法案》，法案通过后，朗姆酒行业衰落。
除了红头文件的不支持，美国本土朗姆产业在建国后沉寂了上百年的原因另有其三：
最初是原料受限，面对法国本土的反复背刺，尤其是从政治层面对甜菜糖的强力推行，众多海外领地不得不酿酒自救，进而导致国际市场上廉价糖蜜的供应日益减少；
接着是替代品的增长，西进运动在阿巴拉契亚以西开拓出大片大片的「无主荒地」，人口不再局限于东南沿海地区，中部大平原的新移民们更倾向于使用玉米与黑麦等较为易得的酿酒作物；
最后则是造不如买，自家后花园反正已经点出淡色柱式朗姆的技能点，为嘛还要自己费那个事儿呢？
但毕竟，美国佬嘛，向来是不怎么需要从「历史传统」中汲取力量的。因此当一位纽约蒸馏师跟你大谈特谈什么朗姆复兴的时候，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他要讲的绝非什么殖民地历史、什么罗得岛轻朗姆(light rum)之类的。如今北美朗姆业的行事，实质上和当年佛罗伦萨市民高呼重拾古希腊、传承古罗马道统一个意思——复兴只是给外人看热闹的噱头而已，它的根子乃是新世纪诸多波本酒厂所开启的Craft Spirits烈酒手工化运动。
说白了，人家是以21世纪的商业目光来看待朗姆的——自然酒！风土！有机农业！可持续性！碳中和！omakase！工匠精神！原产地控制(AOC)！地方认同！
至于创新，像Privateer一样琢磨优质糖蜜自然是一条路；整点甘蔗汁的农业朗姆，当然也是一条捷径——前提是，咱这儿得产甘蔗。
所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个人的努力固然重要，同时也要考虑到外部的客观环境。作为一个大半截身子都扎在北温带的高纬度国家，美利坚本土糖料理论上应该是甜菜的地盘，但得益于天赐的墨西哥湾暖流，在德克萨斯格兰德河谷下游、路易斯安那州密西西比河三角洲流域以及佛州奥基乔比湖周边，都维持着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只此三地便支撑起美国食糖产业4成以上的份额。
所以在美国，能开工生产传统朗姆的蒸馏厂固然遍地开花，不过搞得掂甘蔗汁的，基本跑不出上面这几片区域。沿着地图一溜看过去，它们分别是：南卡罗莱纳的High Wire；佐治亚州的Richland Distilling Campany；佛罗里达的Sugar Sand和Four Father；阿拉巴马州的Boogie Bottom Spirits；德州的Railean Distillery；路易斯安那的Porchjam、Rouaison以及Oxbow Estate。
咱们今个就以Oxbow Estate酒厂为样本，掂量掂量美国农业朗姆的成色到底如何。
Oxbow Estate坐落在密西西比河畔，得名于流水侵蚀所形成的Oxbow湖，农场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1859年，目前由第五代主理人奥莉维亚·斯图尔特(Olivia Stewart)负责。在新冠大流行期间，奥莉维亚告别纽约，回归从小长大的甘蔗农场，并为Oxbow Estate蒸馏厂确立了全新的生产方向：一边效仿Privateer推出一款使用A级糖蜜酿造的白朗姆Small Batch White Rum；一边使用100%纯甘蔗汁生产一款名为Rhum Louisiana Cane Juice Agricole的农业朗姆——其所使用的生产原料全部来源于自家的Alma蔗田，标标准准的「单一庄园朗姆」，bravo！
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及美国农业朗姆的前景时，奥莉维亚表示：路易斯安那作为全美第二大甘蔗生产州，所有农场均由家庭或种植者自己拥有，基础已经具备，未来一定要实现原产地命名控制！
说完了被亚热带气候覆盖的南方，美国本土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存在农业朗姆的希望——葡萄酒胜地加州。加利福尼亚的日照与水文条件也支持少量种植甘蔗，圣乔治烈酒公司(St. George Spirits)就不遗余力地使用帝王谷(Imperial Valley)的鲜榨甘蔗汁酿酒，在葡萄藤间标新立异地走着自己的烈酒路线。
至于再北些的地方，想搞农业朗姆可能就需要一点小小的钞能力了：比如俄勒冈的Just Rum蒸馏厂，其使用的甘蔗汁便是自哥斯达黎加冷冻运输而来，有钱真就可以为所欲为。
最后，Kō Hana、Kuleana连同Manulele酒厂表示您可别忘了夏威夷呀：咱家这里是北纬19.6°——既是美国，也是加勒比！夏威夷素以丰富的甘蔗多样性闻名遐迩，只不过近年来受到气候变暖的影响，部分地区淡水资源紧张、野火频发，农业朗姆的前景还有待观察。
作为科普文写到这差不多就结束了，但笔者还希望再深一层讨论下：「美国农业朗姆」的种种标新立异能引导新生代农业朗姆的方向吗？
私以为，截至目前而言，「美国农业朗姆」的含义仍更侧重于地理概念而非传统意义上的产区——无论Oxbow、St. George、Just Rum、Kō Hana，还是大大小小将要成立或是已经行销全美的甘蔗汁朗姆，它们的建厂故事、它们的特色工艺、酿酒理念乃至营销手段，在以Privateer为代表的一众精品糖蜜朗姆酒厂中，皆可一一找到对应的实例。
换句话说，美利坚实在是一个过于崭新的国度，它不会像朗姆老区那样，确立起某种泾渭分明的传统朗姆与农业朗姆的对位关系，糖蜜与甘蔗汁本质上是一体两面的——都是蒸馏师傅下锅展示手上功夫的食材而已。甚至更进一步，用来发酵的可以是甘蔗、可以是蜂蜜、也可以是苹果、裸麦、小麦......原料并无太大所谓——正如篇首李老师的偈语，其与波本行业的相像指是整个生产模式与消费市场上的靠近——重要的是对传统烈酒集团的冲撞，是大酒厂不敢干的我来干，是更加透明的生产工艺和运营成本，是对传统饮用场景的流动与解构，是摒弃常规品的稳定性天天开盲盒，是生产者和消费者以远超过往的频率进行双向交流。
此刻再回忆起上期文章里，旧世界那些有着悠久传承的蒸馏师，笔者不免产生这样一种体悟：他们更像是工匠，守着自家一套延续了几代人的操守/准则，对且只对瓶子里的液体负责。与此同时，酿酒师与品牌在某些情况下其实是可以分离的，即很多装瓶实际上是从多个村子/农庄收购调和而来的。
而在新世纪，蒸馏师即是品牌、品牌即是蒸馏师，兴衰荣辱皆系于一人，闷头做酒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朗姆只是一具躯壳，是酿酒师传播思想、与消费者进行交流的工具，手段不该是为了结果（风味）而无可避免的苦工，沿途的风景亦是抵达目的地的意义。在品尝杯中物是什么味道的同一时空中，饮家也在消费着「谁，使用了哪些技术，他的目标是什么，我应该肯定他的行为吗」。
综上，当下星星之火的「美国农业朗姆」始终存在着先天不足，对传统的继承太少而无法承载起农业朗姆的全部内涵，不理解过去便难以谈论未来。因此它给出的答案很难说为诸多产区指明了21世纪农业朗姆的康庄大道，但却给大家上了一堂很好的必修课——酒厂单方面灌输消费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